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衡:心中的桃花源--陶淵明《桃花源記》解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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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的桃花源

----陶淵明《桃花源記》解讀

梁 衡

新湘評論2012年第10-12-14期

    桃花源記】

    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漁人甚異之。復前行,欲窮其林。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從口入。初極狹,才通人。復行數十步,豁然開朗。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黃發垂髫,并怡然自樂。
 
  見漁人,乃大驚,問所從來,具答之。便要還家,設酒殺雞作食。村中聞有此人,咸來問訊。自云先世避秦時亂,率妻子邑人來此絕境,不復出焉,遂與外人間隔。問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此人一一為具言所聞,皆嘆惋。余人各復延至其家,皆出酒食。停數日,辭去。此中人語云:“不足為外人道也。”
 
  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處處志之。及郡下,詣太守,說如此。太守即遣人隨其往,尋向所志,遂迷,不復得路。
 
  南陽劉子驥,高尚士也。聞之,欣然規往。未果,尋病終。后遂無問津者。

    每一個多少讀過點書的人,都知道陶淵明的《桃花源記》。一篇只有360字的散文能流傳1500年,家喻戶曉,傳唱不衰,其中必有它的道理。這篇文字連同作者最流行的詩作,大約是我在孩提時代,為習文識字,被父親捉來讀的。當時的印象也就是文字優美,故事奇特而已。直到年過花甲之后,才漸有所悟。一篇好文章原來是要用整整一生去閱讀的。反過來,一篇文章也只有經過讀者的檢驗,歲月的打磨,才能稱得起是經典。凡是經典的散文總是說出了一種道理,蘊含著一種美感,讓你一開卷就沉浸在它的懷抱里。《桃花源記》就是這樣的文字。

    一、《桃花源記》想說什么?

    一般人都將《桃花源記》看作是一篇美文小品。它確實美,樸實無華,清秀似水,而又神韻無窮。但正是因為這美害了它,讓人望美駐足,而忽略了它更深一層的含義。就如一個美女英雄或美女學者,人們總是驚嘆她的容貌,而少談她的業績。《桃花源記》也是吃了這個虧,頂了“美文”的名,始終在文人圈子和文章堆里打轉轉,殊不知它的第一含義在政治。

    陶淵明所處的晉代自秦統一天下已600年。在陶之前不是沒有過政治家。你看,賈誼是政治家,他的《過秦論》剖析暴秦之滅亡何等精辟,但漢武帝召見他時“不問蒼生問鬼神”,仍舊窮兵黷武;諸葛亮是政治家,是智者的化身,但他用盡腦汁,也不過為了幫劉備恢復漢家天下;曹操是政治家,雄才大略,橫槊賦詩何其風光,但剛為曹家掙到一點江山底子,轉瞬間就讓司馬氏篡權換成晉朝旗號。

    陶淵明也不是沒有參與過政治,讀書人誰不想建功立業?況且他的曾祖陶侃(就是成語“陶侃惜分陰”的那個陶侃)就曾是一個為晉王朝立有大功的政治家、軍事家。陶淵明曾多次出入權貴的幕府,但是他所處的政治環境實在是太黑暗了。東晉王朝氣數將盡,爭權奪利,貪污腐敗,軍閥混戰,民不聊生。以東晉的重臣劉裕為例,未發跡時是一無賴,好賭,借大族刁氏錢不還,刁氏將其綁在樹上用皮鞭抽。有一叫王謐的富人可憐他,便代為還錢。劉發跡,就扶王為相,而將刁家數百人滿門抄斬,后來干脆篡位滅晉,建宋。陶淵明曾四隱四出,因家里實在太窮,無力養活六個孩子,公元405年時他已42歲,不得已便又第五次出山當了彭澤縣令。這更讓他近距離看透了政治。東晉從377年起實行“口稅法”,即按人口收稅,每人年繳米三石。但有權有勢的大戶人家紛紛隱瞞人口,國家收不到稅,就抬高收稅標準,每人五石,惡性循環的結果是小民的負担更重,紛紛逃亡藏匿,國庫更窮。陶一上任就在自己從政的小舞臺上大刀闊斧地搞改革,他從清查戶籍入手,先拿本縣一戶何姓大地主開刀。何家有成年男丁200人,卻每年只繳20人的稅。何家有人在郡里當官,歷任縣令都不敢動他一根毫毛。

    陶是個知識分子,骨子里是心憂國家,要踏破不平救黎民,治天下,年輕時他就曾一人仗劍游四方。你看他的詩“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君子死知己,提劍出燕京”,絕不只是一個東籬采菊人。所以魯迅說陶淵明除了“靜穆”之外,還有“金剛怒目”的一面。一時彭澤縣里削富濟貧,充實國庫的政改實驗搞得轟轟烈烈。正是:莫謂我隱伴菊眠,半醉半醒酒半酣。翻身一怒虎嘯川,秀才出手乾坤轉!

    但是上層整整的一個利益集團已經形成,哪能容得他這個書生“刑天舞干戚”來撼動呢?邪惡對付光明自然有一套潛規則。這年干部考察時何家買通“督郵”(監察和考核官員政績的官)來找麻煩。部下告訴陶,按慣例這時都要行賄,給點好處。陶淵明大怒:“我安能為五斗米折腰!”連夜罷官而去。回家之后便寫了那篇著名的《歸去來兮辭》: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世與我而相違,復駕言兮焉求?

    這次出去為官對他刺激太大了,他對官府,對這個制度已經絕望。他向往堯舜時那種人與人之間平等、和諧的生活;向往《山海經》里的神仙世界;向往古代隱士的超塵絕世。從此,他就這樣一直在鄉下讀書、思考、種地。終于在他棄彭澤令回家16年之后的57歲時寫成了這篇360字的《桃花源記》。作者縱有萬般憂傷壓于心底,卻化作千樹桃花昭示未來,雖是政治文字卻不焦不躁,不偏不激,于淡淡的寫景敘事中,鋪排出熱烈的治國理想,這種用文學翻譯政治的功夫真令人叫絕。但這時離他去世只剩下6年了,這篇政治美文可以說是他一生觀察思考的結晶,是他思想和藝術的頂峰。歷史竟會有這樣的相似,陶淵明五仕五隱,范仲淹四起四落。范仲淹那篇著名的政治美文《岳陽樓記》是在58歲那年寫成,離去世也還只剩6年。這兩篇政治美文都是作者在生命的末期總其一生之跌宕,積一生之情思,發出的燦爛之光。不過范文是正統的儒家治國之道,提出了一個政治家的個人行為準則;陶文卻本老子的無為而治,給出了一個最佳幸福社會的藍圖。陶淵明是用文學來翻譯政治的。在《桃花源記》中他塑造了這樣一個理想的社會:土地平曠,屋舍儼然,良田美地,往來耕作,雞犬相聞,黃發垂髫,怡然自樂。這是一個自自在在的社會;一種輕輕松松的生活;人人干著自己喜歡的工作。在這里沒有階級,沒有欺詐,沒有剝削,沒有煩惱,沒有污染。人與人和諧,人與自然和諧。這是什么?這簡直就是共產主義。陶淵明是在晉太原年間(公元376-396)說這個話的,離《共產黨宣言》問世(1858年)還差1400多年呢。只是有那么一點點影子,我們就算它是“桃源主義”吧。但他確實是開了一條政治幻想的先河。當政治家們為怎樣治國爭論不休時,作為文學家的陶淵明卻輕輕嘆了一聲:“不如不治。”然后就提筆濡墨,描繪了一幅桃花源圖。這正如五祖門下的幾個佛家大弟子為怎樣克服人生煩惱爭論不休時,當時還是個打雜小和尚的六祖卻在一旁嘆道:“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人性本自由,勞動最可愛,本來無階級,平等最應該。不是政治家的陶淵明走的就是這種釜底抽薪的路子。

    陶之后1200年,歐洲出現了空想社會主義。而且巧得很,也是用文學作品來表達未來社會的藍圖,但不是散文,是兩本小說,在社會發展史和世界文化史上影響極大。這就是1516年英國人莫爾出版的《烏托邦》和1637年意大利人康帕內拉出版的《太陽城》。所以《桃花源記》也可以歸入政治文獻而不是只存在于文學史中,其實《桃花源記》又何嘗不可以當成小說來讀呢。甚至那兩本書的構思手法與《桃花源記》也驚人的相似。陶淵明是假設幾個打漁人誤入桃花源,而在《烏托邦》里是寫一個探險家在南美,誤登上一孤懸海中的小島。島上綠草如茵,四周波平浪靜。街上燈火輝煌,家家門前有花園。每個街區都有公共食堂,供人免費取食。個人所用的物品都可到公共倉庫任意領取,并無人借機多占。更奇的是,他被邀參加一個訂婚儀式,男女新人都要脫光衣服,讓對方檢驗身體有無毛病,然后訂約。其道德清純、誠實高尚若此。探險家在這里生活了五年,回來后將此事傳予世人,就如武陵人講桃花源中事。《烏托邦》成書后頃刻間風靡歐洲,被譯成多國文字,傳遍世界。中國近代翻譯家嚴復也把它介紹到了中國。

    1637年意大利人康帕內拉又出版了一本書《太陽城》。很巧,還是陶淵明的手法。一個水手在印度洋遇險上岸,穿過森林進到一座城堡,內外七層,街道平整,宮殿華麗,居民身體健康,風度高雅,衣食無憂。在這個城市里沒有私產,實行供給制。服裝統一制作,按四季更換。每日晨起,一聲長號,擊鼓升旗,大家都到田里勞動。沒有工農之分,沒有商品交換,沒有貨幣。孩子兩歲后即離開父母交由公家培養。總之一切都是公有,需求由政府實施公共分配。甚至婚姻也是政府考慮到后代的優生而搭配,靚男配美女,胖男配瘦女。又是那個水手歸來“海外談瀛洲”,如同武陵人講桃花源。這本書同樣風靡全球,是空想社會主義的又一塊里程碑。以幻想理想社會類的文學作品而論,有三大里程碑:《桃花源記》、《烏托邦》、《太陽城》。

   “桃園三結義”,陶淵明是老大。

    為了追求真實的桃花源,除出書外,還有人身體力行地去實驗。1825年4月英國人歐文用15萬美元在美國買了一塊地,辦起一個“新和諧公社”。這公社規劃得十分理想,有農田、工場、住宅、學校、醫院。公社成員一律平等。也是吹號起床,集體勞動,吃公共食堂。沒有交換,沒有貨幣。算是一個西洋版的“桃花源”。可惜這個公社來得實在太早,與時下的生產力水平、道德標準相差太遠。墻內清貧而浪漫的生活,抵擋不住墻外資本主義金錢、名利的誘惑,維持了兩年,試驗宣告失敗。

    但是人們心中那盞理想的明燈總是在輕輕閃爍,在西方這種實驗一直頑強地延續著。今天,英國查爾斯王子在本國一個叫龐德里的小城,也搞了一個“小國寡民”的建設,400戶人家,全部環保建材,綠陰小街,各家一色的院落,無汽車之喧囂,無貧富之懸殊。美國弗吉尼亞州雙橡樹合作社區實驗從1967年堅持到現在已有40多年。450英畝土地,百十個人口,財產公有,自愿結合。這是北美共產社區中維持時間最長的一個。

    桃花源在中國人的心里更是根深蒂固,那個美麗的夢也總是揮之不去。洪秀全就曾搞過太平天國版的空想共產主義,分男營、女營,不要家庭生活(當然這并不妨礙他自己妻妾成群),而民國的立法院在1930年也討論過要不要家庭。青年毛澤東在1919年,也有過一次鄉村新社會的實驗。他說:“我數年來夢想新社會生活,而沒有辦法。七年(指民國七年)春季,想邀數朋友在省城對岸岳麓山設工讀同志會,從事半耕半讀。今春回湘,再發生這種想象,乃有在岳麓山建設新村的計議,而先從辦一實行社會說本位教育說的學校入手。此新村以新家庭新學校及旁的新社會連成一塊為根本理想。”(見《毛澤東早期文稿》第2版)。1958年在這個全球人口最多的國度又開始了一場人民公社大實驗,吃飯不要錢,一如《烏托邦》和“新和諧公社”里的情景,但又像歐文一樣地失敗了。可是實驗并沒有停止。1986年人民公社體制在全國正式取消后,個別生產力(財富)和精神文明(覺悟)發達的集體仍在堅持著“共產”模式。如河南的南街村,到今天仍是吃飯不要錢。各家用多少米面,到庫房里隨便領取。那天參觀時我奇怪地問:“有人多領怎么辦?”“領多了,吃不了,也沒用。”“如果他送給外村的親戚呢?”“相信他的覺悟。”財富加覺悟,這真是一個現代版的桃花源,微型的空想“共產主義”。當然又是一次失敗。

    空想雖然空洞一些,但思想解放就是力量。無論是一個人還是一個社會,如果沒有幻想,就會靜止,就會死亡。自陶淵明之后,這種對未來社會的想象從來沒有停止過。到馬克思那里終于產生了科學社會主義。《共產黨宣言》預言未來的理想社會是“自由人聯合體”。沒有階級,沒有剝削,沒有貧富差別,沒有爾虞我詐,大家自由地聯合在一起。恩格斯給出的藍圖是:“這種制度將給所有的人提供健康而有益的工作,給所有的人提供充裕的物質生活和閑暇的時間,給所有的人提供真正的充分的自由。”你看這不就是桃花源中人嗎?

    就主體來說陶淵明是詩人而不是政治家、思想家,他只是以憧憬的心情寫了一篇短文。武陵人誤入桃花源,陶淵明誤入到了政治思想界。他萬萬沒有想到他的幻想竟引來了這么多的實驗版本。相比于政治和哲學,文學更富有想象力,陶淵明的桃花源足夠后人一代一代地去尋找、評說。

    二、桃花源在哪里?

    中國文學史上有許多的游記名篇,也造就了許多的山水品牌,成了今天旅游的新賣點。但讓人吃驚的是,一個虛構的桃花源卻蓋過了所有的真山水,弄得國內只要稍微有一點姿色的風景,就去打桃花源的牌子,硬貼軟靠,甚至爭風吃醋,莫辨真偽。北至山西、河北,南到廣西、臺灣,處處自詡桃花源,人人爭當武陵人。只我親身游歷過的“桃花源”就不下幾十處,遍布大半個中國。“是花還是非花,也從無人去叫真”。但正是這似與不似之間,叫哪一處真山水也比不上幻影中的桃花源,而那些著名游記又無論如何也不能與《桃花源記》等身。就連最有名的《小石潭記》,現在也只不過是湖南永州的一個廢土坑而已,也未見有哪個地方去與之爭版權、爭冠名。桃花源成了風景的偶像。何方化作身千億,一處山水一桃源,陶淵明用什么魔法將這桃花源的基因遍灑中華大地,遺傳千年,繁衍不息?

    凡偶像都代表一種精神,而精神的東西是既無形又可幻化為萬形。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是一處風景,但絕不是單純的風景,它是被審美的汁液所浸泡,又為理想的光環所籠罩著的山水。美好的事物誰不向往?正如地球上無論東西方都有空想社會主義的模式;在中國無論東西南北,都能按圖索驥找到“桃花源”。桃花源不是小石潭,不是滕王閣,不是月下赤壁,也不是雨中的西湖。它是神秘山口中放出的一束佛光,是這佛光幻化的海市蜃樓,這里桃林夾岸,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桃花源記》是一個多棱鏡,能折射出每一個人心中的桃花源,而每一個桃花源里都有陶淵明的影子,一處桃源一陶翁。

    我見到的第一個桃花源是在福建武夷山區。從福州出發北上,過永安縣,車停路邊,有指路牌:桃花源。我說這柏油馬路一條,石山一座,怎么是桃花源?主人說不急,先請下車。行幾百米,果見一河,溯流而上,漸行漸深,林木蔥蘢,繁花似錦,兩山夾岸,綠風蕩漾,胸爽如洗。而半山腰廟宇民房,紅墻綠瓦,飄于樹梢之上,疑是仙境。折而右行,半壁之上突現一巖縫,竟容一人,曰“一線天”。我從縫中望去,山那邊藍天白云,往來如鶴。因為要趕路,我們不能如武陵人“舍船,從口入”了,但我相信穿過一線天,那邊定有一個桃花源。

(未完,12期“看天下”欄目繼續連載)

(續10期“看天下”欄目)

    再沿路北上就是著名的武夷山。山之有名,因二:一是通體暗紅,山崖如血,屬典型的丹霞地貌;二是環山有溪水繞過,作九折之狀,即著名的“武夷九曲”。想不到在這景區深處卻還另藏著一個小“桃花源”。當游人氣喘吁吁地翻過名為“天游”的石山頂,自天而降;或溯流而上,游完九曲,棄筏登岸時,身已累極,心乏神疲,忽眼前一亮見一竹籬小墻。穿過籬笆小門,地敞為坪,青草如茵,草坪盡處一泓碧水如鏡,整座紅色的山崖倒映其中,綠樹四合,涼風拂衣,汗熱頓消。正是陶詩:“藹藹堂前林,中夏貯清陰。凱風因時來,回飆開我襟”的意境。這時席地而坐,仰望“天游”之頂,見人小如蟻,緣壁而行;俯視池水之中,藍天白云,悠然自得。草坪上散擺著些茶桌,武夷山的“大紅袍”茶海內知名。你在這里盡可細品杯中乾坤,把玩手中歲月。那天我正低頭品茗,忽聽有人呼喚,隔數桌之外走過一人,原來是十多年未見的一位南海邊的朋友,不期在此相遇。我們相抱而呼,以茶代酒,痛飲一番。我一面感嘆世界之小,又更覺這桃花源之妙,它真是一個可暗通今昔的時光隧道。

    光陰者百代之過客,這武夷山里不知過往了多少名人,朱熹就是從這里走出去開創了他的哲學流派,我懷疑他“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云影共徘徊。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的名句,就是取自這個意境。明代大將軍戚繼光在南方抗倭之后又被調到北方修長城,曾路過此地,在這里照影洗塵,竟激動得不想離去。他賦詩道:“一劍橫空星斗寒,甫隨平虜復征蠻。他年覓得封侯印,愿與君王換此山。”而陸游、辛棄疾在不得志之時,甚至還在這里任過守山的官職。朱、戚、陸、辛都是中國歷史上屈指可數的人物。他們在絢爛過后更想要一個平淡,要做陶淵明,做一個桃花源中人。辛詞寫道:“今宵依舊醉中行。試尋殘菊處,中路候淵明。”

    我看到的第二處桃花源是湖南桃源縣的桃源洞。一般認為這處景觀最接近正宗的桃花源,況且國內畢竟也就只有這一個以桃源命名的縣。這里除山水幽靜外更多了一分文化的積淀。史上多有文人來此憑吊,孟浩然、李白、韓愈、蘇軾等人都留有詩作。由此可見桃花源早已不是一個風景概念,而是一種文化現象了。

我印象最深的是這里刻于石碑上的一首回文詩:

牛郎織女會佳期,月底彈琴又賦詩。

寺靜惟聞鐘鼓 (響),音停始覺星斗移。

多少黃冠歸道觀,見幾而作盡忘機。

幾時得到桃源洞,同彼仙人下象棋。

   一般的回文詩是下句首字套用上句的末一個字,這在修辭學上叫“頂真”格。而這首詩是從上字中拆出半個字來起寫下句,這樣的“頂真”就更難。接著還有一個更難的動作,刻碑時第一字不從右上起,而是中心開花,向外旋轉,到最后一字收尾,正好成方:這樣的挖空心思說明后人對桃花源題材是多么地喜愛。而小石潭、赤壁,就是現代朱自清筆下的荷花塘也沒有這樣的殊榮呀!陶淵明所創造的“桃花源”實在是一個忘卻時空,成仙成道的境界,比《烏托邦》、《太陽城》多了幾分審美,比《小石潭記》、《赤壁賦》又多了幾分理想。

    那天我不覺技癢,也仿其格填了一首回文詩(比原式更苛求一點,連首尾都半字相咬):

因曾數讀《桃花源》,原知詩人夢秦漢。

又來桃源尋舊夢,夕陽壓山柳如煙。

    我看到的第三處桃花源是在湖北恩施。這里是湘、鄂、黔交界的武陵山區。陶淵明是今江西九江人,其活動區域不會到過這一帶。但陰差陽錯,這山卻名“武陵”,而《桃花源記》正好說的是武陵人的事。當地人以此附比桃花源也算言之有據,比別處更多一點驕傲。況且,這里地處偏遠,至今還葆有極濃的世外桃源的味道。

    武陵山區多洞,這洞大得讓你不敢去想,一個洞就能開進一架直升飛機,而洞深幾許到現在也沒有探出個所以。這比陶淵明說的“桃林夾岸,山有小口,豁然開朗”更要神秘。那天我們就在山洞里的一個千人大劇場看了一臺現代武陵人的歌舞演出,真是恍若隔世,不知夢在何處。

    最動人的是情歌演唱。男女歌手分別站在舞臺兩側的兩個山頭上(請注意,洞里又還有山)引吭高歌:

女:郎在高坡放早牛,

    妹在院中梳早頭。

    郎在高坡招招手,

    妹在院中點點頭。

男:太陽一出紅似火,

    曬得小妹無處躲。

    郎我心中實難過,

    送頂草帽你戴著。

    你看男子心疼他心愛的女子,恨不能立即送去一頂遮陽的草帽。楚人是善于歌頌愛情或者借愛情說事的,從屈原始,古今亦然。陶淵明的楚文化背景很深。這讓我立即想起他的《閑情賦》:

我愿做她的衣領,以聞到她頸上的芳香,

可惜就寢時,衣服總要被棄置一旁;

我愿做她的衣帶,終日系于她的腰間,

可惜換裝時,衣帶被解下,又有暫別的憂傷;

我愿做一滴發乳,涂在她的黑發上,

可她總要洗發,我又會受到沖洗的熬煎;……

我愿做一把竹扇,讓她握于手上,涼風送爽,

可秋天來臨,還是難免有離去的凄涼;

我愿做一株桐木,制成一把她膝上的鳴琴,

可她也有悲傷的時候,會推開我不再奏彈。

(愿在衣而為領,承華首之余芳;悲羅襟之宵離,怨秋夜之未央……)

    還有哭嫁歌。婚嫁本是喜事,但女兒出嫁要哭,大哭,不舍爹娘,不舍閨友,大罵媒婆。哭,且能成歌,有腔有調,有情有韻。藝術這種東西真是無孔不入,喜怒哀樂都有美,悲歡離合都是歌。但是這歌和大城市里舞臺上那些尖嗓子、啞喉嚨、扭屁股、聲光電的歌不一樣,這是桃花源中的歌。是在武陵山中的時光隧道中聽到的魏晉聲、秦漢韻啊。

    那天演的又有喪葬歌。人之大悲莫過于死,但這么悲傷的事卻用唱歌來表達。當地風俗“誰家昨日添新鬼,一夜歌聲到天明”。你看那個主唱的男子,擊鼓為拍,踏歌而舞,眾人起身而合,袖之飄兮,足之蹈兮,十分的灑脫。生死有命,回歸自然,一種多么偉大的達觀。仿佛到了一個生死無界,喜樂無憂的神仙境界。這遠勝于現代都市里作秀式的告別儀式、追悼大會。在歌聲中我聽到了1500年前陶淵明那首自己擬的《挽歌》:“荒草何茫茫,白楊亦蕭蕭,嚴霜九月中,送我出遠郊。”“千秋萬歲后,誰知榮與辱。但恨在世時,飲酒不得足。”武陵人這灑脫的《喪歌》,那源頭竟是陶公的《挽歌》啊,你不得不承認這山洞里的桃源世界確實還在繼續著陶淵明所創造的那個生命境界和審美意境。還有一種原始的茅古斯舞蹈,舞者全身緊裹稻草,男子兩腿間掛著象征陽物的裝飾,甩來擺去,顛狂起舞。表達的是自然崇拜與生殖崇拜。這種純樸只有在這深幽的山洞里才能見到,這時你已完全忘了山外的高樓大廈、車水馬龍、電腦網絡、反恐戰爭、股票期貨、跑官賣官,真的不知今宵何夕,身在何處了。

    一連幾天我就在這深山里轉,感受這歌聲、這舞蹈、還有米酒。這里喝酒也是桃花源式,是在別處從沒有見過的。喝時要唱,要喊,要舞,喝到高興處還要摔酒碗。雙手過頭,一飲而盡,然后“啪”的一聲,滿地瓷片,當然是那種很便宜的粗瓷碗。這正是陶淵明《雜詩》與《飲酒》詩的意境:“得歡當作樂,斗酒聚比鄰”;“忽與一觴酒,日夕歡相持”;“若夫不快飲,空負頭上巾”。歷史越千年,風物亦然。

    一日,喝罷酒,我們去游一個叫“四洞峽”的地方,那又是一處桃花源了。離開公路,夾岸數步,人就落入一個大峽谷中。頭上奇樹蔽日,腳下湍流漱石。平時在城里花盆中才能見到的杜鵑花,這里長成了合抱之粗的大樹,花大如盤,潔白如雪。一種金色的不老蘭,攀于巖上,遍灑峽中,燦若繁星。古藤纏樹,樹樹翠簾倒掛;香茅牽衣,依依不叫人行。許多草木都見未所見,聞未所聞。一種鐵匠樹,木極硬,木工工具對付不了它,要用鐵匠工具才能加工,因有此名。其木放入爐中,如炭一樣一晚不滅。一種似草似灌木的植物,桿子肥肥胖胖,就名“胖婆娘的腿”。真是目不暇接。走著,走著,這一路風景突然沒入一個悠長的石洞,瞬間一片幽暗,不見天日,唯聞流水潺潺,暗香浮動。我們扶杖踏石,緣壁而行,大氣也不敢出一口,仿佛真的要走回到秦漢去,也不知這樣如履薄冰行了幾時,忽又見天日重回到了人間。這樣忽明忽暗,穿峽過洞,如是者四次,是為“四洞峽”。到最后一個石洞的出口處,有巨石如人頭,傳說是遠古時一將軍在此守洞,慢慢石化。石壁上長有一株手腕粗的黃楊木,卻言已生有八百年。據說這種樹平時正常生長,而每逢有閏月就又往回縮,它竟能自由地挪動時空。現代物理學已有一種“蟲洞”假說,人們可輕易穿越時空退回過去,而桃花源中的植物竟然早已有了這種本事。我回望洞口,看著這石將軍,這黃楊樹,浮想聯翩。當年陶淵明由晉而返秦,我們現在莫不是返回到了東晉?

    出峽之時已近黃昏,主人請我們參觀他們的萬畝桃林。這里鄉民種桃已不知起于何年。近年來為了進一步富民,政府又請專家指導,搞了一項萬畝桃園工程,好大的規模,放眼望去漫山遍野全是桃樹。正是開花季節,晚照中紅浪滾滾,一直鋪向天邊,只間或露出些道路、谷場,或農家的青瓦粉墻。我們隨意選了一處半山腰的“農家樂”,在院子里擺桌吃飯。席間仍是要喝米酒,唱古老的歌,摔酒碗。主人對我們這些山外來人更是十分的親熱。有如《桃花源記》所言:“見漁人,乃大驚,問所從來,具答之。便要還家,設酒,殺雞,作食”。又如陶詩:“落地為兄弟,何必骨肉親,得歡便作樂,斗酒聚比鄰。”他們也不知道什么戚繼光曾經要用功名換山水,更不會去作什么回文詩。但他們知道這里就是桃花源,是他們的家,祖祖輩輩都這樣自自然然地生活著。

桃花源不只是風景,而是一種生活符號,一種文化標記。

(未完,14期“看天下”欄目繼續連載)

    三、心中的桃花源

    陶淵明為晉代柴桑人,即現在的江西的九江縣、星子縣一帶。九江我是去過的,這次為寫這篇文章又重去兩地尋找感覺。結果這感覺真的讓我大吃一驚。在陶淵明紀念館,我看到了許多歷代、各地甚至還有國外對他的研究資料,及出版的各種書刊。像東北鞍山這樣遠、這樣小的地方都有陶學的研究團體,而今年的全國陶學年會是在內蒙古召開的。日本亦有專門的陶學社團。一本專刊上這樣說:“淵明文學在日本的流傳,不論時光如何流失,人們對他恬淡高潔的人格的憧憬,對其詩文的熱愛從未中斷。”而更未想到的是陶淵明的墓是在一座部隊的營房里,官兵們用平時節約下來的經費將其修葺保護得十分完美。我們登上營房后的小山,香樟、桂花、茶樹等江南名木掩映著一座青石古墓,墓的四角,四株合抱粗的油松皮紅葉綠,直沖云天。只看這樹就知這墓在數百年之上。陶卒于亂世,其墓本無可考,元代時大水在這附近沖出一塊記載陶事的石碑,官民喜而存之,因碑起墓,代代饗祭。現在這個墓是部隊在2003年重修,并立碑記其事。一個詩人,一個逝去了1500多年的古人怎么會引起這么廣泛、久遠的共鳴呢?

    陶淵明的《桃花源記》確是以藝術的魅力激起了我們千百年來對理想社會和美好山水的不斷追求。但更有普世價值的是他設計出了一個人心理的最佳狀態,這就是以不變應萬變,永是平和自然,永葆一顆平常心。他以親身的實踐證明了這一點,接著又用自己的作品定格、升華、傳達了這種感覺。他在我們每個人的心里都埋下了一粒桃花源的種籽,無論如何星轉斗移,歲月更換,后人只要一讀陶詩、陶文,就心生桃花,暖意融融,悠然自悟,妙不可言。當代德國著名哲學家海德格爾認為,哲學家應該具有詩人的思維,他說哲學最好的表達方式是詩歌。陶淵明已經做到了這一點,他始終是用詩歌來表現人生。

    人生在世有三樣東西繞不過去。一是誰能沒有挫折坎坷;二是任你有多少輝煌也要消失,沒有不散的宴席;三是人總要死去,總要離開這個世界。與這三樣東西相對應的心境是灰心、失落與恐懼。怎樣面對這個難題,克服人精神上的消極面,讓每一天都過得快活一些,歷來不知有多少的思想家、宗教徒都在做著不盡的探索。過去關于奮斗、修養的書不知幾多,現在“勵志”類的書又滿街滿巷,而所謂“修養”,已經滑進了“厚黑”的死胡同。而你就是勵志、奮斗、成就之后還是繞不開這三點。你看現實生活中有的人生活并沒有到了谷底,甚至還有幾分殷實小康,但還在沒完沒了地嫉妒、哭窮、訴苦、牢騷;有的人已身居高位,還在貪婪、虛榮、邀功;有的人已退出官場,還在回頭、戀權、戀名,苦心安排身后事。陶淵明官也做過,民也當過;富也富過,窮也窮過;也曾順利,也曾坎坷,但這些毛病他一點也沒有。他學儒、學道、學佛,又非儒、非道、非佛,而求靜、求真、求我,從思想到實踐較好地回答了人生修養這個難題。

     陶淵明生活在一個不幸的時代,軍閥混戰,政權更迭,民不聊生。他雖也做過幾次官,但“不愿為五斗米折腰”,歸隱回鄉,日子過得緊緊巴巴。為避戰亂他曾兩次逃難,仇家一把火又將他可憐的家產燒了個精光。但在他的詩文中卻找不到杜甫“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式的哀嘆。反倒常是一種“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恬靜。這是一種境界,一種回歸,回歸自然,回歸自我,不為權、財、名、苦所累,永葆一顆平常心的境界。他為官時不為五斗米折腰,不丟人格;窮困時安貧知足,不發牢騷,不和自己過不去。也就是《桃花源記》里說的“黃發垂髫,怡然自樂”。我們沒有理由責備陶淵明為什么不像白居易那樣去寫《賣炭翁》,不像陸游那樣去寫“鐵馬秋風大散關”,不像辛棄疾那樣“把欄桿拍遍”。陶所處的時代沒有辛棄疾、岳飛那樣尖銳的民族矛盾,他也未能像魏征、范仲淹那樣身處于高層政治的漩渦之中。存在決定意識,各人有各人的歷史定位。陶淵明的背景就是一個“亂”字,世亂如傾,政亂如粥,心亂如麻。他的貢獻是于亂世、亂政、亂象之中在人的心靈深處開發出了一塊恬靜的心田。“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陶淵明一生大多身處逆境,但他卻永是開朗。不是說這逆境不存在,而是他能精神變物質,逆來順推,化煩躁為平和。他以太極手段,四兩撥千斤,將愁苦從心頭輕輕化去,讓苦難不再發酵放大,或干脆就轉而發酵為一壇美酒。馬克思說:“受難使人思考,思考使人受難。”世上總有不平事,尤其是愛思考的知識分子,世有多大,心有多憂,憂便有苦,苦則要學會排解。陶淵明對辭官后的農耕生活要求并不高:“豈期過滿腹,但愿飽粳糧。御冬足大布,粗以應陽。”粗布淡飯而已。但他卻從這種清苦中找到精神上的寄托和審美的享受。“耕種有時息,行者無問津。日入相與歸,壺漿勞近鄰。長吟掩柴門,聊為隴畝民。”

    陶淵明也不是沒有做過官,但他不把做官當飯吃,他一生五仕五隱,那官場的生活只不過是他的人生實驗。他對朝廷也曾是有過一點忠心的,甚至還有對晉王朝的眷戀。自晉亡后,他寫詩就從不署新朝的年號。但是他把人格看得比政治要重。不為五斗米折腰,不看人的臉色。政治生活一旦妨礙了他的人性自由,就寧可回家。他高唱著:“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舟遙遙以輕,風飄飄而吹衣。”何等痛快。朱熹評陶淵明說:“晉宋人物,雖曰尚清高,然個個要官職。這邊一面清談,那邊一面招權納貨。陶淵明真個能不要,此所以高于晉宋人物。”他豈但只高于晉宋人物,也遠高于現代的許多跑官要官、貪財受賄、爭權奪利、圖名好虛之人。

    陶淵明對死亡的思考更是徹底,并有一種另類的美感。他說:“有生必有死,早終非命促。千秋萬歲后,誰知榮與辱。”“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自古皆有沒,何人得靈長?不死復不死,萬歲如平常。”人總有一死,何必嘆什么命長命短,操心什么死后的榮譽。如果一個人總是不死,那生和死又有什么區別?這種徹底的唯物主義真讓我們吃驚。正因為有這種生死觀他從不要什么虛榮,沒有一點浮躁。更不會如今人之非要生前爭什么鏡頭、版面,死后留什么傳記、文選。

    龔自珍說:“陶潛酷似臥龍豪,萬古潯陽松菊高。莫信詩人竟平淡,二分《梁父》一分《騷》”。梁啟超說:“這位先生身份太高了,原來用不著我恭維”。說是不用“恭維”,但歷來研究、贊美他的人實在太多。他的思想確實影響了一代又一代的人,他的這種達觀精神幾乎成了后人處世的楷模。如果你撫摸著陶之后的歷史畫卷,就會聽到無數偉人、名人與他的共鳴。而這些人都是中國歷史上的群山高峰啊。于是我們就會發現一股從遙遠的桃花源深處發出的雷鳴,在歷史的大峽谷中,滾滾回蕩,隱隱不絕。李白算是中國詩歌的高峰了,被尊為詩仙,但他對陶是何等的敬仰:“夢見五柳枝,已堪掛馬鞭。何時到彭澤,狂歌陶令前。”他夢見陶公門前的五柳樹了,要到彭澤去與他狂歌。白居易曾被貶為江州司馬,離陶的家鄉不遠,他在任上時陶詩不離手:“亭上獨吟罷,眼前無事時。數峰太白雪,一卷陶潛詩。”蘇東坡曾被發配在偏遠的海南,他身處逆境是把陶淵明當老師才渡過困境的:“吾于詩人無所甚好,獨好淵明。淵明作詩不多,然其詩質而實綺,癯而實腴,自曹、劉、鮑、謝、李、杜諸人,皆莫及也。”他把陶放在曹植、李白、杜甫之上,而且居然把陶詩逐一和了一遍,這恐怕主要是精神上的相通。現代人中毛澤東也有陶淵明情節。他一生轟轟烈烈是是非非,但晚年多次談到想放浪形骸,寄情山水,去做徐霞客,或者去當一名教書先生。他上廬山,山下的九江就是陶淵明的家鄉,于是賦詩道:“陶令不知何處去,桃花源里可耕田?”

    莊子說:“內賢而外王”,事業是皮毛,心靈的自由才是人的終極追求。魏晉人追求的大概就是這個風度,所謂:“居官無官官之事,處事無事事之心”。亦即陶淵明說的不要讓心情為外形所役使(即以心為形役)。翻閱史書,我們發現凡真正建功立業,轟轟烈烈的大人物,其內心深處都有一個靜謐的桃花源,能隱能出,能動能靜,收放自如。諸葛亮六出祁山,七擒孟獲,火燒赤壁,舌戰群儒,一生何等忙碌,但留下的格言是:“淡泊明志,寧靜致遠”。范仲淹“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其政治抱負多么強烈,但他的心理支柱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辛棄疾晚年寫詞:“歲歲有黃菊,千載一東籬……都把軒窗寫遍,要使兒童誦得,《歸去來兮辭》。”鄧小平是繼毛之后的又一偉人。文革之難,他在江西被軟禁三年。這個昔日指揮淮海戰役的主帥,在一個綠樹磚墻的小院里,養了幾只雞,種了幾垅菜,挑糞担水,劈柴燒火。如陶淵明那樣“帶月荷鋤”、“守拙歸園”。后來毛要他出山,他說,我是桃花源中人,只知秦漢,不識晉魏。但正是這種能伸能屈的淡定,讓他后來一出山就帶來國家民族的中興。而事成之后他卻淡淡地說了一句:“我無大志,只愿國家富裕,我做一個富國的公民就行。”他要歸去。陶淵明不是政治家,卻勾勒出一個理想社會,讓人們不斷地去追求;他不是專門的游記作家,卻描繪了一幅最美的山水圖,讓人們不斷地去尋找;他不是專門的哲學家,卻給出了人生智慧,設計了一種最好的心態,讓人們去解脫。如果真要說專業的話,陶淵明只是一個詩人,他開創了田園詩派,用美來凈化人們的心靈。中外文學史上從來沒有哪一位詩人能像他這樣創造了一個社會模式、一種山水布景、一種人生哲學,深深地植根在后人的心中,讓人不斷地去追尋。


梁衡 2013-08-10 18:50: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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