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氣論的三種形態及其美學意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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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圖分類號:B2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5101(2001)03-0069-04
  氣論是中國文化有別于西方文化的一個重要方面——中國古人始終把世界看作一個周轉不息的氣的宇宙:氣囊括萬有,分殊萬物。古代氣論不但形成了中國人觀照世界的方式,而且衍生出了一套以“氣”為中心的人物品藻和文藝品評的話語系統,在天—人—文三個層面演繹出中國傳統文化的核心意蘊:詩性生存與文化循環。撇開氣論在認識論上的迷誤不說,就其所展現的審美價值來說,氣論體現了一種大化流行、天人合一、運轉不息的生命美學精神,這種美學意蘊具體則體現在一種天—人—文三層面的獨立和相互作用格局上。
  一、天之元氣
  這是氣論的最初形態,指自然萬物秉氣生成,氣是自然萬物的本原。雖然古代對氣的稱呼多種多樣,如元氣、精氣、混沌之氣和理氣等等,但元氣一詞更能夠顯現出氣與自然物質的親緣關系,也最能體現出中國文化中的生命精神。漢代許慎《說文解字》中說:“氣,云氣也。”可見,氣之本義是一種客觀存在的物質。自西周陽伯父提出“天地之氣,不失其序”的觀點以來,氣作為一個本原概念一直在中國文化中占據要位。
  《周易·彖傳》里明確區分陰陽二爻并說“二氣感應以相與”。《左傳·昭公元年》記醫和之言:“天有六氣”,“六氣曰陰、陽、風、雨、晦、明也”。《老子》的“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中的一可釋為混沌之氣,二可釋為陰陽二氣。戰國時代的《管子》一書則最明確的把氣作為宇宙萬物的本原,指出自然界的一切事物都是“根天地之氣”。《淮南子·天文訓》中說:“道始于虛廓,虛廓生宇宙,宇宙生元氣。”自然元氣說的代表人物王充在《論衡·四諱》中說:“元氣,天地之精微也。”晉楊泉在《物理論》中說:“蓋氣,自然之體也”,“夫天,元氣也”。柳宗元《天對》中也說:“龐昧革化,惟元氣存。”宋張載《正蒙·太和篇》云:“太虛無形,氣之本體。其聚其散,變化之客形爾。”明代胡應麟的《詩藪》也有“千古元氣,鐘孕一時”之說。
  可見,在中國古人心目中,自然之天是一個氣化流行、生氣灌注的宇宙,自然萬物稟受元氣的滋養呈現一派此起彼伏、生機勃勃的萬千氣象。嚴格說來,在對待天人關系上,中國古人從未形成一種西方意義上的科學理性態度。源于《周易》的卦象與判辭之間的類比推斷關系的思維模式一直影響著古人,使中國古人習慣于以一種經驗直觀的方式來看待整個世界。而氣的無所不在而又具體可感、變動不居和模糊玄妙的屬性正好切合了這種思維模式。氣的無所不在滿足了思維統攝萬物的要求,其具體可感性又使人在經驗上能夠對它進行把握。“氣者,生之元也”,正因氣的生成變易性,中國古人在整個氣的天地中“吐納珠玉之聲”,“卷舒風云之色”,感受著宇宙的“玄化無言,神工獨運”的宇宙生命精神。同時氣還具有“惟恍惟惚”、“元氣未分,混沌為一”的模糊性和神秘性,又使中國古人以一種萬物有靈觀點和類比思維模式去看待其生存的外在世界。把天看作一個元氣充盈的世界,實際上使中國人生活在一個詩化的審美生存空間,從而在中國傳統文化內樹立起了與道德相呼應的藝術擎天支柱。這種詩性思維對我們反思時下的生態環境危機,“人類中心論的困惑”無疑是一清醒劑。
  二、人之體氣
  與外在自然元氣不同的是,人之體氣是一種洋溢在人身上的精神之氣,是一種“生理地生命力”(徐復觀語)。體氣一詞本指因個體氣質不同而使文藝作品呈現的不同風貌。這里拈出的體氣一詞僅指人體之氣而已。
  以氣來言人,理論上實際是天之元氣在人體身上的延伸罷了。把氣作為人的生命本原,從主體的角度使中國傳統文化的審美特征再次凸現。《管子·心術下》言:“氣者,身之充也”。孟子講“浩然之氣”。《黃帝內經·靈樞·天年》說:“神氣舍心,魂魄畢具,乃成為人。”戴逵《流火賦》本桓譚之見“火憑薪以傳焰,人資氣以享年”。劉勰在《文心雕龍·養氣》篇說:“鉆礪過分,則神瘦而氣衰。”清人方東樹在《昭昧詹言》中說:“觀于人身及萬物動植,皆全是氣所鼓蕩。”可以看出,中國古人對人關注的重點集中在身體內在的氣的功能運轉而非實體形相方面。正是這種重氣的整體功能的自我認識態度,使中國人突破了西方式的對主體認識的感性/理性兩分法,而以人的整個生命情緒狀態融入了宇宙大生命之中,從而達到了物我渾融的審美境界。我們還可以從東方獨特的人物審美鑒賞方面感受中國人對人之體氣的重視。在從漢末人倫鑒識向魏晉人物品藻的轉變后,氣就成為人物品藻中的一個重要評價標準。中國人從藝術上評價一個人的美丑,首要注重的是人的神情氣貌。著名的“九征”中就有“氣”這一征,魏晉士人追求的精神自由及瀟灑飄逸之美的經常字面表述也有“神”“韻”“氣”“風”等字眼。徐復觀先生總結說:“藝術性的人倫鑒識,是在玄學、實際是在莊學精神啟發之下,要由一個人的形以把握到人的神;也即是要由人的第一自然的形相,以發現出人的第二自然的形相,因而成就人的藝術形相之美。”[1]這都說明了氣在中國人自我認識中的地位。
  如果我們對古人就人體之氣所做的論述進行一下分析,不難發現古人對人體之氣生命系統的區分有著兩個層次。人體之氣的內核是血氣,指人的先天稟性基質,主要源于父母精血的孕育。從孔子的“血氣”三戒、到《論衡·論死篇》的“精神本以血氣為主,血氣常附形體”,再到劉勰《文心雕龍》的“才力居中,肇自血氣”等言論都表明了古人對人的先天氣質的推崇。古人在對血氣先天氣質注重的同時,并未否認后天努力對人之體氣的塑形作用。古人談的與藝術創作相關的體氣更多地是說在血氣基礎上經后天影響所形成的人的才氣。劉勰說“若夫八體屢遷,功以學成;才力居中,肇自血氣。氣以實志,志以定言,吐納英華,莫非情性。”他列舉了賈誼、司馬相如、王粲、嵇康和陸機等人為例,說明了才氣與文學風格的關系,最后他歸結為“觸類以推,表里必符。豈非自然之恒資,才氣之大略哉!”[2]章學誠說:“夫情本乎性也,才率于氣也,累于陰陽之間者,不能無盈虛消息之機;才情不離乎血氣,無學以持之,不能不受陰陽之移也。”[3]可見,才氣的獲得是在原有先天血氣的基礎上經過后天不斷的培養和鍛煉達至的。一方面,個體應加強自我的道德修養,另一方面個體還要把自己置入社會、園林、山川等環境中,接受人文、地理和天地之氣的熏陶。文如其人,個體不同的踐履途徑,理所當然就形成了不同的體氣,如“浩氣”、“奇氣”、“逸氣”、“齊氣”、“書卷氣”、“江湖氣”等等。
  可見,人是一個由生氣(包括觀念、感情、想象力等,但主要指它們組成的整體功能結構)灌注的生命體,天生資質(血氣)和后天熏陶(才氣)共同塑造了一個感性生命形態(生命之氣)。氣的觀念形象生動地把人置于一個流變、飄搖和充溢的生命境界,使中國古人并未形成一種強烈的與外在世界相分的主體意識。他們是用個體的人體之氣去感應整個宇宙之氣,化宇宙生命為自我生命,從而強調了自然生命與精神生命的統一。可以說,人之體氣觀念顯現了中國古代文化和美學精神的生命本質。
  三、藝之文氣
  藝之文氣是與人之體氣緊密相連的,人之體氣氣化在文藝作品之中即為藝之文氣。“文以氣為主”,文氣是藝術的生命力表現。以氣論藝、重空靈而輕形式形成了中國文藝不同于西方文藝的獨特的創作和欣賞旨趣。
  《左傳·昭公二十五年》記子大叔言:“氣為五味,發為五色,章為五聲。”這里應屬較早指出了氣與文藝關聯的論述之一。《樂記》云:“先王作樂,合生氣之和”,“使其陽而不散,陰而不密,剛氣不怒,柔氣不攝”。這里把氣作為了樂的生命,已使文氣說初顯端倪。真正明確把氣與文藝創作活動聯系起來的自然是曹丕的《典論·論文》中的“文以氣為主”的論述了。“文以氣為主”的命題標志著文學由經學的附庸走向了自覺和自立。論文主氣的思想,在曹丕后得到了很大的弘揚,并成為了中國文人創作和欣賞文藝作品的一種普遍共識。劉勰在《文心雕龍》里論阮籍是“使氣以命詩”,評建安文學為“梗概而多氣”。鐘嶸在《詩品》中評劉楨“氣過其文”。謝赫在繪畫理論中“氣韻生動”列為“六法”之首。在唐代,氣則成為文藝普遍崇尚的一個美學術語。李嗣真《續畫品錄》評畫家張僧繇“骨氣奇偉”,孫尚子“甚有氣力”。白居易有詩:“清輝與靈氣,日夕供文篇。”張彥遠《歷代名畫記》中論畫:“真畫一劃,見其生氣。”明代顧凝遠《畫引》說:“六法中第一氣韻生動。有氣韻,則有生動矣。”清人方東樹在《昭昧詹言》卷一中也說過:“觀于人身及萬物動植,皆全是氣所鼓蕩。氣才絕,即腐敗臭惡不可近。詩文亦然。”可以看出,在對待文藝作品方面,中國古人更多注重的是作品中的氣勢流動和呈現出的整體風貌。中國人正是在這種對文氣的追求崇尚中,實現著東方獨特的審美情趣。
  應該說,藝之文氣的獲得是離不開主體的。但如果我們按照現象學還原方法,又不妨可以把文氣看作文藝作品本身所具有的一種“召喚”結構。這種結構大體來說可以分為三個層次。最基本的層次是聲氣和辭氣,對應于文藝作品的字音層次。字音層次主要是就文學作品而言,但在中國文化中,詩、書、畫、印等藝術門類不僅相通且在許多場合是互為一體的,所以我們也可以把這一層次納入整個文藝之氣當中。古人很重視聲氣與辭氣在作品中的基礎地位。中國人講究對文學作品特別是對詩詞的吟誦,實際上是對聲氣和辭氣的注重。藝之文氣的第二個層次主要指氣脈和氣勢,對應于文藝作品的整體結構,指作品所呈現出的整體面貌、內在聯系與節律感。古人作文講究“高屋建瓴,勢如破竹”,注重的就是文氣的這一層次。孫聯奎《詩品臆說》有云:“文章之有氣脈,一如天地之有氣運,人身之有血氣,茍不流動,不將成為死物乎?”唐李德裕《文章論》里說:“鼓氣以勢壯為美,勢不可以息。”方東樹也說:“大約詩文以氣脈為上,氣所以行也,脈綰章法而隱焉者也。章法形骸也,脈所以細束形骸也。章法在外可見,脈不可見。氣脈之精妙,是為神至矣。”并說:“氣勢之說,如所云筆所未到氣已吞,高層建瓴,懸河泄海。”[4]可見,氣脈與氣勢共同構成了文藝作品的整體面貌。正是氣脈及其動態運行而成的氣勢在作品中的整體流動和首尾貫注,使文藝作品顯現為一種節奏多變、跌宕起伏、呼之欲出的審美效果。文氣的第三層次也是最高層次為神氣、氣韻、氣象、氣味等,指藝術作品的只可意會不可言說的深層意蘊,對應于作品的形而上品質。雖然在中國美學范疇中神氣、氣韻、氣象、氣味等詞是有著區別的,但就它們所體現出來的中國美學特有的崇虛尚意的審美理想和最高境界來說,又有著很大的共同性。事實上,氣論與意境理論已經在這里很好地融通起來了。司空圖《二十四詩品》中說的“不著一字,盡得風流”、嚴羽在《滄浪詩話·詩辨》中說的佳詩“氣象混沌難以句摘”,“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劉熙載在《藝概·詩概》所謂的“故詩無氣象,則精神亦無所寓矣”等等都是說明文氣的形而上品質的。古人最高的藝術和人生理想就是通過藝術作品去追求一種“象外之象”、“韻外之致”的虛靈境界,去趨于一種形而上的對宇宙和生命的深情領悟。應說明的是,把文氣區分為三個層面僅是出于一種學理上的劃分,事實上文氣的三個層次是相互聯系,密不可分的。講“神氣”和“氣韻”要有筆法、結構的“氣脈”與“氣勢”的鋪墊,自然也離不開聲氣與辭氣的最小組成。三個層次相互整合共同形成了文藝作品的整體之氣,這個整體之氣也就構成了充盈生命力的審美對象。
  四、天—人—文合氣與宇宙大生命精神
  古代氣論的三個層面共同構成了一個以人為運轉樞紐的天(物理世界)—人(精神世界)—文(符號世界)氣化世界。三個世界不但在獨自的領域衍射著中國文化的美學意蘊,而且以一種相互作用的格局展示了宇宙大生命的有機統一。
  三個世界的內在作用機制是圍繞著人而展開的,它表現為人—天關系和人—文關系兩個方面,并最終以天人文合一的化境融入宇宙生命之中。天人文同氣,使天—人—文關系具有了相互作用的中介。氣的中介使中國古人更多地以一種感應的方式處理著天—人關系,以一種有感而發的方式(賦、比、興原則)處理著人—文關系。“天有陰陽,人亦有陰陽。天地之陰氣起,而人之陰氣應之而起;人之陰氣起,而天之陰氣亦宜應之而起,其道一也。”[5]天人感應論在漢代經董仲舒理論化后形成了一套對中國文化影響深遠的天人比附模式:天有五行,方有五位,人有五臟,德有五常,樂有五音……在這套天人類比的理論模式里,我們一方面看到了中國歷史為何在“天不變,道亦不變”的堅定信仰下徘徊不前,另一方面也感應到了古人對生命的尊崇。一草一木皆成格調,流水落花亦屬多情。在這種天人感應模式里,人更多的是處于一種人之體氣與天之元氣的渾融狀態,得到的是一種莊子在《齊物論》中說的“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的審美體驗。人則在天人交感中,領悟和把握宇宙自然的杳渺生氣,以宇宙之生氣充實自己之靈氣,從而形成有生命力的各種藝術作品。在人—文關系中,人源于天地社會的靈氣而有所感,人之體氣氣化在作品之中,而成為各種藝術形式,藝之文氣則承載著天地之象與人體之氣,成為一個氣韻生動的的藝術世界。天—人—文關系在氣的流動過程中合而為一。
  天人文合氣展現的是宇宙各種生命的有機統一,它所反映的是中國人獨特的有機整體宇宙觀。在這種宇宙觀中,萬物都以生生不息的生命力融入整個宇宙之中,形成一個氣化流行、運轉不息的宇宙大生命。中國文化正是在天人文相通的氣的宇宙中彰現出了一種生命精神。這種文化所顯現出的對宇宙生命重視的美學意蘊,無論是在現在還是將來依然會發揮著其積極的意義。
  收稿日期:2001-01-22
《北華大學學報》:社科版吉林69~72B7美學余開亮/蔡永海20012001古代氣論是中國文化中一個蘊義復雜的問題。本文試圖通過一種西方學理式的分析,來展示氣論所包含的天之元氣、人之體氣和藝之文氣三個層面及各自內涵。圍繞氣論三個層面天—人—文的獨立和相互作用格局去揭示中國文化中所蘊涵的生命美學精神。元氣/體氣/文氣/生命精神Yuan qi/Ti qi/Wen qi/Living spiritThree Types of Ancient "Qi" and Their Aesthetic MeaningYU Kai-liang 1,CAI Yong-hai 2(1.Philosophy Department of Chinese People University,Beijing 100872,China;2.Teachers' Humanity College of Beihua University,Jilin 132013,China)Ancient "qi" is an ambiguous problem in Chinese culture.The thesis tries to show three layers and contents of "yuan qi" ofthe nature,"ti qi" of the body and "wen qi" of the literature and art by western analysis method.The spirit of life aesthetics in Chinese culture is discovered by surrounding three layers of "qi" and their interaction.余開亮(1975- ),男,湖南岳陽人,中國人民大學哲學系博士研究生;中國人民大學 哲學系,北京 100872 蔡永海(1962- ),男,吉林舒蘭人,北華大學師范人文學院政治系副教授,在讀博士研究生。北華大學 師范人文學院,吉林 吉林 132013 作者:《北華大學學報》:社科版吉林69~72B7美學余開亮/蔡永海20012001古代氣論是中國文化中一個蘊義復雜的問題。本文試圖通過一種西方學理式的分析,來展示氣論所包含的天之元氣、人之體氣和藝之文氣三個層面及各自內涵。圍繞氣論三個層面天—人—文的獨立和相互作用格局去揭示中國文化中所蘊涵的生命美學精神。元氣/體氣/文氣/生命精神Yuan qi/Ti qi/Wen qi/Living spirit

網載 2013-09-10 21:1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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