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追記》30、尊嚴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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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尊嚴之路
 
    在我最痛苦的時候,曾想出一個洗刷自己的極端方式,以去安全部“ 自首”的方式,宣布在新疆寫的保證書是假,要求重回監獄。當然我克制 了那種沖動,因為太有做秀之嫌。但是從那時起我就做出明確決定,必須 把我經歷的一切全部公開,只有那樣,我的內心才能得到寧靜。當時沒有 馬上做,而是拖到今天,主要是不想讓家人受直接刺激,同時希望給他們 做好沒有我也能安度晚年的安排。做到這一點,需要時間。
 
    有些人對過去的事不愿再提,認為重新揭開瘡疤沒有意義。然而歷史 不是只要有意遺忘就不存在,不管你說還是不說,歷史就是歷史,成為歷 史就永遠不可改變。人需要反省,而反省首先就在于正視歷史,敢說真話 。這樣的反省決不是庸人自擾,可有可無,如果一個社會的所有成員都敢 講真話,那社會就既不用起義,也不用革命,再強大的專制暴政也會頃刻 瓦解。中國之所以能夠如此長久地維持專制統治,很大程度就在于專制者 成功地做到了讓人們不敢和不愿講真話。
 
    我知道這樣做可能付出的代價會有多么沉重。然而專制權力就是這樣 ,怕它的人越多,它就越強大,人們反過來就會更怕它。要打破專制,就 必須突破這種循環,而突破只能從我們每個人的自身開始。監獄的日子不 好過,但是監獄總要有人去,自由是從監獄開始的,追求自由也就不能回 避監獄。
 
    朋友說我這樣做會死
    我聽了便笑起來
    審判者說我會因此被打進地獄
    我說那我就去習慣地獄的生活
 
    每當我默念這首詩,我都會感到力量。現在,我已經重新準備好監獄 用的物品,裝成可以隨時提起就走的一包,等待著“專政工具”們的光臨 。
 
  Q曾安慰我,經過新疆的這番審查,我從此對官方而言就清白了。然而,我 對官方清白了,對民間卻變成了不清白。我并不指望寫這么一篇東西就可 以洗刷自己,效果甚至可能是相反的,我會為此承担更多的喪失——同時 喪失官方目前對我的容忍和我在民間輿論中目前尚好的口碑。然而即使如 此,我也必須做,去接受該有的后果,因為是自己寫下的歷史,就必須由 自己承担該承担的一切。
 
    當然,我這樣做也不全是犧牲,也有對我而言的必要和好處。從新疆 回來,我斷絕了任何與官方牽連或可能牽連的事,主要出自一種心理原因 ——只要不把新疆經歷公開出來,與官方的任何關聯都不能讓我避免當爪 牙的感覺。然而,自由應該是沒有忌諱的,包括不刻意回避與官方合作。 有了那種刻意,就已經有了預先設置的不自由。安全局那位年輕處長約我 談法輪功的時候,包圍中南海的事情剛剛發生,高層還沒有制訂出如何對 待法輪功的決策。那時我已經預見法輪功無法消滅,迫害有助其向正式宗 教發展,會出現宗教殉難者等,這些后來都得到證明。那處長希望我把看 法寫出來,并向我保證可以通過直接渠道送達高層。他態度懇切,但是我 拒絕了。拒絕的原因就在于我曾寫過的保證書。為了保證那保證書的確是 假的,就必須回避與官方——尤其是安全部門——有任何合作,否則那保 證書就成了真的。后來看到當局的決策出臺,在鎮壓路上越走越遠,雙方 互動導致法輪功的激進化、政治化和國際化,成為未來中國一個危險的因 素。我想當初如果把看法寫出來,哪怕能產生一點作用,開端的些許差別 ,也許就能導致后面分道甚遠的走向。這樣做不是對當局效忠,而是對祖 國與人民盡力,也是對人道主義的盡責。我沒有做,其實正是失去了自由 的表現。如果要重新獲得那種自由,前提就是要把我在新疆的這段經歷說 出來。
 
    有人說我寫《黃禍》改變了西方國家對中共的態度,因為懼怕《黃禍 》描寫的中國崩潰,西方把推翻中共的戰略變成了幫助中共穩定中國。我 無從證實《黃禍》起到過這樣的作用,不過我可以承認,推翻中共的確不 是我的目標,甚至我愿意與中共進行更多的合作。中國現在就像在懸崖邊 上搖晃,如果跌下懸崖,那是無法在中間停下的,只能一摔到底,粉身碎 骨。相比這個前景,其他一切都排在次要。如何能把中國從懸崖邊上拉住 ,才是首當其沖的問題。我不否認中國之所以到了懸崖邊上,正是中共所 為的結果,我也決不支持要避免黃禍就只能維持中共統治的邏輯。相反, 我寫《黃禍》不是為一黨專制提供理由,而正是用極端的描寫發出告誡, 不改變中國的專制政治,黃禍才是最終一定不可避免。而中國發生動亂和 崩潰,承受最大苦難的是中國人民,不是統治者。為了避免人民的苦難, 我們不應該拒絕任何可能。中共如果能自身發生轉變,將是中國人民的最 大福音。即使目前還看不到任何一點這方面的希望,我們也不能放棄爭取 那種前景。
 
    現在回頭再看新疆的經歷,距離和時間使我超越當初的激動與痛苦, 開始感受到蘊含深層的收獲。它讓我在為尊嚴斗爭的過程中徹底反省,把 擺脫對權勢的依附變成自覺;它使我設身處地體驗到少數民族的情感,清 掃掉我內心深處的國家主義殘余;我以自身的經驗理解了人性脆弱,從而 有了更多對恐懼與屈服的寬容,以及有了對專制暴政加倍的憎惡;生死邊 緣走過一遭,使我萬事看開;我在那時向上帝祈求的勇氣,正在潤雨無聲 地滲入我的靈魂;我不認為從此就會沒有軟弱,但肯定可以更少恐懼,更 多堅強,讓我以更勇敢的姿態,去面對仍然張狂于這個世界的邪惡。


王立雄 2013-08-23 22:48: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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