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肉身 卡夫卡的罪與惡及其救與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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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的罪與惡及其救與贖
 
  1. 正道在一根繩索上,它不是繃緊在高處,而是貼近地面。它與其說是供人行走,毋寧說是用來絆人的。
  有正道,必有邪道。正道是相對于邪道而言的。正道與邪道的區分是道德和宗教沉思的起點,也是生命的一種張力狀態——道德的生命像一根繃緊的繩索。卡夫卡從“正道”的思量開始自己的道德-宗教沉思,可謂直截了當。
  正道是一根繩索,它一頭系在地面,一頭系在天堂。邪道與天堂無關,不維系什么,不把人引出這個世界,所以不是繩索。正道根本不是路、而是絆人的繩索,因為它本是天堂拋出的系住人的繩索。
  福音書說,耶穌基督是人的絆腳石。凡人不能成為人的絆腳石,耶穌基督是人的絆腳石,因為他是上帝的兒子,是從天上來的。耶穌基督是貼近地面的絆人的繩索,所以他就是正道。
  卡夫卡的不安和負罪感是自己心中的正道這根繩索絆出來的。誰心中沒有這根繩索,誰就不會像卡夫卡那樣,在與菲莉斯的婚事彷徨中產生不安和負罪感。要走正道對卡夫卡來說很難:人走邪道無所謂摔倒,在正道上行走就很可能摔倒。
  可是,走正道是什么意思?為什么卡夫卡在與菲莉斯的婚事彷徨中想到正道是絆人的繩索這種比喻?
  2. 所有人類的錯誤無非是無耐心,是過于匆忙地將按部就班的程序打亂,是用似是而非的樁子把似是而非的事物圈起來。
  3.人類有兩大主罪,所有其他罪均從其中引出,那就是:缺乏耐心和漫不經心。由于缺乏耐心,他們被逐出天堂;由于漫不經心,他們無法回去。也許只有一個主罪:缺乏耐心。
  這則筆記初看起來好奇怪,不知道卡夫卡為什么把沒有耐心看作人生的最大錯誤乃至主罪。這話如果不是絕然私人的含意,就是不可理解的,如果與卡夫卡的婚事彷徨聯系在一起來理解,其含意就相當清楚了。
  個人的生命時間是有限的,匆忙與有限的生命時間本來是相一致的。可是,卡夫卡覺得,生命時間與耐心所需要的時間不是同一個時間。問題恰恰就出在這里:個體的生命時間不堪磨耐,人一出生,就命定得急匆匆的,除非靠某種信仰觀念拴住或吊銷個體生命的時間。
  例如,佛教和道教吊銷生命的時間,可以避免一切人生錯誤,但那樣一來,個體的生命時間中已沒有自己的一生。伊壁鳩魯信徒用沉歡拴住時間,時間已經不再是時間,因為必然流逝的才是時間。
  耐心必定是為了一個與個體生命時間攸關的在世使命才有必要。
  結婚,對于卡夫卡來說,就是這樣的與自己生命時間攸關的在世使命,他覺得對此必須要有耐心。我們知道,結婚對于卡夫卡并不是事情本身,而是擺脫父親陰影的手段。擺脫了父親的陰影、擺脫了“虛弱、缺乏自信心、負罪感”,卡夫卡才會擁有自己的天堂時間。這里所謂的“天堂”僅僅具有私人含意,指的不是塵世那邊的生命狀態,而是擺脫了“虛弱、缺乏自信心、負罪感”的生命狀態的那邊。這樣的天堂時間是在現世的有限時間之內的,因此,婚事的世俗時間對于自我拯救來說,不算充裕,而是相當緊迫。
  這里出現了一種麻煩:卡夫卡私人的天堂時間與通過婚事自我拯救的時間都是世俗的時間。
  為了婚事,得有緊迫感,為了進入擺脫了“虛弱、缺乏自信心、負罪感”
  的那邊,又需要有耐心。目的和手段之間出現了抵觸;問題在于,結婚不是目的本身,卡夫卡必須做出要同菲莉斯結婚的樣子。既然并不是真的要同菲莉斯結婚,就最好盡快了結這樁事,以免心理負担太重。
  況且,萬一手段變成了目的,就會是一場災難。
  可以理解,對卡夫卡來說,耐心那么重要,與正道、天堂相關是什么意思了。有沒有耐心,不是個體性情問題,而是倫理問題。
  倫理問題對卡夫卡來說,不僅是人際關系(與父親、情人),而是人與天堂和地獄的關系,罪是這種關系的記號,而不是人際關系的道德或不道德的記號。罪意味著被逐出天堂,處在“虛弱、缺乏自信心、負罪感”的生存狀態,天堂就是擺脫這種狀態,過健康、有信心、無疚的人間生活。卡夫卡覺得,自己與天堂的關系是通過自己在此世與另一個人的關系體現出來的。如果卡夫卡的未婚妻要說他自私,“虛弱、缺乏自信心、負罪感”的生存狀態就在他為了擺脫這種狀態的自我拯救的努力中重新出現了。
  “虛弱、缺乏自信心、負罪感”真的僅是父親教育的結果?會不會是自己偶然天性的結果?當然,即便如此,父親還是有責任的,因為卡夫卡這個“我在”的性情畢竟是他的父親和母親生出來的。倘若如此,從身體的角度說,罪就是與生俱來的胎記,天堂是擺脫這胎記的精神。這樣看來,卡夫卡所說的罪和天堂就像是基督教意義上的了。
  身體性情沒有耐心,是卡夫卡的個體在性,在精神來說就是罪。
  漫不經心本來是擺脫了“虛弱、缺乏自信心、負罪感”之后的生存狀態、美好的生存狀態、在天堂的狀態,如今成了回不了天堂的狀態。
  6. 人類發展的關鍵性瞬間是持續不斷的。所以,那些把以往的一切視為烏有的革命的精神運動是合情合理的,因為什么都還沒有發生過。
  “人類的發展”是什么意思?die menschliche Entwicklung
  指的是個人,而不是社會哲學家們通常說的“全人類”。卡夫卡思考人的問題時,從來就是指單個的人。在這里,“人類的發展”的確實含意是卡夫卡自己重返天堂的歷程。社會政治行動與重返天堂的事不相干,無論有過多少次社會政治革命,對于個人的重返天堂,就像從未發生過。
  為什么要把重返天堂的歷程看做是持續不斷的?
  前面已經說過,要結婚的努力只是手段,但可能變成目的。如果把這努力看作孤立的“關鍵性瞬間”,也許可以避免陷入另一種“虛弱、缺乏自信心、負罪感”的生存狀態,這樣,要結婚就會是純粹的重返天堂的精神行動。
  被逐出天堂的原初的關鍵性瞬間使個體生命成了由無數斷裂構成的過程,精神行動起于磨平這些生命中的斷裂的努力。佛教的輪回,道教的大化,都沒有一種原初的個體生命斷裂的關鍵性瞬間,因而也就不會有個人生命的精神運動。卡夫卡說的“革命的精神”,也不是社會論意義上的,而是生存論意義上的革命——個人生命的一次斷裂。
  比如,結婚就是一次這樣的斷裂,它意味著:為了返回天堂,必須在世俗時間中“把以往的一切視為烏有”。
  因此,訂婚就意味著革命,意味著“什么都還沒有發生過”。從這一關鍵性的瞬間開始,卡夫卡才應該有耐心,而不是漫不經心。
  7. “惡”的最有效的誘惑手段之一是挑戰。
  8. 它猶如與女人們進行的、在床上結束的斗爭。
  為了重返自己的天堂,卡夫卡開始了自己私人的世俗冒險:嘗試要結婚。在冒險的時間中,卡夫卡首先迎面撞見了惡。
  生命斷裂處的標志,是惡的誘惑。一個人為了重返天堂,必然會與惡的誘惑照面。卡夫卡對惡的誘惑的如此比喻,顯然不是隨意的。訂婚就是惡的誘惑,婚姻可能中斷重返天堂的歸程。那婚床就是一個陷阱,讓人迷戀現世此刻的歡愉。
  卡夫卡十分清楚自己的脆弱:很難同女人在一起生活。因此,婚姻對他來說,就是最大的惡的誘惑,觸及到他的性情中原本隱藏得很深的陌生感、同情心、肉欲、膽怯和虛榮,他原以為是父親的教育帶給他的“虛弱、缺乏自信心、負罪感”。
  惡(B se)不是罪(Sde),惡才是人際關系的道德或不道德的記號。惡而不是罪,才與誘惑有關,惡有誘惑的手段。罪是與生俱來的性情,惡是克服性情的過程的斷裂。
  什么叫誘惑?按卡夫卡的私人理解,誘惑是人與人之間柔軟、曖昧的摩擦,生發出生命中的層層霧氣,比如個體的性幻想這面棱鏡把霧氣折射成一道道愛情彩虹。如果一個女人向一個男人要求自己的存在,或者一個男人向一個女人要求自己的存在,就會引起兩個人之間柔軟、曖昧的摩擦。人生在世難免摩肩擦背,惡是不可避免的——除非,像卡夫卡設想的,只向自己要求存在,惡就無從產生。這就是為什么婚姻總與惡——而非罪——相干。
  可是,卡夫卡自從與菲莉斯建立關系以后,也時常禁不住渴望她坐在自己身邊——這已經是在向菲莉斯要求存在,甚至有一次對菲莉斯說,自己寫作時也想到她。異性之間的渴望和想要,在卡夫卡的私人理解中就是惡的誘惑,對付自己對另一個人的渴望和想要的方法,就是把它們看作誘惑。卡夫卡如此害怕,就因為這惡的誘惑會引發他性情中的“虛弱、缺乏自信心、負罪感”。
  于是,對卡夫卡來說,婚姻不過是與女人的斗爭,這斗爭在床上結束——當然,也可能從床上開始。
  更可能是從床上開始,在咖啡館或法庭——從來不會在花前月下——結束。
  13.
  認識開始產生的第一個標志是死亡的愿望。一種生活看來是不可忍受的,而另一種又不可企及。人們不再為想死而羞愧;人們憎恨舊的牢房,請求轉入一個新的牢房,在那里人們將開始學會憎恨這新的牢房。
  要不是因為我們已經知道卡夫卡訂婚的目的——重返私人天堂的手段,這則筆記很難懂。
  認識菲莉斯,同她訂婚,是卡夫卡迫不得已的事,以便為了擺脫“不可忍受的”生活。進入了與這一個女人——菲莉斯的相互認識的關系,卡夫卡又覺得像進入了“一個新的牢房”。畢竟,卡夫卡覺得孤單的生活有的時候也是不可忍受的,而另一種生活——按我的理解,這指的是像袁枚那樣與女友、而不是妻子一起的生活、漫不經心的生活(像在天堂)——又不可企及。
  訂婚就是相互認識。
  在古希伯萊文中,yada‘(認識)的意思就是做愛——亞當與夏娃相互yada'了。這種認識與死亡是在體地相關的:為了擺脫不可忍受的生活、“虛弱、缺乏自信心、負罪感”的生命狀態,卡夫卡開始了與菲莉斯的相互認識。在這種關系中,yada‘改變了羞愧。
  但卡夫卡很快發覺,相互認識的狀態不過是轉移牢房而已,從為想死而羞愧的牢房轉入不為想死而羞愧的牢房。
  誰是牢房的監管者?上帝,還是社會制度?——尼采說是上帝,福柯說是社會制度。
  逐走上帝、取消社會制度,牢房就不在了?——卡夫卡說,不!沒有上帝或社會制度,身體也是牢房。因為不可忍受的和不可企及的生活都是身體的世俗感覺,身體的感覺本身就是牢房。只有在既非不可忍受、亦非不可企及的生活中,身體才不是牢房。只不過,在這種生活狀態中,身體已經沒有了感覺。
  15. 像一條秋天的道路:還未來得及掃干凈,又被干枯的樹葉覆蓋。
  這根特別濕潤的經脈是卡夫卡在進入與菲莉斯的關系后對自我感覺的描述。
  什么“像一條秋天的道路”干枯的樹葉?可以把太多的語詞放在主語的位置上,以至于每一年秋天的道路都有新奇感。
  我想,這里最適合作為主詞的是卡夫卡的身體,因為這一個身體正處在持續不斷的關鍵性瞬間。
  在卡夫卡的透徹目光里,自己的身體在婚約狀態中有如飄落在一條秋天的道路上的干枯樹葉。舍勒認為,人間的普遍真理往往是由最為個體性的生命體驗道出的。卡夫卡在自己婚約狀態中的這一體驗,也許無意中道出了一個普遍真理:每一個體生命的在世命運,就像一片干枯的樹葉。在世俗生活中、或者說在個人生命的歷程中,個體就是不斷被掃除或被覆蓋的干枯樹葉。
  24. 把握這種幸福:你所站立的地面之大小不超出你雙足的覆蓋面。這是卡夫卡在婚約狀態中產生出來的一種愿望。
  現世生命的時間是秋天的道路,讓人覺得滿目凄涼。幸福是秋天道路上的陽光,給干枯樹葉帶來可以渴望和想象的生機。一個人必須知道什么是自己可得的幸福。如果既覺得一種生活不可忍受,又覺得另一種生活不可企及,就是一個人對幸福的想象太過分了。卡夫卡努力想說服自己——不要失去耐心。人不能把握幸福,都是因為超出了自己的雙足所占的地面尺寸。卡夫卡丈量過——《城堡》中有個土地丈量員,地窖剛好是自己的雙足可以活動的圓周面積。
  知道自己幸福的尺寸有多大,也算是有耐心了。
  可是,人對幸福的渴望引發的對美好生活的想象,很可能變成對幸福的奢望,以至于忘記了,幸福不過是秋天道路上的陽光,斑駁、絢麗而易逝,甚至可能只是灑在秋日濕霧中的幻影。
  30. 善在某種意義上是絕望的表現。
  在什么意義上?
  看來,卡夫卡訂婚后更加絕望了。在與菲莉斯的關系中,卡夫卡覺得自己雙足所占地面的尺寸日漸縮小。于是,善成了在絕望中伸出的求救的手,成了自己日漸干枯的身體渴求的水分。
  兩次訂婚后,卡夫卡都很快逃出了婚約,說明婚約關系是他無法忍受的。卡夫卡在與菲莉斯的非婚約關系中呆的時間要長得多,他既需要菲莉斯,又無法忍受菲莉斯。卡夫卡的絕望就是從這種兩難中產生出來的。
  什么是善?
  卡夫卡沒有具體說。在前面的筆記中,卡夫卡提到惡。惡的對立面就是善。如果惡的誘惑有如與女人的斗爭,善就是在這種斗爭中的耐心。
  33. 殉道者們并不低估肉體,他們讓肉體在十字架上高升。在這一點上,他們與他們的敵人是一致的。
  這樣一來,卡夫卡就把與菲莉斯有了曖昧關系的自己的身體看作了殉道者;訂婚畢竟是他為了重返天堂這一更高的生存目的不得不做出的犧牲。犧牲并不意味著自己的身體微不足道,相反,犧牲意味著太看重自己的身體。
  這里的敵人是誰?——是女人,具體說,就是菲莉斯。
  卡夫卡與菲莉斯的婚事廝磨是一場私人性的形而上學斗爭,這場斗爭是兩個身體用肉體來進行的。進行斗爭的雙方都看重自己的身體,都把身體抬高,只不過抬高的尺度不同。卡夫卡把自己的訂婚看作殉道,他抬高自己身體的尺度是十字架的高度,菲莉斯抬高自己身體的尺度被卡夫卡看作是塵世殿堂。在同一時期的一則日記中,卡夫卡寫道:
  這個世界——菲莉斯是它的代表——和我不停地沖突,這個沖突避免不了,它撕碎了我的身體。
  這樣看來,善與惡的區分就只是對待身體的不同方式:像普羅狄科講的,卡吉婭把身體當作身體來享用,就是邪惡;阿蕾特把身體當作美好時刻出現的場所,就是善。卡夫卡的身體與阿蕾特的身體一樣,是沉重的肉身。
  或者用永恒溫暖身體,身體累了就靠在永恒上休息,或者用瞬間溫暖身體,身體累了就無處休息。
  35. 沒有擁有,只有在,只有一種追求最后的呼吸、追求窒息的存在。
  原文是:Es gibt kein Haben,nur ein
  Sein。關于擁有與在的差別,哲學家和神學家們說過許多話,不如卡夫卡此言精到。卡夫卡再一次以自己個人的生命體驗道出一個形而上學的真實:我在=追求最后的呼吸=窒息。擁有并不是一種呼吸,有呼吸才有可能感到窒息的時候,所以,擁有不追求窒息。
  這則筆記同15號筆記一樣,是卡夫卡在婚事廝磨狀態中極度絕望的表白。
  卡夫卡很清楚,“Sein這個詞在德語中有兩個意義:在和他的”。我的生命之在很可能是她的呼吸?這一念頭讓卡夫卡感到透不過氣來。卡夫卡自愿進入與菲莉的婚事廝磨狀態,本來是為了尋求屬于自己的呼吸,結果這呼吸成了窒息。如果與一個女人結婚,自己的在就成了她的。對卡夫卡來說,擁有了一個時常坐在自己身邊的女人,也就沒有了自己的在的呼吸。第一次訂婚后,卡夫卡就覺得,自己不僅沒有獲得所希望的自我拯救的能力,反而成了一個“囚犯”,“全身戴著鐐銬,被安置在一個角落”。
  這種窒息對于卡夫卡重返私人天堂的形而上學目的又是必要的,在這樣的窒息中,才會出現另一種存在的瞬間——使重返天堂的旅程可能的瞬間。
  36. ……我根本就不曾相信過什么,我只提問罷了。
  這就是窒息狀態。在生存的窒息中是不可能相信什么的,只有拼命呼吸,這種呼
  吸就是提問。相信了什么,也就擺脫了窒息,也就無需再提問。
  還不曾相信什么,才提問。正如因為不相信上帝,才問上帝在還是不在。卡夫卡不相信倆人的婚姻可能就是他要尋求的天堂狀態,才問菲莉斯那些問題。
  39. 道路是沒有盡頭的,無所謂減少,無所謂增加,但每個人卻都用自己兒戲般的碼尺去丈量。
  卡夫卡開始尋求救助了,他想走出自己的絕望情狀。
  在絕望的狀態中,人很容易失去耐心。一旦失去耐心,卡夫卡就會與自己的私人形而上學目的失之交臂。卡夫卡感覺到自己開始在丈量與菲莉斯的婚事廝磨的路究竟還有多長,這是要失去耐心的表征。卡夫卡告誡自己,不可去計算這廝磨的路究竟還有多長。
  什么是每個人自己兒戲般的碼尺?
  每個人身體上的死亡鐘點的刻度,丈量尺度的是每個人自己身體的血肉,因為身體的血肉時間是有時限的。意識到這一點,人往往就會變得沒有耐心。為了讓自己堅持耐心,卡夫卡對自己說:每一個人的道路有自己的盡頭,并沒有一條對每個人都一樣的客觀的歷史道路,塵世中所有的道路都是個人的道路;不同的個人的道路相比,沒有減少或增加。自己的碼尺只能丈量自己的道路,不能丈量別人的道路,就像自己的幸福或受苦的尺碼不可以用來丈量別人的幸福或受苦。
  發著高燒或害著傷寒的人丈量自己的道路,都會覺得太長。
  40. 僅僅是我們的時間概念讓我們這樣稱呼最后的審判,實際上這是一種緊急狀態法。
  自己的道路的長度是由自己身體的血肉時間來決定的,這是世俗的時間,不是天堂的時間。在婚事廝磨的煎熬中,卡夫卡終于等到了這樣的時刻:自己身體的世俗時間與天堂時間的交匯。“最后的”這類時間性說法,顯然是由于有另一種時間將突入身體的世俗時間,它是不期而至的審判帶來的。

  審判表明天堂時間可能闖入自己的現世時刻,但這不是傳統基督教末世論意義上的闖入。我們知道,卡夫卡的天堂的私人含意不是指現世的那邊,而是某種生存狀態的那邊。這意味著,現世時間被分成了兩邊,而不是此世與彼岸的兩邊。卡夫卡的神學是啟蒙之后的神學——世俗化和個體化了的神學。因此,“最后的審判”的原文是
  das Jgste Gericht,而不是 das letzte Gericht。
  這一時刻不是卡夫卡這一個身體的血肉時間之自然時刻的“最后”,而是在現世中返回天堂之旅的決定性瞬間的開始,是卡夫卡自己的“恩典時刻”的出現。“最后的”時間性因此是從現世的、而非末世的時間流年刻度來理解的,它就是在日常中發生的審判。“恩典時刻”出現在日常的現世時間,就卡夫卡的情形來說,意味著另一種生命狀態的出現。
  用自己身體的時間刻度丈量了自己的生命道路的長度后,卡夫卡才對自己生命的現世中發生的審判變得非常敏感。卡夫卡決定與菲莉斯再度訂婚的原因就在于此:必須與現世的時間有深度的交往,必須浸透到日常或世俗中去,“恩典時刻”只在日常的現世時間中發生。菲莉斯——如卡夫卡自己清楚地知道的那樣——是這個世俗世界的代表,是把他的身體撕碎的時間。為了自己的“恩典時刻”發生,卡夫卡必須再次戰戰兢兢地努力去摸索那只愿意接受自己的女人的手,盡管他清楚得很,如果他接受了這只女人的手,兩只手就被世俗的釘子釘在一起,這是他最恐懼的事。
  有什么辦法呢?只有在這種狀態中,“最后的”審判才會發生。于是,再度訂婚就成了卡夫卡日常生活中的緊急狀態。
  50.
  人若沒有對某種不可摧毀的東西持續不斷的信仰,便不能活下去,而無論這種不可摧毀的東西還是這種信仰都可能是長期隱匿的(verborgen)。這種隱匿的表達可能性便是相信一個自己的上帝(Glaube
  an einen perslichen Gott)。
  在這種緊急狀態中,信仰自己的上帝才成為必要的生存性事件。
  何謂上帝信仰?
  信靠一位使人能活下去的在者。
 與菲莉斯再度訂婚后,卡夫卡自覺到生命狀態更加險惡,他可能跌入世俗——這個詞的私人含意是“虛弱、缺乏自信心、負罪感”的生命狀態——的深淵,服從身體的法則,因為卡夫卡自己的身體性情是由陌生感、同情心、肉欲、膽怯和虛榮構成的。信仰的對立面不是惡,而是罪。什么是罪?罪就是身體的脆弱、依從身體性情的需求。哪怕僅僅是在想象中與菲莉斯結為夫妻,罪也立即顯出了全部力量。如果沒有“自己的上帝”,沒有信仰“某種不可摧毀的東西”,卡夫卡就跌入菲莉斯的身體欲望和自己的身體欲望中去了。無所謂有對不可摧毀的東西的信仰,也可以活。這樣的話,卡夫卡就完全解除了與另一個世界的關系。卡夫卡想要重返自己的天堂,所以他覺得不可以沒有自己的上帝。讓自己活下去,在這里的意思是:無論如何得有耐心。如果沒有耐心是主要的罪,有耐心就是卡夫卡的信仰。
  不可摧毀的、讓人可以活下去的信仰因人而異,比如菲莉斯的上帝就可能是愛情一類,美好婚姻的共同生活就是她的天堂。由于卡夫卡自己的上帝肯定不是愛情一類,就與菲莉斯的上帝不同。卡夫卡如果要與這一個女人結婚,只有兩種可能:自己沒有“對某種不可摧毀的東西持續不斷的信仰”,或自己的上帝與這一個女人的上帝是同一個上帝。
  卡夫卡偏偏是第三種可能:他有一個與這一個女人不同的上帝。在這種情況下,卡夫卡相信自己的上帝與自己上吊差不多。
  51. 惡魔能誘惑人,但卻無法變成人。
  有了個人的信仰以后,卡夫卡似乎變得對抵御惡的誘惑有信心了。
  惡不是罪,但惡往往是在罪——身體的脆弱中發生的。沒有人是惡魔,只是人的身體接納了惡魔,如卡夫卡對自己說的:“你自身接納惡魔時所懷的邪念不是你的念頭,而是惡魔的念頭”。
  惡魔是誰?
  既然每個人有自己的上帝,也會有自己的惡魔。自己的惡魔就是自己身體的渴望,對于卡夫卡來說,就是渴望有一個女人坐在身邊的念頭。菲莉斯不僅是這個世俗世界的代表,也是惡的代表。與惡魔的搏斗就是與自己的身體欲望的搏斗,對卡夫卡來說,就是與菲莉斯這一個女人的搏斗。
  惡也有個體性,對于每一個人來說,惡都是不同的,沒有普遍性的惡,就像沒有一個普遍性的善和上帝。自己的欲望沒有成為自己的上帝,必定就是自己的惡魔。自己身體的欲望要么是自己的上帝,要么是自己的惡魔。卡夫卡的困難是,他的身體有兩種不同的欲望,既渴望有一個女人在身邊,又渴望擺脫“虛弱、缺乏自信心、負罪感”的生命狀態。
  當一個人害怕自己的某個念頭,最簡便的抵御辦法是把它看做惡魔。
  54.
  除了一個精神世界外,別的都不存在,我們所稱之為感性世界的東西,不過是精神世界中的邪惡而已,而我們稱之為惡者,不過是我們永恒發展中的一個瞬間的必然。
  卡夫卡本來把自己與菲莉斯的婚事看做自我拯救的努力,在進入準婚姻關系后,卡夫卡完全清楚了這種自我拯救的性質。
  婚姻生活是最為世俗的生活、感性世界的生活,與菲莉斯訂婚,菲莉斯就使卡夫卡與感性世界的關系變得明確起來,不然的話,卡夫卡與此世的關系仍然模糊不清。與世俗的關系不清楚,與天堂世界的關系也不會清楚。天堂世界只有在感性(世俗)世界的對比之下,才可能顯出自己的品質。也只有在世俗世界中,天堂作為精神世界才是真實的,重返天堂才是一種精神行動(永恒的發展)。
  這樣一來,精神世界顯得必須要由感性世界來界定,這種界定就是惡。所以,卡夫卡覺得,惡不過是自己重返天堂過程中的“一個瞬間的必然”。只有借助于惡的瞬間,才可能返回天堂的精神世界。菲莉斯于是成了卡夫卡自己重返天堂這個形而上學的私人目的必須借助的惡。
 有一點應該講清楚。本來,菲莉斯并不是惡的代表,即便她的生命欲望就是感性的生活。菲莉斯僅僅是在與卡夫卡訂婚以后,才被卡夫卡自己的形而上學私人目的界定為惡。卡夫卡需要一個感性世界的惡,以便重返自己的天堂。正因為如此,卡夫卡才與這個一點也引不起他的生命感覺的女人訂婚。他只是要通過與一個女人的關系來確定自身與此世的瞬間關系,表明自身曾經沾染過惡。菲莉斯的惡完全是卡夫卡一手制造出來的,菲莉斯答應卡夫卡的求婚,無異于成了卡夫卡的惡的犧牲,成了卡夫卡邁向自己的永恒之旅、重返自己的天堂的一個必然的瞬間。
  56. 有些問題我們無法回避,除非我們生來就不受其約束。
  什么樣的問題?
  比如一個與自己訂婚的女人被欺騙了。這當然是一個問題,道德——或另一類惡的問題。
  卡夫卡在追求自己的永恒世界的過程中,在自己的自由行動中,撞見了新的道德問題。卡夫卡把訂婚當作自我拯救的手段,以便同感性世界發生關系,其實對婚姻生活沒有一點誠意。既然并不真的打算結婚,顯得要結婚只是自己的永恒之旅過程中一個惡的必然瞬間,與卡夫卡訂婚的“這一個”女人就被欺騙了!
  前面那則長段筆記(編號55)專門論及欺騙,就是可以讀解的了。那則筆記一開首就直截了當地寫道:“這一切都是騙局:尋求欺騙的最低限度,停留于普遍的程度,尋求最高限度。”為了讓自己的良心在這場婚事騙局中過得去,卡夫卡用上了自己全身的智慧,計算了欺騙的最低限度的各種可能性。最后,他覺得,在塵世中生活但不追求善,這種欺騙善的欺騙程度最低,因為,善在塵世中無論如何會被欺騙。
  同樣無論如何的是,菲莉斯這個女人被欺騙了。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卡夫卡在整理筆記時親自刪除的一句話道出了他不得已的心情:
  除了欺騙,難道你還能懂得別的什么嗎?一旦欺騙消除,你就不能朝那邊看,或者說你會變得呆若木雞。
  所謂“朝那邊看”,就是朝卡夫卡自己的永恒那邊看。
  為了能朝自己私人的“那邊”看,卡夫卡不得不欺騙一個無辜的女人。他選擇一個自己并不喜歡、也不“嫵媚”的女人來欺騙,看來也費過一番心思——那樣心里不至于太難受,他并沒有要與自己遇到而且有過關系的至少三個“嫵媚的”女孩子訂婚。
  可是,盡管卡夫卡不喜歡菲莉斯這個女人,菲莉斯畢竟是一個女人。與一個自己不喜歡的女人訂婚,當然不等于不是一種欺騙。卡夫卡的道德感在于,他誠實地感到無法回避欺騙的問題。
  卡夫卡自覺到陷入自己制造的惡:為了重返自己的天堂,在自己的永恒之旅途中,他不得不欺騙一個女人。如果沒有自己的永恒之旅、沒有自己的精神世界——只有感性世界、身體的世界,就無需欺騙這一個女人。一想到自己的惡的處境,卡夫卡就不禁悲從中來。在第二次退婚之前,卡夫卡給朋友寫信說:
  同菲莉斯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是十分不幸的。第一天除外,那天,我們還沒有來得及談主要問題。昨天下午我哭了,把我成年以后所有的哭泣加在一起,也沒有昨天下午這么多。
  欺騙是一種惡,這種惡與卡夫卡界定在菲莉斯身上的感性世界的惡完全不同,那是他律的惡。欺騙一個女人的生命是自主的惡,是自己的意志自由犯下的惡。
  57.
  除了感性世界外,語言只能暗示性地被使用,從來不曾哪怕近似于比較性地被使用過,因為它(與感性世界相適應)僅僅與占有及其關系相聯系。
  欺騙離不開語言,“在塵世中生活但不追求善”——欺騙善,必須靠語言來完成(難怪卡夫卡給菲莉斯寫了幾百封信)。
  語言有種種不同的用法,為了欺騙善的欺騙程度最低,語言必須是暗示性的用法。卡夫卡的敘事(小說)語言,自此以后越來越是暗示性的。人們一直以為,這暗示性的語言用法是為了適應“感性世界”與精神世界的不對稱關系。現在可以有另一種解釋:這是為了欺騙善的欺騙程度最低,為了在欺騙菲莉斯時心里覺得好受些。
  不少卡夫卡專家認為,卡夫卡的小說是“偽裝的自傳”。如果真是這樣,暗示性的敘事話語就是卡夫卡安慰自己的方式。難怪他覺得,沒有這種暗示性的敘事,他自己的存在就只有被清除的份。
  卡夫卡的敘事與他的婚事就這樣發生了實質性的聯系。通過敘事,與菲莉斯重訂婚約的卡夫卡就可能暗示性地生活在不得不欺騙善的世界。我無意要說卡夫卡的所有敘事都與他欺騙菲莉斯相關,只想提到《訴訟》這部他在兩次婚約期間寫的故事中的一段對白就夠了。
  “你尋求外部的幫助太多了,”神父非難地說,“尤其是女人方面的幫助。難道你沒有覺得,這不是真正的幫助嗎?”
  “有些案子,甚至在許多案子里,我可以認為你是對的,”K說,“但也不是永遠如此。女人有著很大的權力。如果我能發動我所認識的一些女人,共同為我的案子出力,我就一定會取勝。特別是現在這個法庭,它的成員差不多都是好色之徒。……”K問神父,“你也許不了解,你為之服務的那個法院的實際情況。”他沒有得到回答。“這都只是我個人的經驗,”K又說。
  這只是卡夫卡敘事中明確說到的情形,至于暗示性的敘事,只要細讀《訴訟》和《城堡》中K與女人的故事,就可以體會了。
  61.
  如果有誰在這個世界之內愛另一個人,那么與在這個世界之內愛自己相比,既非更不正當亦非更正當。剩下的只有一個問題:第一點是否做得到。
  訂婚雖然是假裝的,畢竟不是隨意的。
  卡夫卡并沒有與隨便一個女人訂婚,而是與菲莉斯訂婚。從感性世界或身體感覺方面來說,卡夫卡還是喜歡菲莉斯,因為菲莉斯畢竟是一個女人。他渴望菲莉斯坐在自己身邊的愿望,不是裝出來的。訂婚后,卡夫卡與菲莉斯的關系顯然不同于別的女人。這樣一來,卡夫卡就感覺自己面臨“在這個世界之內愛另一個人”的問題。
  是否做得到在感性世界中愛另一個人,的確是一個嚴重的倫理問題。
  其實,正因為卡夫卡很早就對“在這個世界之內愛另一個人”沒有信心,才有自己的永恒之旅。早年的小說《變形記》已經表明,卡夫卡覺得“在這個世界之內愛另一個人”根本不可能。
  如果在這個世界之內發生了愛另一個人的事,那只會是一種圣潔的愛。所謂圣潔的愛就是非感性的愛——die himmliche
  Liebe——好像天堂中的愛。感性世界中只有 die sinnliche
  Liebe(感性的愛),就像生活中好些人以為自己結婚是出于愛情,其實是由于性欲的需要或害怕孤單。在編號79的那則筆記中,卡夫卡說:感性的愛模糊了圣潔的愛;它單獨做不到這一點,但由于它自身無意識地含有圣潔的愛的因素,它便能做到。
  在現世世界上,所有感性的愛都顯得像是圣潔的愛。卡夫卡在這一瞬間差點就把婚姻看作是自己的天堂了:沒有一點圣愛的因素,不可能做到在感性世界中愛另一個人;只有圣愛,在感性世界愛另一個人,也不可能。但卡夫卡最終還是覺得,在感性世界中愛另一個人,只能是性愛和圣愛的結合,但這樣一來,性愛又模糊了圣愛,以至于在感性世界愛一個人往往成了傷害一個人。
  64、逐出天堂就其主要部分而言是永恒的:被逐出天堂雖然是已成定局,在塵世生活雖然已不可避免,但盡管如此,過程的永恒性(或照塵俗的說法:過程的永恒的重復)卻使我們有可能不僅有一直期望留在天堂中的可能,而且有事實上一直留在那里的可能,不管我們在這里知道還是不知道這一點。
 自從卡夫卡意識到自己欺騙一個女人而造作的惡,他就已經知道自己不可能全然從這個世俗世界抽身重返天堂了,自造的惡拽住了他的身體。恰恰在這樣的意義上,不可能重返天堂已成定局。
  知道了這一點,卡夫卡的生存又靠什么來支撐呢?
  況且,對婚約期間的生活總得有個說法,以便讓自己心安理得,尤其是不能讓自己罪上加罪。卡夫卡找到了感性世界中過程的永恒性這一說法:婚約中的生活、不停地給未婚妻寫信的生活、甚至對她說謊的生活,都可以被感覺為正在重返天堂途中。
  這是自我安慰,還是自我欺騙?
  如果是自我欺騙,那么,在婚約狀態中,卡夫卡欺騙的就不僅是菲莉斯,也欺騙他自己。也許,這也是他自己的永恒之旅中的一個必要的瞬間。
  69. 理論上存在一種完美的幸福可能性:相信心中的不可摧毀性,但不去追求它。
  什么叫自我欺騙?沒有比這則筆記說得更清楚的了。
  卡夫卡好像支撐不起自己,好像鉆進了一個惡的迷宮,并且在自己的罪(身體性情)中越陷越深。要不是自己重返天堂的欲望,也許還不至于跌入意志自由的作惡。
  78. 精神只有不再作為支撐物的時候,它才會自由。
  自我欺騙時,精神特別難受。精神不僅被拖入塵世,與感性世界的欲望纏結在一起,還因為意志自由而跌入自主的惡。
  在婚約狀態中,卡夫卡不僅要克制感性的欲望——婚約狀態偏偏又充滿欲望的誘惑,而且要抵制自己自造的惡,生命不至于沉落的負担完全落在精神的頭上,以至精神成了“支撐”(Haltzu sein)。一旦精神成為感性世界的“支撐”,就很容易跌入自主的惡,成了欠負的精神。
  80.
  真理是不可分割的,所以它無法認識自己;誰要想認識它,就必須是謊言。自我欺騙的說謊與對另一個人說謊有很大差別。對別人說謊,不涉及對自己的誠實問題。在自我拯救的過程中,重要的是對自己誠實,不然的話,拯救自己就是不可能的。況且,對卡夫卡來說,真理總是自己私人的真理——個體的真理,所謂die
persliche Wahrheit。卡夫卡如今發現,認識到自己私人的真理是通過自我欺騙的途徑,精神在自主的惡中成了謊言,就認識了自己個體的真理。
  這就是為什么,即便是孤單的個人,也有倫理問題。
  83.
  我們之所以有罪,不僅是由于我們吃了智慧之樹的果子,而且由于我們還沒有吃生命之樹的果子。有罪的是我們所處的境況,與欠負(Schuld)無關。
  卡夫卡本來以為,罪是由自己與天堂的關系決定的,而不是像惡那樣,是由自己與世俗的關系決定的。由于自己的自主的惡,卡夫卡終于明白,自己身上的罪(身體性情)也就是自己與世俗的關系。罪是自己的身體性情的處身狀況,它是無法擺脫的。欠負既不是單純的惡(B?se),也不是單純的罪(S?黱de),而是兩只本來不會牽在一起的手的牽扯。即便不與菲莉斯訂婚,他身上單純的罪還是存在,因為自己本來就沒有吃上生命之樹的果子。為了擺脫身上單純的罪,卡夫卡與菲莉斯訂婚,反而產生了欠負。由于自己的永恒之旅中的欺騙,訂婚的惡與自己同永恒的那邊的絕然屬我的關系(罪)就發生了關系,這種情形實在出乎卡夫卡的意料。
  84.我們被創造出來,是為了在天堂生活,天堂為我們的享用而存在。如今我們的使命已經改變了;天堂的使命是否也隨之而改變呢,沒有人說出。
  由于欺騙別人和自己,卡夫卡發現重返自己的天堂這一個體使命變得不可能了,改變這一欠負的生命處境也是不可能的事。除非卡夫卡完全改變自己的“天堂的使命”——比如把婚姻生活干脆看作自己的天堂。
  這種念頭并不是沒有出現過。
  在解除與菲莉斯的婚姻一年多后,卡夫卡與另一個女人(朱麗葉)訂婚。這次是與他喜歡的“嫵媚的女孩子”訂婚,并抱著真誠的希望:“如果這次婚姻真的能成功,將是建筑在相互諒解基礎上的最佳良緣。”他還承認:“在某種意義上,婚姻和孩子是最值得我去追求的東西。”盡管卡夫卡最終還是因為覺得自己“是不能結婚的”而退了婚, 他的“天堂使命”畢竟改變了。
  這是后話。
  就現在的處境來說,卡夫卡担心的是,由于自己自主的惡,天堂那邊的情形是否也會改變。如果天堂的使命改變了,就意味著天堂不再為自己的享用而存在。那樣的話,卡夫卡在邁向自己的天堂的過程中陷入的必要的惡就白搭了。讓卡夫卡感到苦不堪言的是,他無法知道天堂那邊的情形是否改變了,這使他難以抉擇,究竟是否還值得堅持下去。
  85. 惡是人的意識在某些特定的過渡狀態中的散發。它的表象并非感性世界,而是感性世界的惡,這惡在我們的眼里卻呈現為感性世界。
  一旦產生上述那樣的念頭,卡夫卡覺得自己的惡魔又找上門來了。
  不過,卡夫卡對惡和感性世界作了區分。他進一步認識到:惡是主觀的意識——也許就是自己的意志自由的脆弱,自己在某些特定的過渡狀態中不能有所決斷時的意識狀態。這種意識狀態就是自己處身的感性世界本身,換句話說,感性世界不過就是自己的主觀意識中的惡。
  菲莉斯是徹底無辜的。
  卡夫卡看清楚了,先前以為是菲莉斯的惡——菲莉斯代表感性世界的力量,其實是自己主觀意識中的惡。
  87. 一種信仰好比一把砍頭刀,這樣重、這樣輕。
  自我的道德—宗教沉思到這個時候對信仰有了完全別樣的理解,絲毫不讓人覺得奇怪。
  要搞清楚的是:信仰這把砍頭刀砍誰的頭?砍信仰者自己的頭,而不是別人的頭。
  卡夫卡與自己的天堂之間的契約關系松動了。沒有婚約、沒有欺騙、沒有惡的散發,信仰的輕和重都是感覺不到的。
  信仰之重,重在守與天堂之約;信仰之輕,輕在對罪的意識。然而,這信仰像砍頭刀,或像自己上吊。
  96.此生的快樂不是生命本身的,而是我們向更高生活境界上升前的恐懼;此生的痛苦不是生命本身的,而是那種恐懼引起的我們的自我折磨。
  卡夫卡感覺自己在受苦,在向更高生活境界上升前的恐懼中受苦,他的信仰是從自己的受苦感覺中產生的。這種恐懼,如已經看到的那樣,是由婚約狀態中自主的造惡引發的,自主的造惡又是為了向更高生活境界上升造作的。這種狀態苦不堪言,是純然私人的受苦,卡夫卡的認識相當清楚:這受苦是一種自我折磨。
  信仰會——或者說——應該帶來受苦的安慰,這種安慰體現為對自己受苦的一種心安理得的解釋。卡夫卡的解釋至少對他自己的受苦來說相當完美:只有在這里受苦就是受苦。并非那些在這里受苦的人在別的地方會由于這種受苦而升騰,而是,在這個世界上被稱為受苦的事,在另一個世界上(一成不變,僅僅擺脫了它的反面)是極樂。
  經過這番對自己的受苦的安慰,卡夫卡已經沒有退路了,不可能使欺騙的婚約變成真誠的婚約。在此之前,婚約的質變還是有可能的,卡夫卡并不是沒有產生過真的結婚算了的念頭。如今,他必須在這條路上走到底,使欺騙的婚約最終完成其使命。他不得不孤注一擲,不理會天堂的規定是否改變了。
  于是,人們就讀到了下面這樣充滿信心的話。
  99.
  對我們塵世生活短暫性的理由的一度的永恒辯護哪怕只有半點確信,也要比死心塌地確信我們當前的負罪狀況令人壓抑得多。忍受前一種確信的力量是純潔的,并完全包容了后者,只有這種力量才是信仰的尺度。
  如此信心針對的是眼下這場大欺騙。因信仰而來的信心被卡夫卡感受為對確信(?黚erzeugung)塵世生活短暫性的理由和自己當前的負罪狀況的斗爭。沒有信仰,他要么可能結婚,要么可能被自己的負罪中的受苦窒息。有了信仰,不僅受苦好受多了——起碼比確信塵世生活的理由好,而且欺騙——無論欺騙女友還是自己——也有了更多的信心。
  有些人估計,除了那原始大欺騙外,在每一件事情中都有一個獨特的小騙局針對著他們,這好比是:當一出愛情戲在舞臺上演出時,女演員除了對她的情人堆起一副虛假的笑容外,還有一副特別隱蔽的笑容是留給最后一排座位中完全特定的一個觀眾的。這可謂“想入非非”了。
  卡夫卡在整理筆記時決定刪除這則文字。編輯者讓它保留下來,使我們得以更加清楚地看到卡夫卡的信仰與他的大欺騙的關系。
  102.我們周圍的一切受苦我們都得去忍受。我們大家并非共有一個身軀,但卻共有一個成長過程,它引導我們經歷一切痛楚,不論是用這種或那種形式。就像孩子成長中經歷生命的一切階段,直至成為白發老人,直至死亡(而這個階段從根本上看似乎是那以往的階段——無論那個階段是帶著需求還是懷著畏懼——所無法接近的),我們同樣在成長中經歷這個世界的一切受苦(這同人類的關系并不比同我們自己的關系淺)。在這一關系中沒有正義的容身之地,但也不容對受苦的懼怕或作為一個功勞來闡述受苦。受苦(Leid)完全是由于有另一個世界的規定和個人從這規定中獲得的在世使命導致的,而不是這個世界的各種偶然的不幸導致的。在為了自己的天堂之約而欺騙一個女人和欺騙自己時,卡夫卡不僅讓自己受苦,也讓別人——比如說菲莉斯——受苦。
  這種受苦是私人形而上學意義上的,不是現世社會意義上的,所以根本不干正義的事。為這私人的受苦尋求社會或人類的正義,不僅荒唐,而且會制造出更多的惡。不僅如此,頌揚這種受苦,就成了形而上學的夸張。
  103. 你可以避開這世界的受苦,你完全有這樣做的自由,這也符合你的天性,但也許正是這種回避是你可以避免的唯一的受苦。
  卡夫卡清楚地意識到,要避免在這種處境中受苦——例如像約伯那樣向上帝尋求公義——是不可能的,因為避免這種受苦本身就是一種受苦。只有通過避免后一種受苦,才能減輕前一種受苦。
  受苦有兩種情形:由惡引致的受苦和由罪引致的受苦。要避免這兩種受苦,是一個人最基本的自由。可是,這兩種受苦都是無可逃避的:無論通過羅伯斯庇爾的自由倫理還是丹東的自由倫理,都無可逃避。自由在自己私人的受苦的必然中成了必須避免的受苦。許多人說,卡夫卡的敘事思想是對資本主義社會的異化狀況的指控和批判,差不多把卡夫卡看作馬克思的應聲蟲。事實上,卡夫卡是人義論的自由主義倫理的批判者——我可以斷定,卡夫卡決不會認昆德拉為他的門徒。
  105. 這個世界的誘惑手段和關于這個世界是一種過渡的保證符號,實際上是一回事。這是有道理的,因為只有這樣這世界才能誘惑我們,同時這也符合真情。可是最糟的是,當我們真的被誘惑后便忘記了那個保證,于是發現善將我們引入惡,女人的目光將我們誘到她的床上。
  卡夫卡看清楚了:為了重返自己的天堂,他本來并不需要欺騙菲莉斯,只需要能忍受孤單就行了。現世世界本身就是惡的誘惑,也就是重返天堂的過程本身。把與菲莉斯訂婚看作與感性世界的交往,等于真的被感性世界誘惑了。
  卡夫卡重新回到了自己未打算通過婚姻來拯救自己時的開端。他經歷了一場自我審判,這審判的結論是:把負罪狀態看作向自己的天堂那邊過渡的過程,自我拯救的過程就是自我變惡的過程。找女人幫忙是必須的,但卡夫卡一開始并沒有認識到,自己一旦找女人幫忙,就免不了自陷于惡,用他的形象說法,就是真的被女人的目光引誘到她的床上去了。
  卡夫卡認清自己最終要的是什么——這“什么”是一個女人無法給予的。
  106.
  謙卑給予每個人(包括孤獨的絕望者)以最堅固的人際關系,而且立即生效,當然唯一的前提是,謙卑必須是徹底而持久的。謙卑之所以能夠這樣,是因為它是真正的祈禱言語,同時是崇拜和最牢固的關系。人際關系是祈禱關系,與自己的關系是進取關系;從祈禱中汲取進取的力量。
  經歷了這場自我審判,有了這樣的認信,卡夫卡得出自己的倫理實踐上的結論。這種結論對于他下一步的旅程是必要的,因為,卡夫卡現在的問題是如何在自己新的負罪狀態中有好的德性。這就是卡夫卡通過自己的道德-宗教沉思——或者說自我審判——而達到的道德自覺:謙卑和祈禱對于把為了天堂永恒那邊而立的約信守到底,是必不可少,對于在婚約狀態中把欺騙持續到底,也是必不可少的。
  109.
  “不能說我們缺乏信仰。單是我們的生活這一簡單的事實在其信仰價值方面就是取之不竭的。”——“恰恰在這‘總不能’中存在著信仰的瘋狂力量;在這一否定中這種力量獲得了形象。”
  從對正道的沉思開始,以對信仰的言說作結,卡夫卡親身經歷了一場道德-宗教的變形記。
  如果只有這一邊,沒有那一邊的世界——或者,即便有那一邊的世界,卻不朝那邊望,人無需信仰。卡夫卡的受苦是自己性情中的兩個世界的緊張引起的,他的信仰就是這兩個世界的緊張之間的繩索。這根繩索絞住了他的脖子,令他窒息,沒有這根繩索,他又無法呼吸。這就是卡夫卡所謂“信仰的瘋狂力量”的含義。只有當人們清楚了卡夫卡私人的受苦,才會了解他私人的信仰的瘋狂含義。卡夫卡使得如今若要理解一個形而上學問題,都必須事先了解提出這一問題的人私人的受苦。
  不必多想了:盡快解除與菲莉斯的婚約。作為自我拯救手段的這場拖帶太久的婚事糾葛,已經完全失去了意義。
  卡夫卡的道德-宗教沉思筆記以下面這則收尾,幾乎是意料中的了:
  你沒有走出屋子的必要。你就坐在你的桌旁傾聽吧。甚至傾聽也不必,僅僅等待著就行。甚至等待也不必,保持完全的安靜和孤獨好了。這世界將會在你面前蛻去外殼,它不會別的,它將飄飄然地在你面前扭動。
  Eco homo!
  卡夫卡寫下這段文字,表明他重返天堂所需要的沾染這個世界的惡,已經完成了。他可以心安理得地做一個地窖人,做一個現代社會的隱修士。
  如果海德格爾確如洛維特所說,是貧乏時代的思想家,卡夫卡就是貧乏時代的修士。盡管他們應用暗示性語言的才能是卓絕的,就思想和信仰的蘊含而言,都是貧乏時代的思想和信仰的寫真。
  


劉小楓 2013-08-21 16:0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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