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肉身 我不肯再“把身體借給他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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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肯再“把身體借給他用”
  事情是這樣的。
  我是個吉普賽姑娘,父母在流浪途中生下我。很小的時候,父母就把我寄養給祖母,我從來沒有感受過人們常說的母愛或父愛。我一直覺得被父母遺棄了,我的生命感覺從小就不完整。父母傷害了我,他們生我是不負責任的。
 我長得很漂亮,而且很性感,我的身體承受男人火燎燎的目光太多了,成為少女以后,人們說我“具有一種生氣勃勃的野獸般的粗魯的美”。也許這是父母帶給我的唯一的生命資產。我原來相信,要是我長得不漂亮,我的命一定更慘。
 結果呢?由于我長得漂亮,我的命才變得更慘。由于我長得漂亮,我的命才與牛虻纏在一起了。
 牛虻流亡時途經我祖母家,他一見到我就對我入迷。本來他只打算歇一下腳,卻為了我干脆寄宿在我祖母家,每時每刻圍住我轉,糾纏我。我迷戀上牛虻的熱情和幽默。他也很有學識,懂得好多什么“主義”,還有語言天賦,會寫尖刻的文字,有滿肚子的故事。同他在一起,我總是被逗得笑個不停。但牛虻只是喜歡我迷人的漂亮、性感的身體和野性的性格,并不愛我。我知道,只是喜歡我的身體和漂亮還不是愛,至少不是我想象的愛。我對愛的美好想象是精神的相互依戀融化在身體的相融中。可是,我并不能把握自己,雖然我知道牛虻只是喜歡我的身體,只要跟他在一起感到愉快,也就無所謂了。
 我離開了祖母,和牛虻一起浪跡他鄉。牛虻喜歡唱歌,我喜歡彈六弦琴。我們生活得好愉快,這樣一起過了六年。有一天,他突然說要回意大利,當地一個秘密革命團體請他去主辦一份革命小報。
 對我們吉普賽人來說,在哪里生活都一樣,只要能和自己心儀的人在一起。我隨牛虻一起回到他小時候生活的地方。在那里,人們都知道我是牛虻的情人,但從此牛虻很少與我在一起,常跟他的革命同志們在外鬼混,忙他的事業,不像以前那樣糾纏我,只是在需要我時才找我,不外乎抱著我吻我的乳頭在我身上四處亂摸與我做愛而且匆匆忙忙。完事后他又去干自己的革命。牛虻常生病,但不像以前那樣讓我接近他,我總是坐在他的房門外候著。
 我一直愛著牛虻,以一個女人的心愛他。牛虻說這種愛既是伊壁鳩魯式的又是柏拉圖式的,在身體情欲的沉溺中摸索精神的歡愉。他總喜歡對自自然然的事用什么“主義”來說明。我只知道,愛一個人就是曉得他的習慣,喜歡吃什么東西,什么時候想抽煙,愛聽什么歌。我就這么愛著牛虻,雖然他對我越來越冷淡,我還是不斷勸他,不要卷入革命,那是危險的事。
有一次,牛虻病了,他的革命同志來陪伴他。我實在忍不住,對牛虻的革命同志說:“我恨你們這批人!你們到這兒來跟他談政治,他就讓你們通宵陪著他,并且讓你們給他止痛的藥吃,我呢,倒連在門縫里偷看一下都不敢!他跟你們到底是什么關系?你們有什么權利上這兒來把他從我手里搶過去?”
 我的生活就這么破碎了。革命是我的情敵,我只想同牛虻過自然的生活,希望他愛我。但牛虻似乎更愛革命。我實在搞不懂,為什么牛虻那么鐘情革命,是一種精神上的刺激還是生理上的刺激?因為革命,牛虻變得對我很粗魯,頤指氣使。連瓊瑪也看不過去,她對牛虻說:
“我不懂你既然這樣厭惡她,又為什么要跟她同居呢?照我看起來,這是對她的一種侮辱,對于一個女人的侮辱。”
“難道這就是你所說的一個女人嗎?”
 牛虻不承認我是一個女人——那我是什么?
 我陪伴牛虻流亡好多年,作為一個女人陪伴他,我想你們應該不難理解我說作為一個女人陪伴他流亡的意思。他說我不是一個女人,難道不是對我的傷害?瓊瑪說過,他“對人性的神圣不夠重視”,豈止不夠重視,簡直是在作踐。
 牛虻的革命同志瑪梯尼是一個性情溫厚得少見的男人,他也覺得牛虻對我“未免有點殘忍”。也許,牛虻有兩種對女人的需要,對我是伊壁鳩魯式的需要,對瓊瑪是柏拉圖式的需要。但我并不是伊壁鳩魯式的女人,只曉得感官的沉溺。我們吉普賽人與猶太人不同,既不感興趣政治,也不感興趣賺錢,只鐘情自然的生活。我們吉普賽人的生活觀也與道家和佛家的自然生命觀不同,我們不覺得人性的欲望是什么累贅。在自然人性的欲望中忘我,是很美的人生。自然人性的生活也是一種精神。
 牛虻傷害我,是因為革命?我看不見得……自從他回到自己少年時生活的地方,就變得有些神經質。我不知道這是什么緣故。牛虻對蒙太尼里有一種奇特的感情,表面看起來,憎恨蒙太尼里到了瘋狂的程度,骨子里對他有一種像見到久別的父親那樣的愛。我對牛虻說:“不管是不是敵人,你是愛他的,愛他比世界上任何人都厲害。你敢對著我的臉說一聲這是不確實的!”
 牛虻承認:“這是確實的。”
 有一次,牛虻外出搞秘密活動三個星期,回來后我欣喜萬分,牛虻卻對我冷冰冰的。他對我說,他一直以為,他離開我時,我會自己過活,會自己找朋友廝混。這一次,他才知道我“感覺到非常寂寞”。其實,牛虻是既自戀又自憐的男人,對我的生活感受從來就沒有一點感覺。牛虻去干那樁偷運軍火的秘密活動前,我與牛虻大吵一場。我對他說:“如果你是愛我的,你就不會這樣丟開我,讓我夜晚一睜開眼睛就猜想你有沒有給人家捕去,一閉上眼睛就夢見你已經死掉了。你全不把我放在心上,當我比那只狗還不如!”
 牛虻這時才承認“從來不曾愛過”我,但否認自己存心傷害我。這話讓我傷心透了。他還說自己不相信、也不尊重“傳統的道德法典”,以為“男女之間的關系,只不過是個人的喜愛和不喜愛的問題”。我們吉普賽人倒不見得不贊同這種看法。問題是,他說從來沒有喜歡過我,明明是在說謊,當初要不是他死纏著我,我也不會有今天這樣的處境。況且,既然“從來不曾愛過”我,為什么又要與我在一起?我不懂,不愛我卻與我同居,同我做愛,竟然說沒有存心傷害我。我的身體只是牛虻干革命累了休息一下的溫軟枕頭,或者解決干革命無法耗盡的性欲的工具。一個如此敏感、對痛苦和受屈辱如此敏感的人,竟然不知道我受的傷害!他不把我看作一個有感情、會受傷、生命也會破碎的女人,而只是他“從路上拾得來的”東西。他和他的一些同志一樣,把我看成妓女,以為在他和我睡覺之前,我已同成打的男人睡過覺。你們這些后來聽慣革命故事的人也一定這么看我,把我當下賤女人。的確,我是吉普賽人,性欲很強(革命者牛虻的性欲也很強,這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們),但我并不隨便同男人睡覺。既然牛虻對我說“從來不曾愛過”我,我只有離開他,跟一個愛我的吉普賽男人走。我不肯再“把身體借給他用”,我們吉普賽女人把人生看作流浪,看重人生流浪中的兩情相依。我留給牛虻一張紙條:“我是一個女人,我是愛過你的,就為了這個緣故,我不愿意再做你的婊子了。”
 牛虻對我的出走感受如何?
 他感覺自己挨了“一記耳光”,感到自己的自尊受了傷。用他的話說,自己的心被人“拖到污泥里,給過路人踐踏”。好像我出走,受傷害的不是我,而是他,好像只有他的心才會受傷,只有他才有自尊心。我看他倒像有受傷過敏癥。究竟什么使牛虻對自己受傷害那么敏感,對傷害別人竟然毫無知覺?革命者都是這樣的么?
 


劉小楓 2013-08-21 16:00: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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