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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文藝雜話
“美就是真,真就是美”,這是開茨[① 通譯濟慈。
]①那首有名《詠一個希臘古甕》詩最后的一句。凡是淡起開茨,免不了會提到這名句,這句話也真是能夠簡潔地表現出開茨的精神。但是一位有名的批評家在牛津大學詩學講堂上卻說開茨這首五十行詩,前四十幾行玲瓏精巧,沒有一個字不妙,可惜最后加上那人人都知道的兩行名句。
“beauty is truth,truth is beauty.”——that is all ye know on earth,and all ye need to know.[② 可譯為“美就是真,真就是美。”——這便是一切。這就是你在大地上能知道的、需要知道的一切。
]②
并不是這兩句本身不好,不過和前面連接不起,所以雖然是一對好句,卻變做全詩之累了。他這話說得真有些道理。只要細心把這首百讀不厭的詩吟詠幾遍之后,誰也會覺得這詩由開頭一直下來,都是充滿了簇新的想象,微妙的思想,沒有一句陳腐的套語,和慣用的描寫,但是讀到最后兩句時,逃不了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失望,覺得這么燦爛希奇的描寫同幻想,就只能得這么一個結論嗎?念的回數愈多,愈相信這兩句的不合式。開茨是個批評觀念非常發達的人,用字鍛句,絲毫不茍,那幾篇ode[① 英語,意為“頌詩、頌歌”。
]①更是他嘔心血作的,為什么這下會這么大意呢?我只好想出下面這個解釋來。開茨確是英國唯美主義的先鋒,他對美有無限的尊重,這或者是他崇拜希臘精神的結果。所以這句“美就是真,真就是美”,確是他心愛的主張。為的要發表他的主義,他情愿把一首美玉無瑕的詩,犧牲了——實在他當時只注意到自己這種新意見,也沒有心再去關照全詩的結構了。開茨是個咒罵理智的人,在《蛇女》(lamia)那首長詩里他說:
“that but a moment’s thought is passion’s passing bell.”[② 可譯為“唯流動的思緒如熱情的鈴聲傳過”。
]②
然而他這回到甘心讓詩的精神來跪在哲學前面,做個唯理智之命是從的奴隸。由這里也可以看到自己的主張太把持著心靈時候,所做的文學總有委曲求全的色彩。所以我對于古往今來那班帶有使命的文學,常抱些無謂的杞憂。
凡是愛念wordsworth的人一定記得他那五六首關于露茜(lucy)的詩。那種以極簡單明了的話表出一種刻骨鏤心的情,說時候又極有藝術裁制(restraint)的能力,僅僅輕描淡寫,已經將死了愛人的悲哀的焦點露出,誰念著也會動心。可是這老頭子雖然有這么好描寫深情的天才,在他那本頁數既多,字印得又小的全集里,我們卻找不出十首歌頌愛情的詩。有一回aubrey de vere(德維爾)問他為什么他不多作情詩,他回答:“若使我多作些情詩,我寫時候,心中一定會有強度的熱情,這是我主張所不許可的。”我們知道wordsworth主張詩中間所含的情調要經過一回冷靜心境的溶解,所以他反對心中只充滿些強烈的情緒時所作的情詩。固然因為他照著這種說法寫詩,他那好多贊美自然的佳句,意味才會那么雋永,值得細細咀嚼,那種回甘的妙處真是無窮。但是因此我們也失丟了許多一往情深詞句摯樸的好情詩。wordsworth這種學究的態度真是自害不淺,使我們深深地覺到創造絕對自由的需要。
說到這里,我們自然而然聯想到托爾斯泰。托翁寫實本領非常高明,他描狀的人物情境都能有使人不得不相信的妙處。但是他始終想把文學當傳布思想的工具,有時硬將上帝板板的主張放在絕妙的寫實作品中間,使讀者在萬分高興時節,頓然感到失望。所以saintsbury(圣茨伯里)說他沒有一篇完全無瑕的作品。我記得從前讀托翁一篇小說,中間述一個豪爽英邁的強盜在森林中殺人劫貨,后來被一個教士感化了,變成個平平常常的好人了。當這教士頭一次碰著這強盜時節——
“咱是個強盜,”強盜拉住了韁說,“我大道上騎馬,到處殺人;我殺得人越多,我唱的歌越是高興。”
誰念了這段,不會神往于馳騁風沙中,飛舞著刀,唱著調兒的綠林好漢,而看出這種人生活里的美處。托翁有那種天才,把強盜的心境說得這么動人,可惜他又帶進來個教士,將這篇像十七八世紀西班牙英法述流氓小說的好作品,變作十九、二十世紀傳單化的文學了。但是不管托翁怎樣蹂躪自己的天才,他的小說還是不朽的東西,仍然有能力吸引住成千成萬的讀者,這也可以見文學的能力到底是埋在心的最深處,絕非主張等所能毀滅,充其量不過是減些光輝,使讀者在無限贊美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惆悵罷。
十七年四月十日北大西齋
2023-11-24 14:39: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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