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行人 王夫之》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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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伯修道:“我亦會認真學習。”

一聲驚雷響起,剛剛放晴的天,又突然大雨領欲起來。夫之眼想道:“春雷巨響,此為天怒,抑或兆?"

5.報國無悔

洪伯修和龍孔蒸離開后,鄭石道出了實情:“夫之先生,以想之見,洪孔二位原本是打算跟你去武岡找永歷帝的。可你們偏要去常德找堵公。不管怎樣,在皇帝手下做事,才叫真正的盡忠報國。”見夫之沉吟不語,鄭石又進一步直言:“即便不去找永歷帝,去永州找何跳蛟也勝過去常德找堵公,何也?距離近許多啊。你們想想,沒有馬車,沒有角楫、靠雙腿,何年何月走到常德?道句不該說的話,等你們到達常德時,興許堵公又挪到了別處。別以為這是妄語!”

夫之和夏汝弼陷入沉思。是啊,這兵荒馬亂的,大路不敢走,只能走山路,沒有交通工具,即便有也不敢用,如何到得了常德?

見鄭石走遠了,夫之想:這個鄭石,別看他吊兒郎當,其實是一個很實際也很清醒的人。夫之將目光投向夏汝弼,正好夏汝粥也掉頭看他。四目相對,夫之問:“叔直如何思量的?”夏汝弼道:“鄭先生說的是實情。堵公和何騰蛟都是擁戴永歷帝的,不如去武岡,這畢竟才是一條正途吧?"

“好啰,我們終于可以去武岡啰!”夫之還未回答,就聽一個聲音從后面冒出,一看,竟是歐陽淑!夫之大驚,道:"予私,你怎么沒有隨洪、龍二叔回去?”

“夫之先生,愚侄既已出來,沒長半點見識,豈能就此回去?”歐陽淑理直氣壯道,“適才跟著洪、龍二叔往回走,半途中瞅個機會,又溜了回來。愚侄要隨你們去找永歷帝,在皇帝身邊謀個差事。嘿嘿。”

柱子見歐陽淑回來,十分高興。畢竟,他倆是一輩的,都青春年少,正是無限幻想的時候。不過,柱子與歐陽淑家境不同,個性也就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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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樣。明知內心喜歡,柱子也不敢表現出來。倒是歐陽漢直道,他走到柱子身邊、回頭又對夫之道:“大之先生,如不嫌棄,您就收愚侄為書童吧?"

夫之哭笑不得,道:"子私,愚叔喜歡你這個賢侄。但要知道,去找永歷帝是要吃無數苦義的,而且,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得到。在此期間,你若有何閃失,山公怪罪下來,我和叔直如何擔當得了?”言畢他又望了一眼夏汝弼。夏汝弼點點頭,提醒道:“予私,這可不是兒戲。你要思量清楚,現在回去還來得及。"

歐陽淑斬釘戴鐵道:“兩位長輩放心,予私所言,決非戲玩。萬一缺肢少臂,只要還有一嘴,當自會向父親大人解釋清楚,不會損長輩之間任何情誼!”

事已至此,夫之反對也無用。他們四人重新上路,朝著武岡永歷帝方向進發。由于不敢走大路,每天在山路上輾轉,走了三天后,突然發現,像是回到了一個似曾相識的地方,卻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周圍人跡罕至,沒有羅盤,沒有方向,山高路險,夫之一身泥濘,心情十分焦躁。夏汝弼也很無奈,自言自語道:“這南岳七十二峰,我們都不知是在哪一座峰下。”

若真是迷路了,從深山老林逃出來都困難。夫之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他不僅焦躁,而且有了恐慌。他讓歐陽淑和柱子分別去探路,特地叮嗔:"不要走得太遠。我和叔直在此等待。若沒有碰到山民,就即刻原途返回。”

兩位少年應聲而去。

夫之找了一塊巨石坐了下來,他望著一旁的夏汝弼,突然道:“叔直,講心底話,此番出來,有否后悔?"

夏汝弼忽地用陌生的眼光看了夫之一眼,慢慢地,站起身來,嚴肅道:“夫之,吾輩非孩童矣。此番行動,皆憑內心驅使,你我志同道合,如此面已。”言及此,又特地看了夫之一眼,繼續道,"既如此,吾輩則不能亦不該有“后悔’二字!其實'報國’不難,亦非日日張口"報國’,更非得侍奉君王或奔赴疆場殺敵立功才算'報國’。吾從不認為,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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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既成之路,曰'報國路’!吾輩在路上,在途中,時刻為君想為國想為民想,此番所為,即為'報國’!雖此路之盡頭在何方尚不清楚。這正是吾輩尋之理由!雖此路十分艱辛兇險,亦正是吾輩依憑內心驅使努力前行之動力所在!”

“叔直之言,真黃鐘大呂也!”聽了夏汝弼這番肺腑之言,夫之十分感動。他覺得自己以前并沒有真正理解這個看起來瘦弱、有著天生憂郁氣質的書生。他緊緊地握住夏汝弼的手,道:“叔直,夫之從你言辭中找到二字:信仰。對,就是此二字。你是有信仰之人!"

“古人云:朝聞道,夕可死矣!此之謂也。”夏汝弼道,"常聽人說報國無門’,此言大錯!發此論者蓋為自己不行動找理由。果乎報國定要站在官府、戴著官帽才算為之?非也。有心報國,處處可為!"

正在這時,歐陽淑和柱子折返。夫子道:“此為何處?問到路否?"

兩位少年十分沮喪,連連搖頭。歐陽淑道:“不見任何人。亦無山路可尋。”柱子道:“怕走太遠,迷路,回不來。”

沒有辦法。夫之只能憑著雨歇后陽光出來的瞬間辨識方向。接下來的漫長日子,他們在山林里摸索,走走停停,一直試圖朝著西北武岡方向進發,但效果甚微。

無邊無際的雨,下了又歇,歇了再下,電閃雷鳴之間,無窮無盡的水淹沒了世界。此刻,大雨歌腳,小雨來襲,整座山野籠罪在氙氳的水汽中,打濕了人的思緒,漫山的竹林也是濕漉漉的。晶瑩剔透的水珠緩慢而輕柔地從煥然一新的竹葉上顆顆滑落,仿佛時間的腳步,滴滴答答,數著這漫長而沉重的等待。

夏汝弼坐在一塊光滑的石頭上,淡然自若地撫著琴弦,清澈悠揚的音樂穿透深不見底的水汽,回蕩在空空蕩蕩的寂靜山谷。柱子站在他的身后,一言不發,背著竹筒,里面裝著清水,只在夏汝弼彈琴間障,為

他斟上一杯。

不遠處,一位俊秀的白衣少年正在舞劍,身子閃轉騰挪,一招一式,時而綿柔輕盈,時而剛勁迅疾,他全情投入,甚至沒有在意劍鋒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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嚇得閉起眼睛,伸手阻擋,不想,刀卻沒有落下來,但見刀光一閃。劍插入壯漢的后背。壯漢抽搐片刻,流了一攤血,很快沒了動靜。歡陽淑氣喘吁吁地折回,又憤怒地拔出劍來,重新給了那讓漢一鴿。柱子恐

懼萬分,雙腿發軟,額頭冒汗。

一切發生得如此之快。夫之驚魂未定,手握長劍,走出來,小心里翼蹲到地上,戰戰兢兢摸了摸那壯漢的鼻息。這是二叔把祖傳的寶創交給他后,第一次用它殺了人。夫之感到震驚和不可思議。

“夫之劍法精準,如若不然,性命難保。”夏汝粥道。

夫之把血拭去,讓劍入鞘,然后站在尸體前,一言不發。夫之擅劍術,但很少炫技。那天在歐陽山公府,夏汝弼琴聲如立如訴,他有股沖動要去舞劍,但最終還是忍住了。前些日子,看歐陽淑大秀劍木,他又心里癢癢,但終究還是克制住了。然而,剛才,他再也無法克制了,因為如果再不抽劍,倒下的就是夏汝弼和柱子了。

歐陽淑道:“該死的畜生!死了?活該!”但當確認壯漢真的死了之時,歐陽淑卻一下子癱坐到地上,氣喘吁吁,渾身發抖。

原來,兩個亂兵流子抓了一位村姑,他們強行把姑娘拖帶到山林里,不顧村姑苦苦哀求和大喊大叫,撕開她的衣服,就要施暴。歐陽淑哪里受得了如此暴行?他迅即跳將過去,大叫一聲“該死的畜生!”用力刺了其中一個亂兵一劍,此人應聲倒地。另一個亂兵猛一抬頭,發現是一少年壞他們好事,立即反撲。看著這個亂兵兇神惡煞的模樣,歐陽淑撒腿就跑,亂兵緊追不舍。他沒料到樹林里還有別人。

夫之一行趕回現場,那姑娘還半裸著身子躺在地上,恐懼已經讓她動彈不得,見到夫之他們,她又大驚失色,慌亂地號叫。解釋了半天,她才相信他們是好人。姑娘嚶嚶道,亂兵來的時候,她和爹娘逃得慢了,因為她爹眼神不好。她爹讓她先逃,她不愿意,結果,一家人被亂兵追上,爹娘都讓亂兵殺了,她也被亂兵擄走。

歐陽淑罵道:“可惡!禽獸不如的東西!”

夫之仰天長嘆:“大明非亡于清人之手,而毀于國人之惡。”

他們讓姑娘趕緊逃命,姑娘不愿離去。她想跟他們走。歐陽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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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還是逃吧,去尋你的親戚。”

姑娘凄苦道:“天下還有安全的地方么?家人全死光了。"歐陽淑忽地報出自己的姓名,然后豪爽道:“你且去湘鄉尋歐陽物

山公吧。報我名字便可。”

夫之大為驚愕,他們未料到歐陽淑竟有如此俠骨仁心。

但姑娘仍舊目光迷離:“歐陽鎮山公是誰?小女子如何找得到?說

且到處都是亂兵。”

歐陽淑道:“山公乃家父!到了城內,只需一問,便知我家何在。姑娘不說話了,低著頭,身子仍舊抖個不停,嘴唇已經烏青。歐陽淑嘆道:“也罷,送佛送到西,我護送你一同前往。”

夫之更為吃驚,亂兵壓境,怕他遭遇不測,夫之道:“予私,你不能前往,性命要緊,有何不測,為叔的如何向山公交代?"

歐陽淑卻是鐵了心,信誓旦旦道:“兩位先生且上白石峰避禍,有幾處僧寺,可以安身。我去去就回,與你們會合。"

“白石峰?”夫之搖了搖頭。是的,這白石峰與先前的車架山都還是南岳衡山的范圍。南岳峰巒疊嶂,千溝萬壑,以祝融峰為中心,東南西北,方圓八百里,與浩浩蕩蕩的八百里洞庭相得益彰。離家已經數月,求索逾千里,到頭來還在南岳諸峰范圍內,夫之難免覺得只是原地打轉。

夫之道:“予私,此一路兇險,莫回,到家切莫折返!”

歐陽淑淡然一笑,打定了注意,最終,還是帶著那姑娘下了山。這時,夫之才看到夏汝弼仍舊失魂落魄,方才他一句話都沒說,整個身子都在額抖。說來也是,作為書生,第一次殺人,他被自己嚇到了。柱子也是驚魂甫定,方才英勇救主,實際上,他也是怕極了。若不是夫之揮劍及時,恐怕師徒二人之命難保。

過了好一會兒,夏汝弼才回過神來,道:“兩具惡尸如何處理?”掩理了吧?若不然,必為野禽虎狼分而食之。夫之嘆了一口氣,道:“此等惡尸,虎狼食之亦會中毒,反而瘋狂傷人。”

夏汝弼明白夫之苦心,此乃書生之性善也。惡徒雖死,掩而葬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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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平人世倫理和孔孟之仁愛矣。

他們合力而為,花了一個時辰,總算草草理了。然陷略作休息,吃了幾顆干果后,便一同登上白石峰。

在山上寺廟寄宿下來,夫之和夏汶弼又陷入了前熬與等待。

雨仍是沒有完全停歌,山洪暴發,泥石亂濺。比這更思懼的是亂兵猖獗,強盜橫行。登高望遠,常常只見大地一片狼藉,烽煙四起。夫之欲哭無淚。另一方面,他還在擔心歐陽淑。

慶幸的是歐陽淑活了下來。

當歐陽淑踐諾來到白石峰已是半月之后的事情,與他同行的竟還有洪伯修與龍孔蒸。當時,夫之正在白石峰銅梁山觀瀑布吟詩,夏汝弼就在一旁撫弄琴弦。

龍孔蒸突兀出現,抱拳道:“夫之、叔直,你們受苦啦!”

夫之望見三人,驚喜莫名。故人重逢,高興之余,夫之還是有些赧顏,先前他信誓旦旦要去辰沅尋找堵公,后又要去武岡尋找永歷帝,結果,近兩個月了,他還阻在這里,仿佛只是做了一個荒唐的夢。

龍孔蒸不以為然,高興道:“此乃天意。”夫之也只能淡淡一笑:“確為天意弄人。"

龍孔蒸上前掏出一本冊子:“此書敝人已修訂完畢,特地送來,請過目。”

捧著《蓮峰志》,看到上面的勾勾點點,夫之越發痛心,感嘆道:"季霞書稿已訂,夫之仍裹足不前。"

洪伯修猶豫片刻,突然道:“聽聞清軍已占長沙,又克常德。”夫之大驚失色:“此言當真?"

龍孔蒸點點頭,道:“千真萬確,堵公已至永定。

此時的堵胤錫貴為永歷朝廷的東閣大學士、兵部尚書。常德失守,他率兵退駐慈利。當年七月,堵胤錫又退守永定。眼看城池--失陷,他悲憤不已,羞愧難當,當即拔劍想自刎,以謝失職之罪。眾梅士都抱住他不放,求死不成,他放下劍大聲痛哭,諸將也都流淚,三軍也跟著哭。李自成老部下馬進忠、王進才也甚為感動,紛紛請戰,以死相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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誓言為國效命。

堵胤錫見將士如此,信心大增。他重整旗鼓,抱著必死之心,音師出戰,親赴沙場,將領和士兵也跟著他奮勇殺敵,以一當十,血戰數日,大敗清兵。隨后,常德、辰州相繼克復。與此同時,王進才復機源,袁宗第復澧州,李錦等連拔荊門、宜城等州縣,一時軍聲復振.…..夫之困居山野,與世隔絕,哪里知曉這些大事!

洪伯修道:“湘北戰局混亂,情勢不利,我勸你等勿要前往。”夫之道:“混亂時事,生死一線間,我該做何打算?”

“要見到堵公,難于上青天。”龍孔蒸誠懇勸道,“你們休整一下,然后回去吧。”

長久被困在湘鄉一帶,雨水不斷,時間碾過,傷痕累累。夫之不能遏制心中哀苦。俯仰天地,一片茫然,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夫之心中苦不堪言,他努力掙扎,長嘯一聲,含淚吟道:“鐵網罩空飛不得,修羅一絲蟠泥藕。嗚呼七歌孤身孤,父母生我此發膚。”①

三天后,龍孔蒸和洪伯修帶著半籃食物,匆匆趕來,看見夫之,他們老遠就喊:"不好啦,衡州已淪陷清人之手!"

夫之與夏汝弼大為震驚,半晌說不出話來。夏汝弼身子發抖,柱子亦害怕。

事不宜遲。夫之突然下定決心,大聲道:“回衡州,馬上走。”

此時此刻,看罷父親文字,王放聲淚俱下,撫著王夜的胳膊,不能自已。王敵忍不住,也淚如泉涌……

1.王家有喪

春末一別,屈指一算,夫之離家已有小半年之久,現中秋耶臨,夫之心情格外復雜:“叔直,我們能否在中秋之前,趕回衡州?"

夏汝弼很理解夫之,道:“盡量趕回去與家人團圓吧。不過,能否如愿,非你我所能左右。”

恰好天氣放晴。夫之、夏汝弼和柱子一路向南,穿越了崇山峻嶺,數日之后,蒸湘河近在咫尺,家也就不遠了。

很快,熟悉的渡口就在不遠處,夫之快速奔了過去,卻駭然發現空無一人。輕舟擺在水面上,搖搖晃晃,草棚已經坍塌,仿佛很長時間無人踏足。放眼望去,他才發現腳下的江水有些渾濁,黃色的泥漿中滲著絲絲血色,腥臊的味道撲鼻而來。夏汝弼率先大叫一聲,手指向了江面,那里赫然漂浮著一具尸體。再往遠處眺望,但見多具尸體或隱或現散落在水中,整個江面一片血紅,像在發出無聲的哭泣。空中飄動著一股難聞的血腥氣。夫之心頭一緊,不祥的疼痛洶涌而來,他的手心冰冷,卻又流出汗來。

“清兵殺進衡州,一定屠城了。”夏汝弼一聲哀嘆,夫之顧不上說話,跳上一條破船,隨即,他發現船艙里竟然還有兩具發臭的尸體:一個老人,一位姑娘。姑娘的衣服全被撕扯爛了,下體裸露在外面,老漢腹部上則插著一把刀子。“蒼天啊!”夫之哀號道,迅速找來一條白布把兩具尸體蓋上,眼淚“唰”的一聲,止也止不住地奔流而出。夏汝弼和柱子也早已淚流滿面。夫之又急忙跑到船頭,抓住了船槳。就這樣,他們乘著一葉孤舟,飄零在茫茫的江面上,不忍直視那些浮尸。幾百米開外,搖搖欲墜的衡陽城晾曬在殘陽底下,陷入沉寂之中。一條條煙柱直沖云天,仿佛遠古留下的荒廢遺跡,烏鴉般亂飛的恐懼爬滿了夫之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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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但依然直直盯著夫之,慢慢挪到老人身邊。

謝天謝地,夫之總算見了一位能說話的人。從老人口中,夫之得知,門前的女廠是他兒媳,也就是小女孩的母親。"暴徒,暴徒!"老人說不下去。原來,清軍在不久之前攻占了衡州,四處燒殺,無想不作,然后又往南去了,留下哀鴻遍野、傷痕累累的衡州城。接著,就暴發了瘟疫,人們紛紛逃到鄉里和山上去了。他們懼怕清兵,也怕喜疫。時半刻,都不敢回來。

臨別,老人仔細看了看夫之,突然道:"啊?你不是武夷先生家的三公子嗎?"

“老伯,在下正是。”夫之苦澀答道。老人卻搖著頭,一直嘆氣。夫之又慌了。只聽老人道:"趕緊回去吧,家里好像有人過世了。

猶如遭了當頭一棒,夫之飛速往回趕。是誰遭到不測?父親?母親?抑成……夫之不敢猜想。哪一個都不該這么離去。夫之恨自己沒有翅膀,飛過這地獄般的地方。目光所及之處,頹敗不堪,一片死寂。田野滿是蕭索,人丁稀少,野鳥哀號,烏鴉亂飛。

夫之的心底已經被掏空了。

當聽到村莊上空響起的一聲哀號,夫之幾乎難以自持。那正是從家的方向傳來的母親的聲音啊。快快,一陣踉蹌,夫之轉過一個彎,步過一座橋,家門突兀在眼前。頓時,夫之見到了不忍看的一幕:幾條縞素之下,一個蒼老消瘦的背影,拄著拐杖,顫顫巍巍地走著,那背影夫之再熟悉不過了啊。

“二叔!”夫之抖抖地叫了一聲,眼淚再次奔涌而出。王廷聘“哦"了一聲,停下來,轉過身子。四目相對,叔侄二人愣了好一會兒。王廷聘抓住夫之的手,嘆了一口氣,道:“你總算回來了。”

夫之惴惴不安道:“二叔,這是怎么了?"王廷聘道:“參之走了。參之昨天走了。”

真是晴天霹靂,夫之身子一顫。他用力推開家門,王廷聘也跟著走了進去。院子里支著一口大鍋,煙火升起,鍋里的水滾沸,家里的幾個女人正在那里忙活,臉上遮著白布,把沾滿屎尿的破衣爛衫,放進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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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之聞之,如針刺心一般,卻道:“生死之事,不能想天光人。天

跟著他娘走了。他娘走了,他注定活不久了。" 哥為我照料他,我已感激不盡。只怪他命得。”要了特,又道:"我兒她

王介之重重地嘆了一口氣,道:“勿藥還是白紙一張,竟就去了。夫之道:“這樣也好,是解脫,不用活著受罪了。"

禍不單行的還有:夫之的小叔王家聘也歸西了。那是清兵媽能衡州之時,王家聘隨家人逃往山中,半途中從一山崖旁摔下,流血不少,也無法問醫,最后死在深山中。夫之出去不到半年,不想竟有三位親人成了陰陽兩隔。見夫之悲痛欲絕,王介之安慰道:“不必過于悲傷。此等亂世,能活下來,就是奇跡。王家如此,周圍百姓更如此。快去看看父親大人吧。”

恰在此時,夫之聽到父親的咳嗽聲,他抹掉淚水,移步內堂。昏暗之中,王朝聘坐在躺椅里,身上蓋著一張破舊的毯子。雖是小別,父親卻不可遏制地蒼老了。他的背影沉重,哀傷爬滿了額頭,喘息粗重,雙手顫抖,眼睛卻始終睜著。夫之叫了好幾聲,他才有所反應,眼皮半睜,低低吐出一句:“真是夫之?”

“撲通”一聲,夫之雙膝跪下,頭磕到了地上:“孩兒不孝!”王朝聘突然責道:“糊涂。為何此時還回來?”夫之道:“家里悲事接二連三,孩兒竟一無所知。”

“蠢材!知之又如何?”王朝聘斥道,“先前,我托人送信于你大哥,讓他千萬莫回,他莫名回來,令我失望。因不知你之所蹤,也就未通知你。我不想讓你回來。時局如此艱險,回來徒生不測。國將不國,家破人亡,回來又有何意?可你還是回來了。”

夫之道:“二哥怎會染上瘟疫?"

王朝聘道:““你二哥一向心善。衡州瘟疫肆虐,死傷無數,有患者路過家門,昏死過去,他悉心照料。多番接觸,終染瘟疫。"

夫之道:“二哥本就體弱,哪里扛得住瘟疫?"王朝聘道:“參之積德行善,去得堂堂正正。”

悲哀的父親還能自持,母親卻不一樣。就在父子對話間,譚氏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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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被子里,靠著墻壁,邊哭邊咳嗽。看見夫之,她哭得更房害,似乎有說不完的悲痛,最后,又不知道怎么說了,以致神情恍惚。夫之坐到朱邊,握住了她的手,心頭一顏。母親骨瘦如柴,身薄如紙。她不得%嗽,整個身子跟著不停抖動,床也跟著抖動,蚊帳上的灰塵和墻角經年的蜘妹網也跟著抖落了。他突然覺得當時就不應該外出,而是應該留下來與家人同甘共苦,如若不然,藥兒可能也就不會死了,二哥也可能我

不會死了,可是,不去真能改變這些嗎?

母親癡皰嘮叨:“清人殺得衡州血流成河。你二哥背著我上山,我讓你二哥歇一歇,你二哥不歇息,背著我一路走進了深山……"

夫之眼前立刻浮現出瘦弱的二哥艱難背著老母的一幕,不禁心如刀絞,自責不已,心想,如果自己在,至少可以分擔一些。

夫之淚流滿面。

盡管,母親無意責怪夫之,可是,她的話都仿佛大石頭壓在了夫之的心頭,聽得夫之越發覺得自己不孝。夫之也不說話,任由母親絮叨興許是悲傷至極,母親說了小半天,最后累了,睡了。

良久,夫之才記起今日已是中秋佳節。滾圓的大月亮已經爬上山頭,掛在樹梢。回頭望了望屋里,昏黃的油燈正亮著,單薄的棺材在燈光里格外安靜,夫之突然覺得二哥是睡著了,他堅定地認為,只要他呼喚一聲,二哥就會像從前眾多的中秋節一樣,安靜地從屋里走出來。

從前。中秋佳節,月光底下,各處總充斥著爆竹的聲音和硫磺的味道,還有起起落落的人聲和忽遠忽近的犬吠,如今什么都沒了,衡州城陷落在瘟疫與清兵的雙重恐懼中,空氣里充斥著膽戰心驚。清兵來了不會輕易離開,直到衡州人對他們俯首稱臣。他們帶來了死亡殺戮,掠奪了微笑幸福,他們要把衡州城變成他們的天下。

月光已經探進了廳堂,夫之突然有些恍惚了。他有些后悔當初不該

國真的不能兩全?

一走了之。一個書生,這一頭是家,另一頭是國,如何抉擇?難道家與

夫之對自己道,天亮之后,一定要去藥兒的墳地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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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哭恩公

秋風涼,落葉黃。

二哥葬畢,夫之與夏汝弼再次碰面,他仍是滿心傷感:“國事未能盡力,家事未能盡心……"

聽聞夫之喪子喪兄,夏汝弼不知如何安慰他,只是握著他的手,連連道:“珍重啊。”

夫之語塞之時,管嗣裘突然走了進來,他雙目通紅,滿臉淚痕。管嗣裘比夫之還悲傷,仿佛丟了魂一樣,道:“剛剛驚聞,章公去了!"言罷,管嗣裘一下子頹坐到地上,似乎再也站不起來。

哀傷過度的夫之有些恍惚,迷迷糊糊地問:“誰?”問完,似乎明白了,他怔在那里。良久,他如夢初醒般囈道:“章公……章公……竟也去了。”胸口翻滾過一陣劇痛,他幾乎喘不過氣來,只能失聲疾呼。

順治四年(1647)二月,清將孔有德、耿仲明、尚之信,所謂“三王”率領大軍進軍湖南,章曠死守湘陰,親自到新墻和潼溪督戰,清軍幾番進攻,章曠都守了下來,直到最后,彈盡糧絕。章曠傳令王允成、王進才即刻帶兵前來救援。但二人抗命不從,先后逃回了長沙,以至于湘陰終于失守。清軍兵臨城下,湘陰城三面被圍,章曠披著斗篷,戴著頭盔,背著長劍,走上湘陰城頭,他氣壯山河地怒吼:“城存我存,城亡我亡,湘陰城,吾棺也。”

眾將士熱血激昂,與章曠并肩作戰,竟然抵御住清軍的幾波進攻。無奈之下,清軍又亮出了紅衣大炮,城墻在炮聲中紛紛坍塌,清軍如潮水般一擁而上,明軍與清軍展開了肉搏。眼看大勢已去,章曠悲痛欲絕,來時路上的一幕幕又浮現在腦海,他又羞愧萬分,吼道:“湘陰城亡,乃曠之罪責,曠已無顏面對吾皇。”話畢,他拔出了長劍,大喊:“曠乃一介書生,承蒙先帝與當今圣上垂愛,授以守護疆土之重任,今曠守土不力,唯有以死謝圣恩。”就在他將長劍抹向脖子時,眾人一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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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上,奪過他手中的長劍,將他扛到肩上,下了城墻,任憑他怎么?賊,眾人也沒有將他放下。然后拉出大馬,架上馬車,蒙正發和幾個限

從將他帶出湘陰城,直奔長沙。

見到何騰較,章礦慚愧萬分,叩首謝罪,請求一死。何騰蟻長嘆聲,道:“相外將內,主弱客強,事勢久不可為。湘陰之所以不失,半壁江山之所以立于危局,全憑公與某一片心血支撐兩載。公何罪之有?

若有罪,亦是吾治軍無方之罪責。"

至此,再言死已矯情,退敵才是正道。章曠緩緩起身,萬分憂老

道:“何公如今有何打算?"

何騰蛟道:“湘陰失守,則長沙危在旦夕。若再失長沙,大明江山亦得岌岌可危,南天一壁至此瓦解,賊寇可長驅直入矣。”

章曠悲憤道:“湘陰丟于吾手,吾斷不會再拱手相讓長沙。何公,曠定當與長沙城共存亡,即便只剩一兵一卒亦抗爭到底。”

何騰蛟晞噓道:“吾于心不忍。公有王佐之才,當堪大用,請珍重此身,以再造中興。長沙城埋吾與道憲之骸骨足矣。”

何騰蛟的此言顯然是要殉國,他讓章曠出走。章曠不答應,道:“何公,知遇之恩,無以回報,您若殉國,吾當隨行。”

何騰蛟還欲堅持,但章曠已經鐵了心留下來。大敵當前,二人立刻整頓長沙防務,緊張忙碌之中,何騰蛟仍在思量如何把章曠勸出長沙城,他似乎已經預感到長沙城不保,也做好了必死的準備。他愛惜章曠之才,大明到了這般田地,多一位良將就多一分希望。正在此時,何騰蛟聽聞云南兩位明軍將領胡一青和趙印選在云南戰敗,出逃至湖南攸縣,二位與章曠有些交情,何騰蛟便委派章曠前往招撫。與此同時,何騰蛟又派人去湘西北各地調集軍隊,誓與清軍決一死戰。

章曠領了新令,當即啟程,乘著小舟,帶著蒙正發等幾個親信,沿著湘江一路南下。想到氣焰囂張的清軍,再想到硝煙彌漫的湘陰,他胸口突然又一陣疼痛,頭暈目眩之際,一個踉蹌,他倒在船頭,吐了一大口鮮血。蒙正發趕忙上來扶住他。蒙正發剛想大叫隨從,章曠一把抓住了他的領口,低聲道:“休要聲張!當務之急,不能亂了軍心。”


2022-12-08 19:0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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