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追記》29、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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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反省
 
    發出給新疆安全廳的信后,時間一天天過去。其間北京國安局那位年 輕處長約我見過兩次面。兩次我都準備被帶回監獄,然而都沒有。他們談 的是另外的話題。雖然很客氣,我們之間卻進一步擺明了分歧。我表示我 愿意為國家安全做事,但國家安全不是黨的安全,國家和人民的安全在上 ,黨的安全在下;那處長卻立場鮮明,對他們而言,黨的安全是第一位的 。我真有點奇怪,他們為什么要叫國安部,應該改名為黨衛軍才對。另一 次見面是在法輪功包圍中南海之后,他來詢問我《黃禍》中所寫的氣功和 法輪功有沒有關系。我告訴他法輪功相當程度上正是限制正常宗教發展的 結果。從那以后,大概是我寄給新疆的信被轉到了北京,他們就再沒有跟 我聯系。
 
    那段時間我心理矛盾,一方面盼著能這樣就過去,不再回到監獄;一 方面又覺得如果不重回監獄,我的自由好像就是靠“賣身”而得,無法輕 松坦蕩地享受。很長時間我難以面對友人,因為解釋不清。他們都認為是 母親的信使我得到釋放,我也只能任他們那樣想。隨著時間不斷延長,越 來越表明事情可能真會就這樣過去。家人懸著的心逐漸放下,我的神經也 慢慢松弛,然而內心卻有另一種痛苦同時增長。
 
    有一度,那痛苦曾達到相當嚴重的程度,甚至動搖了我做人的信心和 對人生意義的信念。我無法擺脫靈魂拷問。如果事情真如我設想的那樣, 出來一下再回監獄,那是占了便宜,寫過的保證書和悔過書也都一筆勾銷 。然而事情就這么無聲無息地完了,不再有下文,白紙黑字的保證和悔過 就成了無法改變的存在,成了我的人生記錄和永遠無法洗刷的污點。雖然 我給新疆安全廳寫了信,但那不足以使自己得到安慰。不管有多少條理由 ,歸根結底還是因為自己的軟弱。
 
    某種程度上,悔恨也有一部分來自投機心理。有時不免會想,如果我 出獄真是別的因素起作用,“發展”我只是新疆安全廳附加的一個訛詐, 即使不答應,他們最終也得放我,如果真是那樣,我的“計謀”就只是白 白弄臟自己。一種對沒看準賭注的悔恨長久揮之不去。然而在理智上我很 清楚,這樣的投機心態要不得也沒有意義。如果我當時以投機心態押寶在 一定放我,最后卻沒有放,那照樣會后悔。靠投機得到的贏不是贏,這次 贏了下次還會輸。我要反省的不是押寶的成敗,而是在人生關頭到底應該 怎樣選擇自己的決定,是以功利為標準,還是以道德為標準?按照功利標 準,我的選擇沒錯,理由充分,結果也挺好。可是我為什么不感到滿意, 反而感到痛苦?正是在那種心態下,我真正理解了康德的名言——“頭頂 是燦爛的星空,道德律令在我心中”。人生最終面對的不是功利,是永恒 和終極,功利得失不能充填人的心靈,必定煙消云散,而人生的根本是要 由道德支撐,并且由道德進行評判。
 
    我之所以痛苦,是因為我的人生失去了道德的圓滿,生命中留下了無 法彌補的道德缺憾。正是這一點使我失去人生自信,感受到人生支點的動 搖。每當我讀到別人在獄中堅貞不屈和英勇斗爭的經歷,都不免產生自慚 形穢的感覺。
 
    我出來后,經常有人問我在里面有沒有受虐待。我難以回答。是受刑 才算虐待,還是關押本身已經屬于虐待?不過如果只是對我進行關押和審 訊,我可以理解。雖然那是惡法,但也是法,只要是按法律辦事,惡也有 它的道德和道理。然而脅迫我變成它的爪牙,那就已經不僅僅是惡,而是 邪惡。邪惡是沒有任何道德和道理的,只有不擇手段的卑鄙和吞噬一切的 殘暴。我打心底里憎恨邪惡。
 
    寫這篇東西的時候,正碰上一個法輪功信徒在離我住處不遠的街上自 焚身亡。我雖然一直反對鎮壓法輪功,但也不奇怪專制政權對異己實行鎮 壓。鎮壓只是惡,還不是邪惡。而在第二天(2000年2月17日)中央電視臺 播出的《焦點訪談》,事先不告訴自焚者的母親真實情況,先對那母親進 行采訪,然后再由警察通知她的兒子自焚身死,當場拍攝那母親的震驚和 嚎哭放給全國觀眾。這就是泯滅人性的邪惡!在邪惡者的眼中,這世界根 本沒有人的存在,所有人都是供其任意擺弄、使用和銷毀的工具。
 
  邪惡者可以一時得利,長遠卻會毀于它自己的邪惡,因為它的邪惡必定不 斷制造自己的敵人。我在監獄時曾幻想,假如真出現中共電影中常見的那 種鏡頭,突然鐵門打開,某黨代表亮相,進來握住我的手念白:“同志, 你受委屈了!”我不敢說我會涕零,但我肯定會感激。我的被關被審可能 就此一筆勾銷,而且還會感覺該給它回報。然而它沒有,它把我從一個堂 堂正正的人抓進去,要變成一個見不得陽光的爪牙放出來。可以說,是新 疆的這次經歷徹底斬斷了我和中共在淵源上的相聯。在此之前,不管我怎 么批評中共,根源上和它仍有相連之處。以往游離于中共之外,一方面是 性格使然,另一方面也有“未遇明主”的因素。一旦中共出現愿意推動中 國政治變革的領導人,說不定我還真會去甘當“智囊”或“幕僚”。
 
    其實我的新疆之旅,已經開始有了一點那樣的味道。如果按照宗教信 仰者的思路,也許可以把我這次被捕和其后的經歷看作是神意的安排—— 神看到我有可能成為權力的工具,便用這一懲戒來改變了我的軌跡。


王立雄 2013-08-23 22:46: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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