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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5年4月,日本人迎來了戰后第一次櫻花盛開。櫻花的芳香彌漫了整個日本。剛剛抵達日本馬關的李鴻章,顯然沒有賞花的心情。因為他此行的目的,是來與日方簽訂城下之盟。在行館里,他將自己蒼涼的心境化為一首詩:
勞勞車馬未離鞍,臨事方知一死難。
三百年來傷國歲,八千里路吊民殘。
秋風寶劍孤臣淚,落日征旗大將壇。
寰海塵氛紛未已,諸君莫作等閑看。
李鴻章一向端莊謹嚴的字跡,在這一刻變得粘著滯重。仿佛他手腕間的力量已經完全被抽空,他枯瘦的身體已經變成一個空殼,再也拉不動朝廷這艘破船了。現在,他只能忍受命運的折磨,連死都成了一種奢望――所謂“臨事方知一死難”。微風掀動著紙頁,他朝那首詩默視良久,沒有說一句話。應當說,甲午戰爭的失利,對這位73歲的老者,對大清朝廷中的改革力量,乃至對這個在同光中興之后重新燃起復興希望的王朝,打擊都是毀滅性的。
會談地點有一個詩意的名字:春帆樓。1895年3月20下午,李鴻章與伊藤博文在這里相對而坐。從這一刻開始,雙方的任何一句話,都可能決定大海另一端的遼東人的命運。李鴻章在對這個比他年輕和健壯的對手凝視良久之后,說:
“中日兩國為亞洲常被歐洲列強猜忌之兩大帝國,兩國人種相同,一切文物制度的淵源也莫不相同。今雖一時交戰,終不可不恢復雙方永久之交誼,此次幸而息止干戈,不僅應恢復從來之友誼,且冀更進而為親睦之友邦。方今能洞察東亞各國對西方國家處于何等地位者,天下誰能出伊藤伯之右者!西方洪流不斷向我東方沖擊,此應吾人應深加戒備、同心協力、聯合黃色人種,不斷講求防止之策以對抗白色人種之時期乎?惟信此次交戰當不致妨礙兩帝國恢復其天然同盟也。”
其實,連李鴻章自己也知道,這段陳辭,純屬對牛彈琴,絕望中的人總是希望奇跡發生。但是李鴻章的善意與寬宏,換來的僅僅是日本人的******。在第二次會談結束后,李鴻章在返回行館的路上,李鴻章突然看見一個日本人(事后得知,此人名叫小山豐太郎)從圍觀的人群中沖出,沖到轎子跟前,舉起一支槍,叩響了板機。李鴻章感到面部一陣火辣的疼痛,他莫明其妙地看了一眼那個冒著煙兒的槍口,就昏了過去。
兇手顯然希望殺死李鴻章。這一點,在其被捕后的口供中得到證實。但意想不到的是,面部中槍的李鴻章,居然沒有死。或許,這個帝國重臣的使命還沒有結束,他的死,還為時尚早。6年后,還有一個更加重大的賣國條約等待他去簽署。1901年,在又一次“舌戰群儒”,在八國強盜的注目之下簽訂《辛丑條約》之后,李鴻章才懷著憂憤之心,離開了這個耗去了他所有才華和夢想的朝代。那是他代表他的國家所做的最后一筆、也是最大的一筆買賣,在那場最為慘痛的賠本生意中,他賣掉了他的國家整整十年的財政收入――連本帶息,共九億八千二百二十三萬兩白銀,從此以后,這個國家再也沒有什么可賣的了。眼下,王朝還需要他與日本人周旋。回到行館后,李鴻章逐漸蘇醒過來。日方安排醫生診治,由于李年事已高,動手術取******有危險,只好不取******,直接將傷口縫合。李鴻章還特別命令侍從不要洗他換下來的血衣,他要永久保存,他說:“此血可以報國也。”
身負重傷的李鴻章在床榻上讀到了日本擬定的和約草案,這令他的內心比傷口更加疼痛。草案內容主要有:
朝鮮自主;
將奉天以南領土、臺灣及澎湖列島割讓給日本;
賠償兵費3億兩白銀;
修訂通商條約,使日本在華的通商地位與歐美列強相同;
增加北京、重慶等七個通商口岸、允許各國輸入機器直接在華生產,等等。
李鴻章決心為議和創造一個好的氛圍,他的如意算盤,隨著一聲槍響散銷云散。這份和約,更令他無比憤怒。他希望自己日后在談判桌上擺出一副更加強硬的架勢,希望自己的舌頭,為這個衰弱的國度,盡可能是挽回利益,至少,要保住我們的遼東半島。他的底線,只是賠款,地,是絕對不能割的。第四次會談時,關于割地一項,李鴻章給日本人的答復是:
“今查擬請所讓之地,如果勒令中國照辦,不但不能杜絕爭端,且必今日后兩國爭端紛紛而起,兩國子孫永成仇敵矣……國家所有之地皆列代相傳數千年數百年無從之基業,一旦令其割棄,其臣民勢必飲恨含冤,日思報復。況奉天為我朝發祥之地,其南邊各處,如被日本得去,以為訓練水陸各軍駐足之地,隨時可以直搗京師……日本與中國開戰之時,令其公使布告各國曰:我與中國打仗,所爭者朝鮮自主而已,非貪中國之地也。日本如果不負初心,自可與中國將此約稿第二款并以下所指各款,酌量更改……”
李鴻章生逢大清帝國最黑暗、最動蕩的年代,他的每一次出場無不是在帝國“存亡危急”之時,帝國要他承担的無不是“人情所最難堪”之事。難怪變法英雄梁啟超都哀嘆“吾敬李鴻章之才,吾惜李鴻章之識,吾悲李鴻章之遇”了。
日本外相陸奧宗光讀了李的答復后,贊嘆道:“筆意精到,仔細周詳,將其所欲言者盡情地說了出來,不失為一篇好文章。”伊藤準備徹底反駁李鴻章,陸奧說:“一開論駁之端,彼方亦必有再三反駁的余地。”日本人不希望把談判變成一場辯論會,于是決定不與李鴻章糾纏于道理,只就條款內容進行談判。
形勢迫使李鴻章必須帶傷堅持工作。 4月10日,李鴻章面纏繃帶,又回到談判桌前。雙方唇槍舌劍,有攻有守,這場談判桌上的戰爭,在今天看來,仍如高手的對弈般引人入勝。日本人做了一億兩白銀的讓步。但李鴻章仍不甘心于此。關于賠款,李鴻章說:“賠款二萬萬,為數甚巨,不能担當。”
伊藤博文說:“減到如此,不能再減。再戰則款更巨矣……中國財源廣大,未必如此減色。”
李鴻章說:“財源雖廣,無法可開。”
伊藤博文說:“中國之地,十倍于日本。中國之民四百兆,財源甚廣,開源尚易。國有急難,人才易出,即可用以開源。”
李鴻章說:“中國請你來做首相怎樣?”
伊藤博文說:當奏皇上,甚愿前往。”
李鴻章說:“奏如不允,爾不能去;爾當設身處地,將我為難光景細為體諒。果照此數寫明約內,外國必知將借洋債方能賠償,勢必以重息要我。債不能借,款不能還,失信貴國,又將復戰。何苦相逼太甚。”
伊藤博文說:“借債還款,此乃中國之責。”
實際上,日本人早已和列強策劃好了“借債還款”的陰謀,等著大清入套。
關于割地,李鴻章說:“再講讓地一節。歷觀西方各國交兵,未有將所據之地全行請讓者……今約為所定奉天南部之界,欲將所據之地全得,豈非已甚?恐為西方各國所訾笑。”
伊藤博文說:“如論西方戰史,不但德法之戰而已。”
李鴻章說:“英法之兵也曾占據中國城池,但未曾請割寸土尺地。”
伊藤博文說:“彼另有意在,不能以彼例此。”
李鴻章到死也沒明白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李鴻章說:“臺灣全島,日兵尚未侵犯,何故強讓?”
伊藤博文說:“如所讓之地,必須兵力所到之地,我軍若深入山東省,將如之何?”
李鴻章說:“這是日本人的發明。西國從未如此,日本如此,豈不貽笑西國?”
伊藤博文說:“中國吉林黑龍江一帶,何以讓與俄國?”
李鴻章說:“此非因戰而讓者。”
伊藤博文說:“臺灣亦然。此理更說得去。”
李鴻章說:“中國前讓與俄之地,實系甌脫,荒寒實甚,人煙稀少。臺灣則已立行省,人煙稠密,不能比也。”
伊藤博文說:“尺土皆王家之地,無分荒涼與繁盛。”
李鴻章說:“如此豈非輕我年耄,不知分別?”
伊藤博文說:“中堂見問,不能不答。”
李鴻章有些厭倦,總結道:“總之現講三大端:二萬萬為數甚巨,必請再減;營還請退出;臺灣不必提及。”
伊藤博文說:“如此,我兩人意見不合,我將改訂約款交閱,所減只能如此,為時太促,不能多辦。照辦固好;不能照辦,即算駁還。”算是最后通牒。
李鴻章說:“不許我駁否?”
伊藤博文說:“駁只管駁,但我主意不能稍改。貴大臣故愿速定和約,我亦如此。”這次談判后,日本兵艦又做出了出兵大連灣的態勢,向清廷施加壓力。14日,李鴻章收到來自總理衙門的電報,要求他與日訂約。4月15日,雙方舉行最后一輪會談。李鴻章仍要求日方減讓賠款總款。經一番討價還價后,日方同意每年貼兵費為50萬兩。17日,即光緒二十一年三月二十三日,日清雙方全權代表在日本馬關春帆樓舉行簽約儀式,李鴻章的枯手,在猶疑許久之后,在條約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他知道,他簽下的,是千古罵名。
《馬關條約》中有關遼東半島的條款如下:
“下開劃界以內之奉天省南邊地方以鴨綠江溯該江以抵安平河口,又以該河口劃至鳳凰城、海城、及營口而止,劃成折線以南地方。所有前開各城市,皆包括在劃界線內。該線抵營口之遼河后,又順流至海口止,彼此以河中心為界。遼東灣南岸及黃海北岸,在奉天省所屬諸島亦一并在所讓界內。”
有關賠款的條款是:
“中國約將庫平銀二萬萬兩交與日本,作為賠償軍費。”
這筆白銀對日本意味著什么呢?兩億兩白銀,加上后來由于“三國干涉還遼”追加的3000萬兩白銀,約合3.472億日元,而日本政府的年度財政收入只有8000萬日元,這也是說,這筆賠款,相當于日本4年多的財政收入總和。作為暴發戶的日本或許有理由因此而感到興奮。前外務大臣井上馨說:“一想到現在有三億五千萬日元滾滾而來,無論政府或私人都覺得無比地富裕。”李鴻章神情黯然地踏上了歸國的船只。他表情呆滯地長時間佇望著翻滾的海浪,仿佛他的魂魄,已經丟在了海里。青緞的官袍,被海風緊緊地裹在他瘦弱的身體上,使他更顯落魄和蒼老。不知他此時是否會想到鄧世昌,想到那些葬身大海的北洋官兵,想到當年北洋水師操練時用英文發出的口令。他像一個輸光的賭徒一樣失魂落魄,只是他輸掉的不是個人的家當,而是他終生報效的國家。他知道,他的政敵們早已為他準備好了各種型號的明槍暗箭,各種不同的罪名正等著他去認領,但是,在他被國人的唾沫淹死之前,他的內心已經被自責的利刃所穿透。
網載 2013-09-10 20:56: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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