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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有過的高教大躍進(1)
大躍進是國人在20世紀繼義和團之后,鼓搗出來的又一件震驚世界的大事。就當時而言,的確是充分地發揮了國人敢想敢干的創造精神。人們說話做事的膽量,似乎自盤古開天地以來從來就沒這么大過。大躍進很熱鬧,內容也挺多,人們一般記得比較牢的是人民公社、大煉鋼鐵、畝產萬斤乃至幾十上百萬斤、公共食堂和吃飯不要錢。人們回想起來,似乎也就是搭爐子煉鋼,上街轟麻雀。其實,在那時,有關高等教育自身的躍進也是同樣不讓他人專美于前,跟土高爐煉鋼鐵一樣,同樣充滿了刺激和荒誕。
1958年夏天,在中國土地上,突然之間冒出了數不清的大學,僅僅比后來的土高爐少一點。始終走,不,始終狂奔在全國前面的河南省,先是一個地區辦一個大學,后來一個縣一個,一個公社一個。那個被偉人稱贊,說是躍進規劃像一首詩的河北徐水縣,不僅辦起了一個擁有12個系的綜合大學,而且縣下每個公社都有一個紅專大學。這種大學是怎么辦的呢?徐水,還有山西平遙的綜合大學,是把原來縣里的中學掛上大學的牌子,中學的老師變教授,再配上些老農,算是土專家,教室原封不動,只是原來的教研組變成了系。
比起縣里的大學,公社更有熱鬧看,當時河南遂平衛星人民公社的紅專綜合大學是上過報的典型,不可不專門介紹。衛星公社的這個大學有10個系,共有學員529人,這10個系分別是:1、政治系,主要學習黨的政策和基本知識;2、工業系,學習煉鋼鐵、機械和電氣,學生主要集中在工業區(煉鋼鐵的土高爐所在)和拖拉機站;3、農業系,學習農業基本知識,怎么種高產作物;4、財會系,學習財務管理;5、文藝系,學習歌曲、戲劇、音樂,自編自演,在學習之余,要上田頭演出;6、衛生系,學習衛生保健和防疫,以及接生知識;7、科學技術研究系,學習氣象、土壤、作物栽培、病害蟲防治、品種雜交,據說經常搞一些震驚中外的試驗;8、林業系,學習苗圃管理、果木雜交;9、文化系,所有各系的人員都是文化系的學員,按照各自的程度分為高小、初中班,大概專門為紅專大學的學員補習文化課的;10、政法系,學習黨的方針政策和政法文件,據說是專門培養各個生產隊公安干部的。
這個大學的校舍就是社員騰出來的民房;學生都是各個生產隊選拔出來成份好、覺悟高的青年;教授(原話如此)按他們的話來說是土洋結合,土的教授可能連字都不識幾個,是群眾推舉出來的能人,所謂的洋教授,就是原來的小學教師。上課,土教授有講不出來的時候,就由洋教授講,土教授在旁邊操作,叫做土洋結合。這個大學據報道還很有成績:工業系的不少人學會了開拖拉機、鍋駝機;文藝系的編了很多快板、快書、相聲和戲劇,什么“排山倒海”、“幸福燈”、“姑娘們的心”、“躍進老大娘”,等等;政治系的當然錯不了,學會了怎么“拔白旗”(大躍進時的術語,指批判或者掃除對躍進有抵觸情緒的人和事);最為顯赫的是科學技術研究系,人家打破書本教條,一畝芝麻上100斤化肥(極限是30斤),據說畝產達到1000多斤(對芝麻而言,相當于稻米的畝產萬斤),而且還搞了許多不可思議的嫁接,比如槐草接在稻子上、紅芋接在南瓜上、蓖麻接在芝麻上,等等。
農村的土大學如此,城里的洋大學也有異曲同工之妙。著名的武漢大學,躍進不讓他校。1958年物理系猛然由原來的3個專業增加到9個專業,有的新專業連一個教師都沒有,就找來出身好又特別紅的學生當教研組長(當時學習好是要被批判的),教師沒有先空著,有的專業連名稱都沒有弄清楚,就“先辦起來再說”。
那時候甚至連正規大學的科研成果,都跟土大學非常相似,多快好省,既攀高峰,又放衛星,有多大膽,就有多大產。北京大學中文系一群學生(加上青年教師),花了僅35天,就寫出一部78萬字的《中國文學史》;據報道,著名學者王瑤等寫兩年都沒有寫出來,意思這些學生和青年教師比王瑤強20倍不止。生物系40天編出一本《河北省植物志》;同樣據報道,說是法國大科學家拉馬克編跟河北差不多大的法國的植物志,用了十多年,意思他們比拉馬克強100倍不止。北大放了衛星,其他學校當然也不甘落后。北師大編出了100萬字的《中國文學史》(比著放衛星的味道出來了),還編了100萬字的《中國現代文學史講義》和《蘇聯文學史講義》。中國人民大學弄出了一部100多萬字的《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史》,據說,這部書加進了中國革命的基本經驗,下限寫到1958年,把大煉鋼鐵都寫進去了。新聞系寫出了《中國軍事報刊史》《中國出版事業史》《中國廣播事業史》。清華大學幾個月內,編出各種教材與專著95部,其中《水工概論》《農田水利工程》《水利工程測量》《工程水文學》《水工量測及模型試驗》是10天工夫就寫出來的。最了不起要屬武漢大學物理系,人家成立了一個攻關小組,要在短時間內破除“舊”的物理體系,把從牛頓到愛因斯坦的所有定理、公式一掃而光,在幾周內“建立世界一流的具有武大獨特風格的新物理體系”。需要指出的是,這期間,由學生參與產生出來的大量“科研論文”,也陸續地發在了今天仍列在“核心期刊”名錄上的學術刊物上(其實,即使今天各高校寫校史的時候,統計成果也未必就把這些貨色剔出去了),用今天的話來說,科研成果的數量實現了飛躍。
曾經有過的高教大躍進(2)
當年武漢大學在大躍進過后,對自己的躍進作檢討時說,“在這種戰線長、任務重、指標高、要求急的情況下,只得采取一壓(批評加壓力)、二抄(寫論文時東抄西抄)、三擠(擠數字)的辦法”。而我們今天的高校,尤其是重點大學,動靜其實比當年還大,競相上專業、補學科、辦學院(缺人文的補人文,缺理工的補理工)、合并超級大校、爭一級學科、爭博士點、爭基地、進211、上項目(人文社科的課題都越做越大,越來越無病呻吟,資金上億)、各種名目的評比,有資格的則定出進入世界一流大學行列的目標。這一連串越來越急的大動作,怎么說都擺不脫“戰線長、任務重、指標高、要求急”的影子。各個學校用量化管理、物質甚至職業杠桿壓出來的科研成果,有多少是抄的,只有天知道。即使不抄,有多少是低水平重復,更是只有天知道。說到底,各個學校的科研成果數字,還是少不了“擠”的因素。只有一點是跟前輩們有所不同的,就是現在的大躍進極大地催化了學術的腐敗,這種腐敗,甚至不是指前段時間炒得很熱的抄襲事件,而是直接和間接的權錢交易。這種交易,已經飛速躍進到了赤裸裸的地步。
自從世界進入現代化(或者說西化)的發展語境以來,處在后面的學了一陣前面的之后,就想著怎么趕上和超越。這是人之常情,其實沒什么不對,至少可以理解。只是幻想通過某種特別的方式(比如發動群眾),跨過必要的發展過程,一下子擠到前面去,多少有點做夢的味道。尤其對于一個被別人拉得比較遠,差距過于大的國家,定出這種豪邁的計劃,作出邁大步之狀,則難免讓外面的人感覺局中人像是發了瘋。老百姓講話,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世界上有人發瘋,其實沒什么奇怪,只是發得太大,形成了風潮和運動,就奇怪了。更何況同樣的瘋要發兩次(也可能是N次),則未免駭人聽聞了。從前是大躍進,現在是“跨越式發展”,至少從形式上看,其白日夢的渾沌和瘋狂度其實是一樣的。
然而,不一樣的地方也挺多。除了愈演愈烈的學術腐敗之外,最大的不同是,其實大多數身在其中的人都知道自己實際上在干什么,他們完全知道自己學校跟世界一流大學的差距,私下里把爭基地、上項目的活動稱為“編故事騙錢”,內容怎么樣沒人在意,只要故事編好了,基地呀,博士點呀,項目呀就來了,當然錢也就來了。在他們看來,如果你不爭,別人也會爭,中國一流的大學不爭,好事就全讓二流三流的拿去了。與其人家上還不如我們上,錢與其讓王八蛋糟踐,不如讓我們糟踐。大家全都心知肚明,清醒得到了南極冰川上,卻不約而同地較著勁兒干當年昏熱狀態下才干的大躍進。
說穿了,奧秘在于,凡是大躍進,就容易產生數字式的繁榮,面上看起來特有光彩,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容易出政績。就像大煉鋼鐵可以使極度落后的中國幾個月就憑借遍地開花的土高爐,生產出幾千萬噸鋼鐵(盡管大部分都成了廢物,堆在田間),實現了超英趕美一樣,過去和現在的高教大躍進也可以實現規模的迅速擴張,科研成果的極度增長。我們可以合并出世界上規模最大的大學,可以生產出世界上最多的博士,甚至可以炮制出世界上最多的科研論文。跟當年的領導人一度誤把這種虛假的繁榮當真實不同,我們現在的局中人,從頭到尾,所要的就是這種虛假的繁榮,因為不僅領導者面上好看,而且在這繁榮的背后,有著實實在在的利益。當年的法國國王路易十五說,死后管他洪水滔天。今天人們想到,下一任管他天塌地陷。美籍華人學者黃仁宇說中國總是不能實現數目字上的管理,但卻想不到,我們其實是可以實現數目字上的繁榮的。老百姓講話,數字出官。
一個偉人說過,歷史常常重復,第一次是悲劇,第二次是笑劇。信夫!
張鳴 2013-08-22 16:3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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