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小品選注(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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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異人傳》張岱

岱嘗有言:“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

嗟來之食,尚不能著口。及以赤手如都,堅忍三十馀年,于故紙堆中,取二萬金易如反掌。

昔日牛衣對泣,今乃富比陶朱,人之名利場中,謂非魁梧人杰也哉!

諸孫岱曰:不善飲酒者得其氣,善飲酒者得其趣。若真能得趣者,則自月夕花朝,青山綠水,同是一酒中之趣,但恨世人不能領略耳。

昔人云:痛飲讀《離騷》,可稱名士。

凡人果能痛飲,何必更讀《離騷》。髯張雖不解文義,吾謂其滿腹盡是《離騷》也。

《世說》畢茂世曰: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

《世說》王孝伯言:名士不必須奇才,但使常得無事,痛飲酒,熟讀《離騷》,便可稱名士。

未死前半月,陽羨李仲芳在二酉叔署中,制特大彬沙罐,紫淵囑其燒宜興瓦棺一具,囑二酉叔多買松脂,曰:

我死,則盛衣冠殮我。鎔松脂灌滿瓦棺,俟千年后松脂結成琥珀,內見張紫淵如蒼蠅山?之留形琥珀,不亦晶映可愛乎?

其幻想荒誕,大都類此。

紫淵叔剛戾執拗,至不可與接談,則叔一妄人也。

乃好讀書,手不釋卷,其所為文,又細潤縝密,則叔又非妄人也。

是猶荊軻身為刺客,而太史公獨表而出之曰:深沉好書。

則荊軻之使氣剛狠,實與叔無異。而后能受魯勾踐之𠮟而不與之校,

則其陶鑄于詩書頗為得力,而遂使世人不得徒以刺客目之矣。

《論語》禮云禮云,玉帛云乎哉!

《史記》荊軻游于邯鄲,魯勾踐與荊軻搏,爭道,魯勾踐怒而斥之,荊軻遁去。

弟萼,初字介子,又字燕客。海內知為張葆生先生者,其父也。母王夫人,止生一子,溺愛之,養成一躁暴鱉拗之性。

性之所之,師莫能諭,父莫能解,虎狼莫能阻,刀斧莫能劫鬼神莫能驚,雷霆莫能撼。

年六歲,飲旨酒而甘,偷飲數升,醉死甕下,以水浸之,至次日始蘇。七歲人小學,書過口即能成通。

長而穎敏異常人涉覽書史,一目輒能記憶。故凡詩詞歌賦,

書畫琴棋,笙簫弦管,蹴鞠彈棋,博陸斗牌,使槍弄棍,射箭走馬,撾鼓唱曲,傅粉登場,說書諧謔,撥阮投壺,一切游戲撮弄之事,匠意為之,無不工巧入神。

以是門多狎客弄臣、幫閑蔑騙,少不當意,輒訶叱隨之。昔者所進,今日不知其亡也。至于妾媵侍御、徯奴臧獲,無不皆然。

嘗以數百金買妾,過一夜,不愜意即出之。只以眼前不復見為快,不擇人,不論價,雖贈與門客、賜與從人,亦不之惜也。

臧獲有觸其怒者,輒鞭之數百,血肉淋漓,未嘗心動。時人比之李匡遠之肉鼓吹焉。自弟婦商夫人死后,性益卞急。嘗以非刑毆其出婢,其夫服毒以死之,其族人昇尸排闥入,埋尸于廳事之方中,不之動。觀者數千人,見其婢皮開肉爛,喊聲雷動,幾毀其廬,亦不之動。使非婦翁商等軒先生、姻했婭祁世培先生出與調帖,舉國洶洶,幾成民變矣。然猶躁暴如昨卒不之改。有犯之者必訟,訟必求勝,雖延一二年不倦,費數千金不吝也。

  先是辛未,以住宅之西有奇石,鳩數百人開掘洗刷,搜出石壁數丈,巉峭可喜。人言石壁之下得有深潭映之尤妙,遂于其下掘方池數畝。石不受鍤,則使石工鑿之,深至丈馀,畜水澄靛。人又有言亭池固佳,恨花木不得即大耳。燕客則遍尋古梅果子松、滇茶、梨花等樹,必選極高極大者,拆其墻垣,以數十人昇至,種之。種不得活,數日枯槁,則又尋大樹補之。始極蓊郁可愛,數日之后,僅堪供爨。古人伐桂為薪,則又過其值數倍矣。恨石壁新開,不得苔蘚,多買石青石綠,呼門客善畫者以筆皴之。雨過湮沒,則又皴之如前。偶見一物,適當其意則百計購之,不惜濫錢。在武林,見有金魚數十頭,以三十金易之,畜之小盎,途中泛白,則撈棄之,過江不剩一尾,歡笑自若。極愛古玩,稍有破綻,必使修補。曾以五十金買一宣銅爐,顏色不甚佳,或云火之自妙,燕客用炭一簍,以猛火扇熖之,頃刻熔化,失聲日“呀”。昭慶寺以三十金買一靈壁硯山峰巒奇峭,白堊間之,名日“青山白云”,石黝潤如著油,真數百年物也。燕客左右審視,謂山腳塊磊,尚欠透瘦,以大釘搜剔之,砉然兩解。燕客恚怒,操鐵錘連紫檀座揎碎若粉,棄于西湖,囑侍童勿向人說。故二西叔所畜古董甚多,其斷送于燕客之手者不知其凡幾也。

  二酉叔授燕客田產五百畝,白鏹數千金,緣手盡。叔父宦游,公田當八百畝,所儲租二十馀年。燕客縛紀綱,欲置之死地,抄其家,盡喀出之,公田斥賣緣手盡。并嬸娘所藏寶玩、綢緞衣飾之類,不下二三萬金,亦緣手盡。二叔父卒于清江浦,岱與燕客奔喪,其積俸萬馀金,古玩、幣帛、貨物可二萬馀金攜歸,未及半年,又緣手輒盡。時人比之“魚弘四盡”焉。乙西,江干師起。燕客以策干魯王,擬授官職。燕客釋,即欲腰玉。主者難之,燕客怒不受職,尋附戚畹,破格得掛印總戎。丙成,大清師入越,燕客遂以死殉。臨刑,語仆從曰“我死,棄我于錢塘江,恨不能裹尸馬革,乃得裹鴟夷皮足矣。后果如其言。

  兄岱日:陶石梁先生日:“秦檜千古奸人,亦有一言可取,謂“做官如讀書,速則易終而少味'。”吾弟自讀書做官,以至山水園亭,骨董伎藝,無不以欲速一念,乃受鹵莽滅裂之報,其間趣味削然,實實不堪咀嚼也。譬猶米石宣爐,入手即壞不期速成,只速朽耳。孰意吾弟之智,乃出秦檜下哉!

架上醫書不下數百馀種,一一倩人讀之,過耳亦輒能記憶。遂究心脈理,盡取名醫張景岳所輯諸書,日夕研究,遂得其精髓。凡診切諸病,沉靜靈敏,觸手即知。伯凝有力,多儲藥材,復精于炮制。凡煎熬蒸煮,一遵雷公古法,故藥無不精,服無不效。且伯凝誠敬詳慎,不盥手不開藥囊。凡有病者至其齋頭,未嘗赍一錢而取藥去者,積數十人不厭,舍數百劑不吝,費數十金不惜也。嗣是壽花堂丸散刀圭,傾動越中。吾家十世祖鑒湖府君,為越都名醫,所開藥肆,甲于兩浙,后以陰功,子孫昌大。昔人云:“公侯之家,必復其祖。”伯凝殆即其后身矣。

伯凝尊人六符叔去世早,不得于我嬸娘,屢遭家難。伯凝號泣旻天,卒得賦隧。而大父高年,問安視膳,大得歡心。族中凡修葺宗祠,培植墳墓,解釋獄訟,評論是非,分析田產,拯救患難,一切不公不法、可駭可愕之事,皆于伯凝取直。故伯凝之戶履常滿,伯凝皆一一分頭應之,無不滿志以去。而伯凝有一隙之暇,則喜玩古董,葺園亭,種花木,講論書畫。更喜養鵓鴿,養黃頭,養畫眉,養驢馬,斗骨牌,著象棋,制服飾畜徯僮,知無不為,興無不盡。其內弟督兵江干,伯凝為之措糧餉,校槍棒,立營伍,講陣法,真有三頭六臂、千手千眼所不能盡為者,而伯凝以一瞽目之人,掉臂為之,無不咄嗟立辦則其雙眼真可矅,而五官真不必備矣。

  癸卯八月,以暴下之疾,遂至不起。舉國之人,無不撿腕嘆惜。惜之者日:“使伯凝而具有雙目,其聰明才略,不知奚似?”有解之者日:“使伯凝而具有雙目,其聰明才略,未必至此。何也?則以世人之具有雙目者,比比皆是也,而能似伯凝者,則有幾人也哉!

  兄岱曰:余至云間,有唐士雅者,五歲失明,耳受詩書不下萬卷。其所著有《唐詩解》、《人物考》諸書,授引箋注雖至隱僻之書,無不搜到。其所作詩文,則出口如注,而繕寫者手不及追。嘗謂余日:“某空有萬卷,實不識丁,使果有輪回,則某之下世仍為不識一字之人,不其枉此一世哉!”余觀其人貌甚樸陋,閉戶枯坐,無異木偶,其欲如吾伯凝之多才多藝機巧揮霍,博治精敏,蓋萬不及一者矣。故吾謂伯凝學問似左丘明,才識似晉師曠,慷慨俠烈似高漸離。咄咄伯凝,蓋以一身而兼有之矣。

《自狀文》楊廷楨

楊子曾不一達觀,而頹廢若此,幾于滅性,將無古人所云:太上忘情,其次不及情。

情鐘我輩,固應爾耶?抑世所謂落寞之韻,挾蕭疏之致者,亦深情使然耶?

夫天𢌿人以中和之性,喜怒哀樂要于中節。

茍為不然,夢夢而生,夢夢而死,譬若蜉蝣。天之全人者甚多也,而萃其僻于一人者何耶?

豈有情無情,人自為之,天亦不能強耶?

嗟乎!天不為之哀而冀人之哀之,人又莫之哀而有哀之!

庶乎讀狀者,知楊子之以“僻”故生,而且以“僻”故死,悲夫!

《列子》秦穆公使九方皋求馬,報曰?而黃。使人往取之,牡而驪。穆公不悅,伯樂喟然嘆息曰:

皋之所觀,天機也,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其內而忘其外。言不拘形跡也。

《世說》王戎喪兒萬子,山簡往省之,王悲不自勝。簡曰:孩抱中物,何至于此?

王曰: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鐘,正在我輩!

蜉蝣,舊以為朝生暮死之蟲。

《斷香銘》錘惺

《斷香銘》者,銘吾友蜀人劉晉仲之婦尹氏之墓也。君諱紉蘭,敘州府宜賓縣人,大參尹子求先生之女也。

記己酉,予以喪子,狂走白門。先生為南職方郎,嘗為余言,其婿劉郎七歲能詩。劉郎者,給諫勿所公仲子,即今所稱晉仲者是也。

安知其有女慧如是?然其時猶然女兒,習玩不知書。既歸晉仲,見晉仲妹文玉詞翰妙敏,心悅而好之。相與為友。

始讀書,稍稍為詩,精神起落,堂出入外,佳處不必由思,思者反是無關系處。處之,從晉仲省尊公于燕,由蜀江出峽,由峽入江,由江達運河,峰樹逢迎,煙日爭讓,舟行緩,可以為家,得一意為詩。

其篇時全時缺,缺則聽之。缺于此或全于彼,有弦摧柱折,緩他琴以續之之意。予讀其詩,骨散神寒,音節清,如病葉偶然從風而墜,或中之,附枝翅鳴,不能自致于地。如暗泉之厄于石,而不能自竟其響。

此斷香之旨也。至燕亦有詩,全缺如之,久之意忽忽無主,有秋冬氣。晉仲憂之,曰:“我亦不知。”

至是,亦不甚作詩,作亦不以示人。晉仲檢其枕中所藏,如其全與缺而存之。頃之,卒,年甫十九。

鐘子曰:“世所不常有者才,人所不可無者友。才而為我友,友而為我婦,婦而才相當,晉仲以為能永乎?不能永乎?”

銘曰:“丈夫才而鬼瞰之,矧其在女子之躬也?好友在四方,而造物或收之,矧其在閨閣之中也?劉子者,憐才乎?求友乎?悼亡乎?能尋香于落葉暗泉之間,而跡其所終也乎?噫!”

《自為墓志銘》張岱

蜀人張岱,陶庵其號也。少為紈绔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勞碌半生,皆成夢幻。年至五十,國破家亡,避跡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幾、折鼎病琴,與殘書數帙、缺硯一方而已。布衣蔬食,常至斷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常自評之,有七不可解:向以韋布而上擬公侯,今以世家而下同乞丐,如此則貴賤紊矣,不可解一;產不及中人,而欲齊驅金谷,世頗多捷徑,而獨株守於陵,如此則貧富舛矣,不可解二;以書生而踐戎馬之場,以將軍而翻文章之府,如此則文武錯矣,不可解三;上陪玉帝而不諂,下陪悲田院乞兒而不驕,如此則尊卑溷矣,不可解四;弱則唾面而肯自干,強則單騎而能赴敵,如此則寬猛背矣,不可解五;爭利奪名,甘居人后,觀場游戲,肯讓人先,如此緩急謬矣,不可解六;博弈摴蒲,則不知勝負,啜茶嘗水,則能辨澠淄,如此則智愚雜矣,不可解七。有此七不可解,自且不解,安望人解?故稱之以富貴人可,稱之以貧賤人亦可;稱之以智慧人可,稱之以愚蠢人亦可;稱之以強項人可,稱之以柔弱人亦可;稱之以卞急人可,稱之以懶散人亦可。學書不成,學劍不成,學節義不成,學文章不成,學仙、學佛、學農、學圃俱不成。任世人呼之為敗子,為廢物,為頑民,為鈍秀才,為瞌睡漢,為死老魅也已矣。

初字宗子,人稱石公,即字石公。好著書,其所成者,有《石匱書》《張氏家譜》《義烈傳》《瑯嬛文集》《明易》《大易用》《史闕》《四書遇》《夢憶》《說鈴》《昌谷解》《快園道古》《傒囊十集》《西湖夢尋》《一卷冰雪文》行世。生于萬歷丁酉八月二十五日卯時,魯國相大滌翁之樹子也,母曰陶宜人。幼多痰疾,養于外大母馬太夫人者十年。外太祖云谷公宦兩廣,藏生牛黃丸,盈數簏,自余囡地以至十有六歲,食盡之而厥疾始廖。六歲時,大父雨若翁攜余之武林,遇眉公先生跨一角鹿,為錢塘游客,對大父曰:“聞文孫善屬對,吾面試之。”指屏上《李白騎鯨圖》曰:“太白騎鯨,采石江邊撈夜月。”余應曰:“眉公跨鹿,錢塘縣里打秋風。”眉公大笑,起躍曰:“那得靈雋若此!吾小友也。”欲進余以千秋之業,豈料余之一事無成也哉!

甲申以后,悠悠忽忽,既不能覓死,又不能聊生,白發婆娑,猶視息人世。恐一旦溘先朝露,與草木同腐,因思古人如王無功、陶靖節、徐文長皆自作墓銘,余亦效顰為之。甫構思,覺人與文俱不佳,輟筆者再。雖然,第言吾之癖錯,則亦可傳也已。曾營生壙于項王里之雞頭山,友人李研齋題其壙曰:“嗚呼,有明著述鴻儒陶庵張長公之壙。”伯鸞高士,冢近要離,余故有取于項里也。明年,年躋七十,死與葬其日月尚不知也,故不書。銘曰:

窮石崇,斗金谷。盲卞和,獻荊玉。老廉頗,戰涿鹿。贗龍門,開史局。饞東坡,餓孤竹。五羖大夫,焉能自鬻?空學陶潛,枉希梅福。必也尋三外野人,方曉我之衷曲。

梅福,漢壽春人,王莽專政,棄妻子去,傳以為仙。

《與馬策之》徐渭

發白齒搖矣,猶把一寸毛錐,走數千里道,營營一冷坑上。此與老牯踉蹌以耕,拽梨不動,而淚漬肩瘡者,何異?

噫,可悲也!每至菱筍候,必兀坐神馳,而尤搖搖者,策之之所也。

廚書幸為好收藏,歸而尚建,當與吾子讀之也。

《與兩畫史》徐渭

奇峰絕壁,大水懸流,怪石蒼松,幽人羽客,大抵以墨汁淋漓,煙嵐滿紙,曠如無天,密如無地,為上。

百叢媚萼,一干枯枝,墨則雨潤,彩則露鮮,飛鳴棲息,動靜如生,悅性弄情,工而入逸,斯為妙品。

《答李惟寅》屠隆

含香之署,如僧舍,沉水一爐,丹經一卷,日生塵外之想。蘭省簿牘,有曹長主之,了不關白,居然云水間人。獨畏騎款段出門,捉鞭懷刺,回飆薄人,吹沙滿面;則又密想江南之青谿碧石,以自愉快。吾面有回飆吹沙,而吾胸中有青谿碧石,其如我何?每當馬上,千騎颯沓,堀堁紛輪,仆自消搖,仰視云空,寄興寥廓,踟躕少選而詩成矣。

五鼓入朝,清霧在衣,月映宮樹,下馬行輦道,經御溝,意興所到,神游仙山,托詠芝術。身穿朝衣,心在煙壑,旁人徒得其貌,不得其心,以為猶夫宰官也。江南神皋秀壤,多自左掖門下題成。

足下住秦淮渡口,煙銷月出,水綠霞紅,距風沙之地萬里;而書來忳憏,殊不自得,何也?大都士貴取心冥境,不貴取境冥心。此中蕭然,則塵自寓清虛;內境煩囂,則幽居亦有龐雜。足下以為然否?

鄒爾瞻以言事忤明主,又有秣陵之行。此君清身直道,有國之寶也,足下當與朝夕。

嘉晨芳甸,條風駘宕,南睇美人,胸如結矣。

《在京與友人》屠隆

燕市帶面衣,騎黃馬,風起飛塵滿衢陌。歸來下馬,兩鼻孔黑如煙突。人馬屎和沙土,雨過淖濘沒鞍膝。在姓競策蹇驢,與官人肩相摩。大官傳呼來,則疾竄避委巷不及,狂奔盡氣,汗流至踵,此中況味如此。

遙想江村夕陽,漁舟投浦,返照入林,沙明如雪,花下曬網罟。酒家白板青簾,掩映垂柳,老翁挈魚提甕出柴門。此時偕三五良朋,散步沙上,絕勝長安騎馬沖泥也。

楊載詩:長衢方淖濘,山水亦風波。

鄭谷詩:青簾認酒家。

《歸田與友人》屠隆

一出大明門,與長安隔世,夜臥絕不作華清馬蹄夢。家有采芝堂,堂后有樓三間,雜植小竹,樹臥上房,廚灶都在竹間。

枕上常聽啼鳥聲。宅西古桂二章,百數十年物,秋來花發,香滿庭中,隙地鑿小池,栽紅白蓮,傍池桃樹數株,三月紅錦映水,如阿房迷樓,萬美人盡臨妝鏡。

又開有芙蓉蓼花,令秋意瑟。更喜貧甚道民,景態清冷,都無吳越間士大夫家艷氣。 翠色娟娟咽滌竹,妖香奕奕露凝花。

歸田,言致仕也,取歸治田畝之意。

華清,唐宮殿名,在陜西臨潼縣南驪山上。此泛指,意謂不任京華塵土之夢。

阿房,宮名,秦始皇建。

迷樓,《古今詩話》:煬帝時,新宮既成,帝幸之,曰:使真仙游此,亦當自迷,乃名迷樓。

《答岳石帆》湯顯祖

兄書,謂弟:不知何以輒為世疑。正以疑處有佳,若都為人所了,趣義何云?似弟習氣矯厲,蚩蚩者故當忘言。

即世喜名好事之英,弟亦敬之,未能深附也,往往得其疑。世疑何傷?當自有不疑于行者在。

《與岳石梁》湯顯祖

石梁過我,風雨黯然。酒頻溫而易寒,燭累明而似暗。二十馀年昆弟道義、骨肉之愛,半宵傾盡。

明日送之郡西章渡,險而汔濟,兩岸相看,三顧而別,知九月當更盡龍沙之概,見石梁如見石帆,終不能了我見石帆之愿也。


2022-12-08 18:58: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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