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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 璧
——一位不應被遺忘的女性
陳敏之
至少已經十年以前,陳修良大姐曾不止一次向我提出,應當為汪璧寫一篇紀念文字。這件事一直懸在我心上,不敢忘懷。之所以遲遲未曾動筆者,乃因為我與汪璧雖然情屬親誼,但細數起來,真正在一起生活的時間實在有限,有關她的生平事跡所知不多,生怕寫出來不免干巴。
為汪璧寫紀念文字最合適當然莫過于我的五哥顧準,然而他離開這個塵世已經二十一年。他生前沒有留下任何紀念文字,僅留下了一點痕跡——1969年10月,經濟研究所“一鍋端” 下放去河南東岳前夕,他似乎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感到秀也許不在了”,因此,再三要求和他和妻子見一面,連隊負責人拗不過,只得以實相告,她已經死了,可是死期、死況。遺言,一概不知。在聽到這個死訊以后,他在日記中寫下了這樣的字句:“聞噩耗,既覺意外,也不覺意外,意外的是她愛孩子,為什么給孩子留下一個‘母自殺’的家庭環境;不覺意外的是,1965秋,她已寫過遺囑,1967年5月,她看來已經實在支持不住了。” 日記接著寫的是:“我就去打飯來吃,吃了幾口飯,悲從中來,臉伏在飯盒上失聲大號。但是我還是抑制住,努力把飯吃完,我要活下去,……”
1934年他們結婚,我是親見的。當時顧準19歲,汪璧20歲。五哥屬于早熟型,因此結婚也早。因為處于地下,結婚沒有任何儀式。結婚以后三十多年,當然也有多次離別,戰爭年代,也常常生死難卜。1943年,顧準在去延安途中,越過平漢路封鎖線時,一顆流彈把頭上戴的帽子打了個洞,子彈擦過頭皮,差一點就“光榮” 了,如這次真的死別,顧準與汪璧分手已經四年,竟未能見上一面,說上一句話。兩年前,我去北京,一位我素來尊敬的兄長輩問我,汪璧為什么要自殺?我實在無辭以對。還是顧準最理解她,她“已經實在支持不住了”,才最后不得不作了這樣的選擇。黨章和憲法都被踐踏,空氣中到處充溢著無法無天,身邊沒有一個親人可以訴說自己的心聲,心每天都在淌血,除此,還能有什么別的選擇!
1967年11月,我有機會去了一次北京,特地去百萬莊探望五嫂。看上去,她不只疲憊,而且顯得十分憔悴、衰老,一臉病容。我在她那里吃了一頓飯,沒能談什么,也不可能談什么。現在回想,我十分懊悔,為什么當時連一句可以使她稍稍寬慰的話也沒有說。飯后我即去探望住在我妹妹那里的老母親(1965年送去太原,這時已遷來北京)。這是我和汪璧最后一次見面。到北京來后沒有幾天,我自己也失去了自由,音訊完全隔絕。1969年9月回到家里,才知道她已于1968年4月去世的確實消息。
她的死,毋寧說是悲壯的。為了保持自己的清白,不被污辱,能夠勇敢地面對死亡,難道能說是一個怯懦者?對于這樣一位默默地奉獻了自己一生的女性,我永遠在心里尊敬她。
汪璧,原名方采秀,進入解放區后從母姓,改名為汪璧。結婚以后的第二年,1935年10月,中國民族武裝自衛會受到破壞,組織上決定顧準離開上海,汪璧陪伴他一起流亡北平。他們坐的是一艘貨輪,去天津再轉北平。臨行的這一天清晨,我特地從南市家里趕至楊樹浦碼頭為他們送行。已經是深秋,江面上有一層薄霧,似乎增添了幾分離別的氣氛。這是我第一次與親人離別。以當時的政治環境,誰也難以預料什么時候能再見。當時離別的情景和我的心緒,至今猶清晰可憶。
在北平,他們開始時分別住在小公寓里,以后兩人一起租住民房,依靠顧準的筆耕收入(此時顧準為潘序倫編寫一些會計學著作以獲取稿費,上海的家庭開支也依靠它),過著最清苦的流亡生活。他們經常去北京大學等校旁聽,或者到北京圖書館,勤奮學習,不久,北平學生掀起了“一二·九”抗日救亡運動,震撼全國。這時,顧準在北平等待將黨的組織關系轉去已經有幾個月,卻仍未接上。1936年二月,接到組織通知,乃于是年2月返回上海,立即投入已經蓬勃發展起來的抗日救亡運動和黨的地下工作。
從1936年初回到上海至1940年7月顧準離開上海進入蘇南解放區的這幾年中,顧準為了躲避追捕,還曾有過多次政治流亡,住所經常搬遷,生活極不安定。在此期間,汪璧曾生過兩個孩子,流產過一次,兩個孩子,同樣在一歲多點、以同樣的腦膜炎癥夭折。孩子夭折,對一個年輕的母親感情上的打擊如何嚴重是可以想見的。我曾在無意中讀過汪璧在孩子夭折后所寫的日記,一種母親為喪失自己孩子的難以盡言的無限哀慟凄楚,在字里行間躍然而出,讀之催人淚涌。在同樣艱險的地下革命的環境里,女性的負担(無論是生理上的和精神上的)總要比男性沉重得多,汪璧自然也不例外。
1937年11月,中共江蘇省委成立。1938年1月在江蘇省委領導下,成立職員運動委員會(簡稱職委),彭柏山為書記,顧準、胡實聲、陸志仁等為職委委員。汪璧在職委領導下從事職業婦女工作。當時職委會議經常在顧準家里召開,汪璧也常列席會議匯報職業婦女方面工作開展情況。在當時封建性、殖民地性依然極為強烈的舊中國,職業婦女在工資待遇、勞動條件等方面都受到很多歧視。例如海關、郵局等都明文規定已婚婦女不予錄用,錄用后結婚者即予開革等等。為此,上海職業婦女為求自身解放,自1935年起,就有“中國職業婦女會”的組織,其骨干為啟秀女中畢業的同學。已在海關工作,也是啟秀畢業的茅麗瑛是這個組織的核心人物。1938年5月,為了適應當時已成為“孤島” 的政治環境,更有利于開展群眾運動,中國職業婦女會改組為上海職業婦女俱樂部(簡稱“職婦”),茅麗瑛被選為主席。汪璧代表職委領導“職婦” 的工作。茅麗瑛被發展為黨員是汪璧向職委提出建議,交由當時也在海關工作的胡實聲完成的。茅麗瑛入黨后,更積極地開展“職婦”工作,為支援新四軍,發動募集寒衣,搞義賣活動等,工作異常活躍,因而遭到汪偽特務暗殺,奉獻了年青的生命。消息傳出,整個孤島為之震動。
1940年7月,顧準離開上海到蘇南解放區,汪璧和她的第二個孩子,還有母親仍留在上海。這時我們家似乎成了黨的什么秘密機關,利用我母親和汪璧這樣的家庭環境作掩護。因此,皖南事變后我經過上海去蘇北,隨后顧準從蘇南奉調經上海去蘇北,都不準在家里停留。出于恪守黨的紀律,我至今都沒有問過究竟。
1941年冬,太平洋戰爭爆發,日軍進駐上海租界,孤島陷落。汪璧和陳修良同志等一起撤至蘇北。1943年,解放區為了度過最艱難的時期,執行“精兵簡政”政策,汪璧攜帶她的新生女兒只身回到上海,直至1944年冬再回到解放區。這以后,經歷了抗日戰爭的勝利;顧準從延安到華東,老母親和汪璧的大女兒從上海接來解放區以后的團聚;三年解放戰爭中從蘇北撤退到山東,再撤至大連,輾轉流徙的戰爭年代的艱苦生活;然后迎來了全國解放。
上海解放,汪璧起初在華東財政部公營企業財務管理處任副處長(顧準兼處長)。解放初期,許多工作均屬公開性質,公營企業財務管理處更是一項新的工作,不僅要有一定的業務能力,還要有相當的政策水平。當時,顧準為了開拓這項工作,網羅了一批思想進步的黨外人士在這個處工作,這是一些在解放前就已頗有地位,担任廠長、經理,有經驗,有才干的專家。汪璧處身其間,要搞好關系,做好工作,并不容易,但她以其特有的平易、謙遜、誠懇的態度和作風,獲得了他們的尊重,很好地完成了任務。
1952年的“三反”運動中,顧準以莫須有的罪名受到錯誤的撤職處分。“三反”撤職,對顧準和顧準家庭的命運都是一個重大的轉折點。顧準被撤職,汪璧自然感到十分突然。曾經有好心人勸汪璧離婚,被婉言拒絕了,因為她對自己的丈夫有充分的理解和信任。
在我國,厄運有了第一次,也就非常容易地會有第二次、第三次。1957年,相距“三反”不過五年,顧準又被錯誤地劃為右派分子。顧準“三反”撤職,工資待遇未變。因此在經濟上對家庭生活影響還不大。這一次情況就迎然不同,汪璧成了右派分子家屬,不僅政治上要承受巨大壓力,經濟上的困窘也實在難以對付。丈夫在商城被監督勞動,經常挨餓,需要接濟;五個孩子都在上學,而且都處在成長期,還有老母親,一家七口的日常生活全靠汪璧一個人的收入來支撐,實在是心力交瘁。
1961年11月,顧準第一次戴上的右派帽子算是摘掉了,可是沒有多久,第二次又再次被戴上,而且來勢更兇。這次是兩個不認識的人到顧準家里把他帶走的。真的,誰也不曾想到過,新中國還可以用這樣的方式隨便到家里把人“請走”。事情的原委后來弄清楚了,原來顧準在清華念書的外甥和少數幾個同學組織了一個什么“現代馬列主義研究會”,這些年輕人哪里知道這是在玩火!新中國雖然是以馬列主義為立國之本,但哪里是能隨便自由研究得的,自由結社更是犯了天條。發現這個“反革命”組織,給當時康生企圖把張聞天、孫冶方、顧準打成一個有組織的反革命集團提供了最好的根據。顧準在經過100多天最嚴格的隔離審查后,證明他和這個所謂“反革命團體”毫無瓜葛,但仍然認定思想上脫不了干系。于是,1965年國慶節后,顧準再次戴上右派帽子,并決定發落到房山大韓繼村監督勞動。隨即,汪璧被迫作出了別無選擇的抉擇,決定與顧準離婚。就這樣,這個家庭徹底破碎了。原來以為是暫時的離別也就成為難以彌補的永久的訣別。
所有對汪璧比較熟識的人,都知道她是一個十分善良、沉靜、嫻淑的女性,在她身上,既有古代婦女傳統的美德,又兼有現代革命女性堅毅的氣質。她的一生是平凡的,沒有一點英雄傳奇色彩;她為追求人類的崇高理想默默地奉獻了自己的一生。她對社會、家庭、丈夫、孩子、母親只有給予,從來不知道索取,她永遠是謙遜、樸實的。1980年 2月,在汪璧死后十二年,為他們夫婦倆一起舉行了一個莊重的儀式,把他們倆的骨灰盒重新安置在一起,一對受盡人間折磨的靈魂,從此可以在一起互訴衷腸。但愿他們能夠得到生前沒有得到的永遠的安寧吧!
陳敏之 2013-08-20 13:3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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