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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十年動亂以前,北京大學校長陸平提出了一個辦北京大學的方針:繼承太學,學習蘇聯,參考英美。大動亂開始以后,他的這項方針受到批判,成為他的罪狀之一。當時我也說過,北京大學的校史應該從漢朝的太學算起。不過,當時的批判并沒有涉及我。 我所以認為北京大學校史應該從漢朝的太學算起,因為我看見,西方的有名的大學都有幾百年的歷史,而北京大學只有幾十年的歷史,這和中國的文明古國似乎很不相稱。 現在講北京大學歷史一般是從清朝末年的京師大學堂算起,它是戌變法的產物。清朝的慈禧太后篡奪了政權以后,把光緒皇帝在變法的時候所行的新政都作廢了,只有京師大學堂繼續存在下來。這也可以說是戊戌變法留下來的紀念品吧。我跟著父親在崇陽的時候,在他的簽押房里看見過當時頒布的京師大學堂章程。用木板紅字印的,有好幾大本。當時我什么也不懂,只記得在分科之中有一科叫做經科。每一種經都有一個學門,例如“尚書門”、“毛詩門”等。在本科之外,還沒有通儒院,大概相當于西方大學的研究院吧。 清朝的京師大學堂地位很高,由朝廷特派的管學大臣管理。管學大臣就是京師大學堂的校長。當時的管學大臣換了幾次人,當我進北京大學的時候,學生中正傳說管學大臣張百熙的事跡。他可以說是在蔡元培以前的對于北京大學有貢獻的一位校長。據說,他當了管學大臣以后,就請吳汝綸為總教習。當時新式學校的教師都稱為教習。總教習就是教習的領導。我不知道總教習的職務有什么明文規定,據我推測,他不相當于后來大學中的教務長,教務長的職務主要是管教務行政,而總教習的職務大概是管大學中的學術方面的事。用現在的話說,可能是分工負責學術研究方面的副校長,即管業務的副校長。 吳汝綸是當時著名的桐城派古文家,是當時所謂舊學中的一個權威,但也懂得一點當時所謂新學。嚴復所翻譯的書,有幾部都有他作的序。在當時他被認為是一個兼通新舊、融合中西的人物。他在直隸(今河北)做官,在地方上也辦了些新式的學校。張百熙要請他當京師大學堂總教習,這就表明了他的辦學方針。據說張百熙當了管學大臣以后,親自到吳汝綸家里去請他出來,吳汝綸都不見。有一天,張百熙在大清早上,穿著管學大臣的公服,站在吳汝綸的臥房門外(有的說是跪在房門外),等吳汝綸起床相見。吳汝綸只好答應他的邀請,但是附帶了一個條件,就是他要先到日本去考察幾個月,回來后才能到任。張百熙答應了這個條件。吳汝綸從日本回來以后,不久就逝世了,沒有來得及到北京大學到任。雖然沒有到任,但是這個經過當時傳為美談。當時我們學生聽了,也都很感動。感動的是:一方面,張百熙禮賢下士、為學校聘請名師的精神;一方面,吳汝綸對于職務負責、認真學習的精神。正是這種叫學生感動的精神,才是辦學校的真正動力。 中華民國成立,京師大學堂改名為北京大學,以嚴復為第一任校長,不過為時不久,后來又換了些人。我于1915年進北大的時候,沒有校長,由工科學長胡仁源兼代校長。當時的文科學長是夏錫祺。當時的學系稱為“門”。各系沒有設系主任,系務由學長直接主持。原來京師大學堂的經科已廢,原來經科的課程,有些廢止了,有些分配到文科各門中。文科有四個門,即中國哲學、中國文學、中國歷史和英文四個學門、我入的是中國哲學門。在我們這個年級以前,還有一個年級。 在1915年9月初,我到北京大學參加開學典禮。由胡仁源主持會場,他作了一個簡短的開幕詞以后,當時的英文門教授辜鴻銘(湯生)也坐在主席臺上,就站起來發言。我不知道這是預先安排好的,還是他自己臨時沖動。他的發言很長,感情也很激動,主要的是罵當時的政府和一些社會上的新事物。他是從右的方面反對當時政府的。他說,現在做官的人,都是為了保持他們的飯碗。接著說,他們的飯碗,可跟咱們的飯碗不同,他們的飯碗大得很,里邊可以裝汽車、姨太太。又說,現在人做文章都不通,他們所用的名詞就不通,譬如說“改良”吧,以前的人都說“從良”,沒有說“改良”,你既然已經是“良”了,你還“改”什么?你要改“良”為“娼”嗎?他大概講了一個鐘頭,都是這一類的謾罵之辭。他講了以后,也沒有別人發言,就散會了。當時民國已經成立四年了,辜鴻銘還是帶著辮子。開學了,他還是帶著辮子來上課。我沒有去旁聽過他的課,只聽到英文門的同學們說,他在堂上有的時候也亂發議論,擁護君主制度。有一次他說,現在社會大亂,主要的原因是沒有君主。他說,比如說法律吧,你要說“法律”(說的時候小聲),沒有人害怕;你要說“王法”(大聲,一拍桌子),大家就害怕了,少了那個“王”字就不行。總之,凡是封建的東西,他認為都是好的。我聽有人說,辜鴻銘在一個地方辯論婚姻制度問題,他贊成一夫多妻制。他說,現在我們這個桌子上一個茶壺帶四個茶杯,用著很方便;要是一個茶杯帶四個茶壺,那就不像話了。他又說,你們說,西洋人是一夫一妻,不娶姨太太;其實他們每坐一次公共汽車就娶個姨太太。 當時中國文學門的名教授是黃侃(季剛)。在當時的文學界中,桐城派古文已經不行時了,代之而起的是章太炎一派的魏晉文(也可以稱為“文選派”,不過和真正的“文選派”還是不同,因為他們不作四六駢體)。黃侃自命為風流人物,玩世不恭,在當時及后來的北大學生中傳說著他的佚聞佚事,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比如說,他在北京住在吳承仕(簡齋)的一所房子中,他們都是章太炎的學生,本來是很好的朋友。后來不知怎么樣鬧翻了,吳承仕叫他搬家。黃侃在搬家的時候,爬到房子的梁上寫了一行大字:“天下第一兇宅”。 又比如說,他在堂上講書,講到一個要緊的地方,他就說:“這里有個秘密,專靠北大這幾百塊錢的薪水,我還不能講,你們要叫我講,得另外請我吃飯。”又比方說,黃侃有個學生,在“同和居”請客,他聽見黃侃在隔壁一個房間說話,原來黃侃也在隔壁請客。這個學生就趕緊過去問好,不料黃侃就抓住他批評起來,批評越來越多,這個學生所請的客已經在隔壁房間到齊了,黃侃還不讓這個學生走。這個學生心生一計,就把飯館的人叫來交代說:“今天黃先生在這里請客,無論花多少錢都上在我的賬上。”黃侃一聽說,就對那個學生說:“好了,你就走吧。” 在我們中國哲學門里,有一位受同學們尊敬的教授,叫陳黼宸(介石),他給我們講中國哲學史、諸子哲學,還在中國歷史門講中國通史。據說,他是繼承浙江永嘉學派的人,講歷史為韓惋胄翻案。他說,到了南宋末年,一般人都忘記了君父之仇,只有韓惋胄還想到北伐,恢復失地。他講的是溫州那一帶的土話,一般人都聽不懂,連浙江人也聽不懂。他就以筆代口,先把講稿印出來,當時稱為發講義。他上課的時候,登上講臺,一言不發,就用粉筆在黑板上寫,寫得非常快,學生們抄都來不及。下堂鈴一響,他把粉筆一扔就走了。妙在他寫的跟講義上所寫的,雖然大意相同,但是各成一套,不相重復,而且在下課鈴響的時候,他恰好寫到一個段落。最難得的,是他有一番誠懇之意,溢于顏色,學生感覺到,他雖不說話,卻是誠心誠意地為學生講課。真是像《莊子》所說的“目擊而道存矣”的那種情況,說話倒成為多余的了。他的課我們上了一年,到1916年暑假后我再回到北大的時候,聽說他已經病逝,同學們都很悲傷。 馬敘倫(夷初)給我們開了一門課,叫“宋學”。上了一個學期,他因為反對袁世凱稱帝,辭職回南方去了。臨行時哲學門的學生開會送行,照了一張相片,他在相片上寫了長篇題詞。 文科學長夏錫祺不知在什么地方請了一位先生來接替馬夷初。那時候,對于教師的考驗,是看他能不能發講義,以及講義有什么內容。這位先生名不見經傳,上課前又沒發講義,我們這班學生對他就有點懷疑了。過了好幾天,才發出三頁講義。其中有一個命題是“水為萬物之源”。我們這班同學一看,就說這不像一個現代的人所說的話。那時候我當班長,同班的叫我去找學長,說這位先生不行,請換人。學長說:“你們說他不行,總得有個證據呀。”我說他的講義就是證據。學長說:“講義怎樣講錯了,也得有個理由。”我回到班里一說,同班們每個人都寫出幾條理由。他的講義只有油印的三頁,我們一下子就寫了十幾條理由,可以說把他的講義批得體無完膚。我送給學長。學長一看,也無話可說,只問:“這都是你們自己寫的嗎?”我說是我們自己寫的。學長說:“等我再看看,不過有一條:你們不許跟這位先生直接說什么話或有什么表示,事情由學校解決。”過了一兩個星期,沒有下文,只有當時的一個學監把我找去,對我說:“某某先生講義上的錯誤,你們可以當堂和他辯論。”我說:“學長講過,不許我們對他直接有所表示。”那位學監說:“彼一時此一時也。”我了解他的意思,大概是學校諷令他辭職,他不肯,所以就讓學生直接對付他。等他下一次來上課的時候,我們每一個人都帶了幾本《宋元學案》,在堂上質問,原來他連《宋元學案》都沒有見過。同學們哈哈大笑,他狼狽而去。 1916年底,蔡元培來北大担任校長。他是清朝的翰林,后來棄官不做,到德國去留學,通德文,翻譯了一些書。用“兼通新舊,融合中西”這個標準說,他在學術界的地位是吳汝綸所不能比擬的。辛亥前后,他也奔走革命。孫中山担任臨時大總統,在南京組織中華民國臨時政府,蔡元培担任教育總長。孫中山讓位后,蔡元培又担任南京臨時參議院的代表,來北京催促袁世凱到南京就職。他的政治上的地位,也是很高的。他担任北京大學校長,社會上無論哪個方面,都認為是最合適的人選。他到校后,沒有開會發表演說,也沒有發表什么文告,宣傳他的辦學宗旨和方針。只發了一個布告,發表陳獨秀為文科學長。就這幾個字,學生們全明白了,什么話也用不著說了。 他從德國回來的時候,立了三個原則,以約束自己。這三個原則是:一不做官,二不納妾,三不打麻將。當時稱為“三不主義”。北京大學校長也是由政府任命,但他認為這是辦教育,不是做官。其余兩條,都是針對著當時社會上的腐化現象而發的,參看上面所說的辜鴻銘的言論,就可知了。 我在北大當學生的時候,只到蔡元培的校長室去過兩次。 那時我的弟弟景蘭在北京大學預科上學,河南省政府招考留學生,他要往開封去應考,需要一張北京大學的肄業證明書。 時間緊迫,照普通的手續,已經來不及了。我寫了一封信,直接跑到校長室。校長室是單獨一所房子,設在景山東街校舍的一個舊式院子里。門口也沒有傳達的人,我就推門進去,房子里中間掛了一個大幔子,我掀開幔子,看見蔡元培正坐在辦公桌后面看文件。我走上去,他欠了一欠身,問有什么事。 我把信交給他,他看了,笑笑說:“好哇,好哇,能夠出去看看好哇。”我說:“那就請校長批幾個字吧。”他提起筆來就寫了兩個字:“照發”。我拿著他的批示到文書科,看著他們辦好證明書,我拿著證明書就走了。 那時候,章士釗(行嚴)在北大,給一年級講邏輯。我去旁聽過兩次。他原來講的并不是邏輯,而是中國哲學史——墨經。我有幾個問題,寫信給章士釗,請他解答。他回我一封信,叫我在某一天晚上到校長辦公室等他。我按時到了校長室,他還沒有到。我坐在幔子外邊等他。又陸陸續續來了些人,像是要開什么會的樣子。最后,章士釗到了,他那時候年紀還比較輕,穿的也很講究,很有一點風神瀟灑的樣子。 他看見我,同我說了幾句話,也沒有解答問題。我看要開會,就退出來了。 以后我一直沒有看見過蔡元培,因為他也不經常露面。一直到1921年,我在紐約哥倫比亞大學的時候,他到美國訪問,到了紐約。北大的同學組織了一個隨從班子,輪流著陪同他到各地方去。有幾天,我們常在一起。有一天,在旅館里,每人都拿出一張紙,請他寫字。我恰好有一把折扇,也請他寫。 他給每人都寫了幾句,各不相同。又一天晚上,在紐約的中國學生開會歡迎他,人到的很多。蔡元培一進會場,所有的人都不約而同地站起來了,好像有人在那里指揮一樣。有一個久在北京教育界工作的留學生楊蔭榆說:“我在中國教育界多年,還沒有看見校長和學生間的關系這樣好的。北大的學生向來自命甚高,可是見了老校長,這樣地恭敬,我現在真是佩服蔡先生了。” 我在北京大學的時候,沒有聽過蔡元培的講話,也沒有看見他和哪個學生有私人接觸。他所以得到學生們的愛戴,完全是人格的感召。道學家們講究“氣象”,譬如說周敦頤的氣象如“光風霽月”。又如程頤為程顥寫的《行狀》,說程顥“純粹如精金,溫潤如良玉,寬而有制,和而不流,……視其色,其接物也如春陽之溫;聽其言,其入人也如時雨之潤。胸懷洞然,徹視無間,測其蘊,則浩乎若滄溟之無際;極其德,美言蓋不足以形容”。(《河南程氏文集》卷十一)這幾句話,對于蔡元培完全適用。這絕不是夸張。我在第一次進到北大校長室的時候,覺得滿屋子都是這種氣象。 我有一個北大同學,在開封當了幾十年中學校長。他對我說:“別人都說中學難辦,學生不講理,最難對付。這話不對。其實學生是最通情達理的。當校長的只要能請來好教師,能夠滿足學生求知識的欲望,他們就滿意了。什么問題都不會有。”他的這番話,確實是經驗之談。學校的任務基本上是傳授知識,大學尤其是如此。一個大學應該是各種學術權威集中的地方,只要是世界上已有的學問,不管它什么科,一個大學里面都應該有些權威學者,能夠解答這種學科的問題。 大學應該是國家的知識庫,民族的智囊團。學校是一個“尚賢”的地方,誰有知識,誰就在某一范圍內有發言權,他就應該受到尊重。《禮記?學記》說:“師嚴然后道尊”,所尊的是他講的那門學問,并不是那某一個人。在十年動亂時期,人們把這句話誤說為“師道尊嚴”,其實應該是說“師嚴道尊”。 張百熙、蔡元培深深懂得辦教育的這個基本原則,他們接受了校長職務以后,第一件事情就是為學生選擇名師。他們也知道,當時的學術界中,誰是有代表性的人物。先把這些人物請來,他們會把別的人物都召集來。張百熙選中了吳汝綸。蔡元培選中了陳獨秀。吳汝綸死得早了,沒有表現出來他可能有的成績。而陳獨秀則是充分表現了的。 陳獨秀到北大,專當學長,沒有開課,也沒有開過什么會,發表過什么演說,可以說沒有和學生們正式見過面。只有一個故事,算是我們這一班同他有過接觸。在我們畢業的時候,師生在一起照了一個相,老師們坐在前一排,學生們站在后邊。陳獨秀恰好和梁漱溟坐在一起。梁漱溟很謹慎,把腳收在椅子下面;陳獨秀很豪放,把腳一直伸到梁漱溟的前面。相片出來以后,我們的班長孫本文給他送去了一張,他一看,說:“照得很好,就是梁先生的腳伸得太遠一點。”孫本文說:“這是你的腳。”這可以說明陳獨秀的氣象是豪放。 附帶再說兩點。陳獨秀的舊詩做得不錯。鄧以蟄(叔存)跟他是世交,曾經對我說,陳獨秀作過幾首游仙詩,其中有一聯是: 九天珠玉盈懷袖,萬里仙音響佩環。 抗日戰爭時期,我在重慶碰見沈尹默,談起書法。沈尹默說,還是在五四運動以前,陳獨秀在他的一個朋友家里,看見沈尹默寫的字,批評說:“這個人的字,其俗在骨,是無可救藥的了。”沈尹默說,他聽了這個批評以后,就更加發奮寫字。從“其俗在骨”這四個字,可以看出陳獨秀對于書法評論的標準,不在于用筆、用墨、布局等技術問題,而在于氣韻的雅俗。如果氣韻雅,雖然技術方面還有些問題,那是可以救藥的。如果氣韻俗,即使在技術方面沒有問題,也不是好書法,而且這些弊病是不可救藥的。書法的好壞,主要是在于氣韻的雅俗。從“在骨”兩個字,可以看出陳獨秀評論書法,也不注重書法的形態,而注重形態所表現的那些東西。 這是他對于書法理論的根本思想,也是他對于一切文藝理論的根本思想。這是他的美學思想。 以上所說的,大概就是在十年大動亂中所批判的所謂“智育第一”“學術至上”吧。“學術至上”一經受到批判,就一變而為“學術至下”了。“知識越多越反動”,成了一條“規律”。很有些像在農村中,誰要富起來,誰就是資產階級、修正主義。“越富越修”,也成了一條“規律”。當時有人在農村提倡“窮過渡”。在學校中所提倡的,可以說是“愚過渡”。 好像非窮非愚,就不能過渡到共產主義。實踐已經證明,這種極左思潮的危害性是多么大了。 隨著“學術至上”而受到批判的是“為學術而學術”。歷史唯物主義者應該知道,“為學術而學術”這個口號在當時是針對什么而說的,它所針對的是“為做官而學術”。上面已經說過,在清末民初時代,人們還是把學校教育當成為變相的科舉。哪一級的學校畢業,等于哪一級的科舉功名,人們都有一個算盤。上學校為的是得文憑。得了哪一級學校的文憑,就等于得了哪一級的科舉功名。學術成了一種做官向上爬的梯子。蔡元培的“三不主義”中,首先提出“不做官”,就是針對著這種思想而發的。他當了北大校長以后,雖然沒有開會宣傳“不做官”的原則,但從他的用人開課這些措施中間,學生們逐漸懂得了,原來北京大學畢業并不等于科舉時代的進士;學術并不是做官向上爬的梯子,學術就是學術。為什么研究學術呢?一不是為做官,二不是為發財,為的是求真理,這就叫“為學術而學術”。學生們逐漸知道,古今中外在學術界有所貢獻的人們,都是這樣的人們。就中國的歷史說,那些在學術界有所貢獻的人們,都是在做官的余暇做學問的。 他們都可以說是業余的學問家,學問的愛好者。雖然是業余,可是成功以后,他們的成績也還是對于國家、人民和人類大有好處的。學問這種東西也很怪,你若是有所為而求它,大概是不能得到它。你若是無所為而求它,它倒是自己來了。作為業余的學術愛好者,為學術而學術尚且可以得到成績,有所貢獻。如果有人能夠把為學術而學術作為本業,那他的成績必定更好,貢獻必定更大。 在十年大動亂時期,還批判了所謂“教授治校”。這也是蔡元培到北大后所推行的措施之一。其目的也是調動教授們的積極性,叫他們在大學中有當家作主的主人翁之感。當時的具體辦法之一,是民主選舉教務長。照當時的制度,校長之下,有兩個長:一個是總務長,管理學校的一般行政事務;一個是教務長,管理教學科研方面的事務。蔡元培規定,教務長由教授選舉,每兩年改選一次。我在北大的時候,以學生的地位,還不很了解所謂“教授治校”究竟是怎么個治法。 后來到了清華,以教授的地位,才進一步了解所謂“教授治校”的精神。這一點以下再說。 教授之所以為教授,在于他在學術上有所貢獻,在他本行中是個權威威,并不在于他在政治上有什么主張。譬如辜鴻銘在民國已經成立了幾年之后,還是帶著辮子,穿著清朝衣冠,公開主張帝制,但是他的英文在當時說是水平很高的,他可以教英文,北大就請他教英文,在蔡元培到校以前就是事實。蔡元培到校,也沒有改變這個事實,他還又加聘了一個反動人物,那就是劉師培(申叔)。劉師培出身于一個講漢學的舊家,在清朝末年他在日本留學,說是留學,實際上是在東京講中國學問。那時候,在東京這樣的人不少,章太炎也是其中的一個。當時在東京這樣的人中,比較年輕的都以章太炎為師,劉師培卻是獨立講學的。這樣的人也都受孫中山的影響,大多數贊成同盟會。劉師培也是如此。袁世凱在計劃篡國稱帝的時候,為了制造輿論,辦了一個“籌安會”,宣傳只有實行帝制才可以使中國轉危為安。籌安會有六個發起人,當時被譏諷地稱為“六君子”。在六人之中,學術界有兩個知名人士,一個是嚴復,一個是劉師培。在袁世凱被推翻以后,這六個人都成了大反動派。就是在這個時候,蔡元培聘請劉師培為中國文學教授,開的課是中國中古文學史。我也去聽過一次講,當時覺得他的水平確實高,像個老教授的樣子,雖然他當時還是中年。他上課既不帶書,也不帶卡片,隨便談起來,就頭頭是道。援引資料,都是隨口背誦。當時學生都很佩服。他沒有上幾課,就病逝了。 這就是所謂“兼容并包”。在十年大動亂的時候,這也是一個批判的對象。所謂“兼容并包”,在一個過渡時期,可能是為舊的東西保留地盤,也可能是為新的東西開辟道路。蔡元培的“兼容并包”在當時是為新的東西開辟道路的。 那個時候的北大,用一個褒義的名詞說,是一個“自由王國”;用一個貶義的名詞說,是一個“資產階級自由化的王國”。在蔡元培到北大以前,各學門的功課表都訂得很死。既然有一個死的功課表,就得拉著教師講沒有準備的課,甚至他不愿意講的課。后來,選修課加多了,功課表就活了。學生各人有各人的功課表。說是選修課也不很恰當,因為這些課并不是有一個預訂的表,然后拉著教師們去講,而是讓教師們說出他們的研究題目,就把這個題目作為一門課。對于教師們說,功課表真是活了。他所教的課,就是他的研究題目,他可以隨時把他研究的新成就充實到課程的內容里去,也可以用在講課時所發現的問題發展他的研究。講課就是發表他的研究的機會,研究就是充實他的教學的內容。這樣,他講起來就覺得心情舒暢,不以講課為負担;學生聽起來也覺得生動活潑,不以聽課為負担。這樣,就把研究和教學統一起來了。說“統一”,還是多了兩個字,其實它們本來就是一回事。有一位講公羊春秋的老先生崔適,他寫了一部書,叫《春秋復始》,并且已經刻成木板,印成書了。蔡元培把他請來,給我們這一班開課,他不能有系統地講今文經學,也不能有系統地講公羊春秋,只能照著他的書講他的研究成果。 好,你就講你的《春秋復始》吧。他上課,就抱著他的書,一個字一個字地念。我們當時的水平,也提不出什么問題。他就是那么誠誠懇懇地念,我們也恭恭敬敬地聽。開什么課,這是教師的自由,至于這個課怎么講,那更是他的自由了。你可以說韓惋胄好,我可以說韓惋胄壞,完全可以唱對臺戲。 戲可以唱對臺戲,為什么學術上不可以對堂講呢。至于學生們,那就更自由了。他可以上本系的課,也可以上別系的課。你上什么課,不上什么課,沒人管;你上課不上課也沒人管。只到考試的時候你去參加考試就行。如果你不打算要畢業證書,就不去參加考試,也沒人管。學校對于校外群眾也是公開的。 學校四門大開,上課鈴一響,誰愿意來聽課,都可以到教室門口要一份講義,進去坐下就聽。發講義的人,也不管你是誰,只要向他要,他就發,發完為止。當時有一種說法,說北大有三種學生,一種是正式學生,是經過入學考試進來的;一種是旁聽生,雖然沒有經過入學考試,可是辦了旁聽手續,得到許可的;還有一種是偷聽生,既沒有經過入學考試,也不辦旁聽手續,不要許可,自由來校聽講的。有些人在北大附近租了房子,長期住下當偷聽生。 在這種情況下,旁聽生和偷聽生中可能有些是一本正經上課的,而正式中有些人上課不上課就很隨便。當時有一種說法,到八大胡同(當時北京妓院集中的地方)去的人,比較多的是兩院一堂。兩院指的是當時的國會眾議院和參議院,一堂指的是北京大學(當時沿稱大學堂)。北大的這種情況,從蔡元培到校后已經改得多了,但仍有其人。有些學生在不上課的時候,也并非全干壞事。顧頡剛告訴我說,他在北大當學生的時候,喜歡看戲。每天在上午第二節課下課的時候,他就走出校門,到大街上看各戲園貼出的海報。老北京的人把看戲說成“聽”戲。在行的人,在戲園里,名演員一登場,他就閉上眼睛,用手指頭輕輕地打著拍子,靜聽唱腔。只有不在行的人才睜開眼睛,看演員的扮相,看武打,看熱鬧。顧頡剛是既不聽,也不看,他所感到興趣的是戲中的故事。同是一個故事,許多戲種中都有,不過細節不同。看得多了,他發現一個規律:某一出戲,越是晚出,它演的那個故事就越詳細,枝節越多,內容越豐富。故事就好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由此他想到,古史也有這種情況。故事是人編出來的,經過編的人的手越多,內容就越豐富。古史可能也有寫歷史的人編造的部分,經過寫歷史的人的手,就有添油加醋的地方,經的手越多,添油加醋的地方也越多。這是他的《古史辨》的基本思想,這個思想,是他從看戲中得來的。 照上邊所說的,北大當時的情況,似乎是亂七八糟,學生的思想,應該是一片混亂、派別分歧,莫衷一是。其實并不是那個樣子,像上邊所說的,辜鴻銘、劉師培、黃侃等人的言論行動,同學們都傳為笑談。傳說的人是當成笑話說的,聽的人也是當成笑話聽的,所謂“兼容并包”不過是為幾個個人保留領薪水的地方,說不上保留他們的影響。除了他們的業務外,他們也沒有什么影響之可言。為新事物開辟的道路,可是越來越寬闊,積極的影響越來越大。陳獨秀當了文科學長以后,除了引進許多進步教授之外,還把他在上海辦的《新青年》雜志,搬到北京,成為北大進步教授發表言論的園地。學生們也寫作了各種各樣的文章,在校外報刊上發表。學生們還辦了三個大型刊物,代表左、中、右三派。左派的刊物叫《新潮》,中派的刊物叫《國民》,右派的刊物叫《國故》。這些刊物都是由學生自己寫稿、自己編輯、自己籌款印刷、自己發行,面向全國,影響全國。派別是有的,但是只有文斗,沒有武斗。 上邊所引的那位中學校長說,學生是通情達理的,不僅通情達理,就是在大是大非的問題上,他們的判斷水平也是不能低估的。當時已經是五四運動的前夕,新文化運動將達到高潮,真是人才輩出,百花爭艷,可以說是“漢之得人,于斯為盛”。 就是這些人,提出了民主與科學的口號。就是這些人,采取了外抗強敵、內除國賊的行動。在中國歷史中,類似的行動,在太學生中是不乏先例的。這是中國古代太學的傳統。五四運動繼承并且發揚了這個傳統。 文章轉載自《馮友蘭自述》,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11月版
綜合 2022-01-09 18:59: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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