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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張允和女士于美國時間6月17日下午1點仙逝,享年102歲。至此,合肥四姐妹真正進入了歷史。 關于張充和的三本書《曲人鴻爪》、《古色今香—張充和題字選集》、《張充和詩書畫選》近期陸續出版,文化界因此掀起“張充和熱”。張充和是“合肥四姐妹”中的小妹,書法、詩詞、昆曲皆妙,白先勇稱她為“琴曲書畫,當今才女”。 美國耶魯大學附近一棟獨立的房子里,張充和安靜地生活著。每天晨起,磨墨練字,吟詩填詞,時常有耶魯的學生來學習書法,也有昆曲同好前來雅集。這種充溢中國傳統文化氣息的生活已經在美國延續了幾十年。 合肥四姐妹 張充和的祖上是合肥大家。曾祖父張樹聲在淮軍中的地位僅次于李鴻章。下一代中也有人出任高官。第三代張武齡生于清朝末年,受新思想的影響,決定離開合肥,到上海、蘇州用祖上傳下來的財產廣辦新式學校。1921年在蘇州創辦樂益女子中學。他的本家曾嘲笑他:“這個人笨得要死,錢不花在自己的兒女身上,花在別人的兒女身上。” 張武齡的前四個孩子都是女兒,名字分別是元和、允和、兆和、充和。與三位姐姐不同的是,張充和過繼給叔祖母,童年在合肥度過,叔祖母請一流的國學家教張充和,為她打下了深厚的古典文化基礎。 1930年,叔祖母去世,張充和從合肥到蘇州九如巷與姐姐們同住。張家素來有愛好昆曲的傳統。張武齡在子女尚幼時,已讓他們看曲學曲。樂益女子中學開風氣之先,張家四姐妹都進該校讀書。葉圣陶在樂益女子中學教過書,他說:“九如巷張家的四個才女,誰娶了她們都會幸福一輩子。” 四姐妹中,大姐張元和的夫君是昆曲名家顧傳玠,二姐張允和的夫君是周有光,三姐張兆和的夫君是沈從文。張充和則嫁給了德裔美籍漢學家傅漢思(Hans H.Frankel)。 在張家,張允和從小就手快嘴快腦子快,別人需要隱瞞的話,她一下子就講出來了,人家說她是“快嘴李翠蓮”。張家十個姐妹兄弟,她第一個結婚。 周有光出身常州大家,在蘇州時早已認識張允和。周有光在信中有些憂慮地說:“我很窮,怕不能給你幸福。”張允和回了一封十張紙的信,只有一個意思:“幸福是要自己去創造的。”緣定今生,他們決定在1933年4月30日結婚。 1933年初春,張允和和張兆和同住在蘇州。一天,張兆和拿了沈從文的信給二姐看。信中婉轉地說,要請二姐為他向爸爸媽媽提親。并且說,如果爸爸媽媽同意,求三妹早日發電報通知他,讓“鄉下人喝杯甜酒吧”。張允和向爸爸媽媽說了,一說即成。 大姐張元和的婚事,要比兩個妹妹晚了6年。張元和在大夏大學讀書時,因品貌出眾多才多藝而引人注目。張元和、張允和姐妹在上海讀大學時,“昆曲第一小生”顧傳玠正在上海大世界演出。張元和姐妹和幾個女同學合寫了一封信給顧傳玠,請他唱《拾畫、叫畫》。張元和回憶:“他真的滿足了我們的要求。我們簡直不敢相信!他的演出精彩極了。” 1938年,周有光、張允和一家和弟弟妹妹在抗戰大后方碰頭,張允和寫信給大姐:“四弟四妹都在四川,你也來吧。”大姐回信:“我現在是去四川還是到上海一時決定不了,上海有一個人對我很好,我也對他好,但這件事(結婚)是不大可能的事。”在當年的世風下,一個名門閨秀大學生與一個昆曲演員之間地位懸殊,社會輿論讓張元和精神壓力不小。張允和馬上回信,代行家長職責:“此人是不是一介之玉?如是,嫁他!”張元和得到信,很快回上海。1939年4月,30歲的張元和嫁給顧傳玠,上海小報以《張元和下嫁顧傳玠》為題,炒作一番。 聞一多刻章 1933年,張充和到北平參加姐姐張兆和與沈從文的婚禮,之后決定留在北平。1934年,張充和用“張旋”的假名報考北京大學,結果數學得了零分,國文得了滿分,考試委員會經過爭論后錄取了她。 張充和回憶:“我怕考不取,沒有用自己的名字,而是用了‘張旋’這個名字。最好玩的是,胡適那時候是系主任,他說:‘張旋,你的算學不大好!要好好補!’都考進來了,還怎么補呀?那時候學文科的進了大學就再不用學數學,胡適那是向我打官腔呢!” 在北京大學國文系,張充和聽過胡適講文學史和哲學史:“他講得不錯的,深入淺出。”她也聽過錢穆講中國通史。“俞平伯、聞一多都是我的老師。還有沈兼士,沈尹默的弟弟。” 1936年初,張充和因病離開北平。抗戰爆發后,張充和一度到了昆明,住在任教西南聯大的沈從文家中。張充和與沈從文的九妹同住在一個房間。張充和回憶沈從文:“他是喜歡寫的人,不愛說話,但很有才。他喜歡學生。他對各種各樣的工藝品也喜歡,瓷器也懂,銅器也懂,寫了幾大本關于考古的書。”當年西南聯大可謂大師云集,張充和記得,聞一多業余喜歡刻圖章,曾給她刻了一個章草的圖章。 1940年,張充和到重慶教育部禮樂館工作,結交沈尹默、章士釗等名士,沈尹默指導張充和練習書法。張充和這樣回憶那段日子:“在重慶的時候,飛機常常來轟炸,其實我一年看不到他幾次,他就告訴我,你應該寫什么帖。我去沈尹默那兒,一共沒有多少次。他對我的影響,就是讓我把眼界放寬了。” 在練習書法和傳唱昆曲時,張充和用《曲人鴻爪》書畫冊,收集了無數“曲人”給她的書畫,其中包括曲學大師吳梅、王季烈等人的作品。不論走到哪里,張充和都將《曲人鴻爪》隨身攜帶,她說:“抗戰那些年,這個冊子一直跟著我。” 張充和第一次登臺是在上海的蘭心戲院演出《牡丹亭》的《游園》、《驚夢》和《尋夢》三出。張充和演杜麗娘,大姐張元和演柳夢梅,蘇州女子李云梅扮演春香。李云梅長得標致,熱愛書畫和昆曲,又有極高的藝術天分,張充和很喜歡她。但李云梅在當地名聲不佳,是著名畫家吳子深的下堂妾,有些人看不起她。王季烈就反對張充和與李云梅同臺演戲,特別讓張充和的弟弟張宗和轉告她:千萬不可讓李云梅參加那次演出。張充和一向尊重專業藝人,她回話給王季烈:“那么就請王先生不要來看戲,但李云梅一定要上演。”此事并沒有影響王季烈與張充和的感情,多年后,王季烈在《曲人鴻爪》書畫冊中題字。 “漢朝的漢,思想的思” 張充和才貌雙全,年輕時追求者眾多,其中便有詩人卞之琳,這幾乎是文學界人所共知的故事。然而,張充和始終與那些追求者只保持朋友關系。 1947年,張充和在北京大學教授書法和昆曲,借住三姐張兆和與沈從文位于中老胡同的家中,不久認識了傅漢思。傅漢思出身德國猶太人家庭,1935年離開德國,輾轉到美國定居,獲得西班牙文學學位,也精通德、法、英、意文學,到北京大學任教時結識了沈從文,常到沈家暢談。多年后,周有光說:“傅漢思研究中國漢代的賦,把漢賦翻譯成英文,翻得好極了。他是研究古代希臘文的,在北京大學教希臘文。” 張充和介紹,傅漢思的父親是斯坦福大學的教授,教希臘古典文學。傅漢思在德國的專業是西方古典文學,到了美國,在斯坦福大學一進校就讀三年級,所以大學畢業得很早。他父親和舅舅都是學古典文學的,他父親就說:“你不要再學了。”后來傅漢思轉向修讀中文。 傅漢思的中文名字,原來在美國的時候,由陳世驤給他起為“漢斯”,最后由張充和改成“漢思”:“漢朝的漢,思想的思”。 我問張充和:“他追過你嗎?”張充和笑道:“無所謂追了。”又問:“那時你也喜歡他?”張充和笑答:“不一定喜歡,就是習慣了,知道他不是壞人。是老實人!”再問:“談戀愛談了多少年才結婚?”張充和笑道:“無所謂談戀愛。大概兩年。” 1948年11月,傅漢思和張充和在北平結婚。張充和回憶,結婚時收到的三件最佳禮物是:查阜西先生贈她的明代古琴(名為寒泉);楊振聲先生所贈的一塊彩色墨(康熙年間所制);梅貽琦先生送她的明朝大碗(景泰年間所制)。 婚禮完后吃蛋糕,沈從文的兒子虎雛說:“四姨,我希望你們天天結婚,讓我天天有蛋糕吃。” 胡適的“情詩” 1949年,張充和隨傅漢思赴美,住在加州舊金山附近。傅漢思在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教書,張充和則在該校圖書館工作。大姐張元和與顧傳玠到臺灣,顧傳玠去世后,張元和赴美,一度住在張充和家。二姐張允和與周有光則從美國回到上海,后調至北京,周有光從事文字改革工作,主持制訂漢字拼音方案,張允和熱心推動昆曲研習社的活動。三姐張兆和與沈從文留在北京,沈從文停止小說創作,致力于古代服飾研究。 1956年秋,胡適到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任客座教授一學期。張充和家中筆墨紙硯一應俱全,胡適常到她家寫字。張充和回憶:“我在圖書館做事,圖書館里的人不知道什么胡適不胡適啦,叫他填表,他從來不會填表,以前他要什么書,都是學生送到他家里去的。他填不好表,我看見了,就請他坐在一個桌子旁,問他要什么書。他要什么,我給他拿。人家常常請他寫東西,我家紙也方便,墨也方便,他就給許多人寫東西。到我家吃一頓飯,寫點東西。”對胡適的字,張充和評價:“他的字寫得很瀟灑。我說:‘你的字有點像鄭孝胥的。’他說:‘對,我是學過鄭孝胥的,你怎么知道?’我說:‘我是寫字的,一看就知道。’他說:‘當初那一輩人都學鄭孝胥,很瀟灑的。’” 1956年12月9日,胡適照常去張充和家里寫字,在《曲人鴻爪》冊頁里寫下元代曲家貫酸齋所著的《清江引》(惜別)一曲: 若還與他相見時, 道個真傳示: 不是不修書, 不是無才思, 繞清江, 買不得, 天樣紙。 此曲所寫的是一對青年男女離別后的相思之情。當天胡適一共為張充和抄錄了兩份貫酸齋的《清江引》。除了《曲人鴻爪》中的題簽以外,胡適也在張充和舊藏的“晚學齋用箋”上重復抄錄了這一首曲子,上款注明是“寫給充和漢思”。 2001年,大陸學者陳學文在杭州的古物商店里發現了一份胡適的“情詩手跡”,猜測胡適手跡是專為情人曹誠英所寫,充和與漢思兩人“應是胡、曹之間傳信人”。不久,陳學文在《傳記文學》雜志發表了長文《胡適情詩手跡新發現》,引起了熱烈反響,很快有多篇回應文章。后由傅漢思、張充和在《傳記文學》發表《胡適手跡辨誤》一文,指出這幅偽作引起的誤會,才結束了這段公案。 張家十姐弟 余英時的“不須曲” 1961年,傅漢思和張充和離開加州,遷往東岸的康州。傅漢思受聘于耶魯大學東亞語文系。不久,張充和在耶魯大學的藝術系教書法,周末則常在家中教授昆曲。她把自己的曲社稱為“也盧曲會”,取“耶魯”之意。 1968年,張充和帶著女弟子李卉到哈佛大學表演昆曲。當天演唱的是《思凡》和《牡丹亭》里的《游園驚夢》。曲會結束后,余英時即興寫了一組詩,表達對祖國文化正在受難的感慨,其中一首為: 一曲《思凡》百感侵, 京華舊夢已沉沉。 不須更寫還鄉句, 故國如今無此音。 1978年秋,昆曲在中國有了復興的氣象,張允和到南京江蘇省昆劇院看了昆曲后,十分興奮,寫信告訴張充和關于南京演昆曲的盛況。張充和立刻回信,并把余英時的那首詩寄給張允和。張充和在信中只說,那首詩是“有人”在1968年的哈佛曲會中所寫的,所以張允和完全不知那首詩的真正作者是誰,立刻寫了兩首和詩,寄給張充和,其中一首為: 十載連天霜雪侵, 回春簫鼓起消沉。 不須更寫愁腸句, 故國如今有此音。 “故國如今有此音”是對余英時原詩的直接答復,流露出對昆曲重獲新生的無限喜悅。余英時的詩引起了張允和等曲友的濃厚興致,和詩得眾,后來這些詩集在一起,由戲劇名家許姬傳用毛筆抄錄下來,寄到美國。張充和稱之為《不須曲》。 2008年,余英時在《周有光百歲口述》的序中說:“《不須曲》的唱和發生在太平洋兩岸的兩個極小的文化社群之間,既不為局外人所知,更談不上什么社會影響。然而作為一個小小的文化事件,它也未嘗沒有一點發人深思的啟示。時隔十年,地去萬里,唱者和者彼此初不相識,卻在頃刻之間共躋于‘心有靈犀一點通’的精神境界。這似乎顯示:對于真、善、美的向往與追求確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這是永恒的人性,沒有任何強大的外力能把它長期鎮壓下去。” 原載于《時代周報》
燕南園愛思想 李懷宇 2015-08-23 08:55: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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