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仲舒與黃老之學--儒學之創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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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內容提要]人們常以為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是文化專制,認定“天不變道亦不變”為形而上學,是為腐朽的反動統治階級服務的。這種斷章取義的評論,對董仲舒是不公正的。本文認為董仲舒具有齊學風氣。他的大一統思想明顯受齊國特有的黃老之學的影響,他吸收道法陰陽名等思想,對先秦儒學加工改造,創造了一個新的儒學體系,奠定了長期封建統治的理論基礎。
    一、董學齊風
  因太公、周公之余化,“齊魯”在春秋時,已是全國的文化中心。周室衰微,唯齊魯“文武之道、未墜于地”。(《論語·子張》)天下爭于戰國,“儒術絀焉,然齊魯之間學者獨不廢也。”楚漢戰爭中,劉邦舉兵圍魯,魯中諸儒尚講誦習禮樂,弦歌之音不絕,“夫齊魯之間于文學,自古以來,其天性也。”(以上見《史記·儒林列傳》)因此,在歷史上,“齊魯”被泛指為文化興盛之地。學者們“為學慕齊魯”。(蘇轍語)
  然而,齊魯文化,是由兩個相對獨立,而各有特點的齊文化和魯文化構成。就學術風氣而言,魯學以儒學為宗,祖述堯舜,自為正統,循舊保守;齊學諸子并立,兼采寬容,活潑其長,具有更新進取精神。用祖述堯舜,率由舊章的孟子的話說,魯學是“君子之言”,而齊學為“齊東野語”。(《孟子·萬章》)就儒學而言,它雖產生在周禮斐郁的魯,但在齊也有一定的地位,在秦漢之際的經學中,就是魯學和齊學之分,而究義理之學的孟子,講文獻之學的荀子,又都是齊稷下先生。齊學在西漢時占統治地位,其中,春秋公羊學有相當重要的地位。(《史記·儒林列傳》)說:“言春秋于齊魯自胡母生,于趙自董仲舒。”“齊之言春秋者,多受胡母生”,“唯董仲舒名為明于春秋,其傳公羊氏也。”
  董仲舒以治公羊春秋名于當世,更以春秋大一統思想,提出“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絕其道,勿使并進”而名于后世,“令后學者有所統壹,為群儒首”。(《漢書·董仲舒傳》)今世學者,也多有以“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是文化專制,從而導致學術消沉,思想僵化,歸罪于董仲舒,其實是不對的。無論從董仲舒精于公羊春秋的齊學學風來看,還是從當時諸子傳說的情況來看,文化思想都是比較寬容的。董仲舒說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勿使并進,并非“罷黜百家”(按:此為班固評論之辭)。現實是“博開藝能之路,悉延百端之學。”(《史記·龜策列傳》)《漢志》記載劉向父子校錄群書所著《七略》中的《諸子略》,論述各家長短,就說明“百端之學”沒有罷黜。是從現存董仲舒的《春秋繁露》和《天人三策》看,他推明孔氏,獨尊儒術,是從對“師異道,人異論,百家殊方,指意不同”的情況出發,認為以儒家思想統領,方可“統紀可一,而法度可明。”他突出儒學的地位,不是禁止其他學派,而他自己就是吸收道法陰陽等思想,對先秦儒家思想改造而創新。
    二、公羊春秋大一統思想與黃老之學
  黃老之學是從老子學說發展來的。它濫觴于春秋晚期,形成于戰國中期。它產生于齊,興盛于齊。超凡脫俗,消極無為的老子之學,一到了齊國,與齊國特有的黃帝之學相結合,便成了積極進取的用世之學。
  老子的學生文子,學道早通,后游于齊。齊平公(前480--前456)問“治國何如”?文子縱論道德仁義禮法。其說在《文子》。齊之隱士彭蒙,從而師之。田駢、慎到,學于彭蒙,稷下先生慎到、田駢、環淵、接子等,“皆學黃老道德之術,因發明序其指意。”(參見拙著《文子其人考》,《道家文化研究》第四輯)
  春秋公羊傳的作者是戰國齊人,在公羊傳的傳受過程中,正是稷下黃老之學形成和發展之時。公羊春秋大一統思想,與齊國大一統思想有著密切關系。齊威王、宣王時期,國力強大,“諸侯東面朝齊。”(《史記·孟荀列傳》)當時游學齊國的孟子,就認為齊國有希望統一中國。他說:“諸侯之三寶:土地、人民、政事。”(《孟子·盡心》)齊國已據有二,“夏后殷周之盛,地未有過千里者也,而齊有其地矣;雞鳴狗吠相聞,而達乎四境,而齊有其民矣。地不改辟,民不改聚也。”只有在“政事”上“行仁者而王,莫之能御也。”(《孟子·公孫丑上》)因為當時“天下方務于合縱連衡,以攻伐為賢,而孟軻乃述唐虞三代之德,是以所如者不合。”(《孟荀列傳》)齊國統治者勵精圖治,懷有統一天下的強烈愿望,廣招學士,優厚待遇,使之講習議論,著書立說,言治亂之事。稷下學士,盛極一時,各家雖異說,但對全國統一,成為共識。孟子主仁政而王,認為“以齊王,由反手也。”(《公孫丑上》)《黃帝四經》說:“唯余一人,兼有天下。”(《十六經·成法》),“抱道執度,天下可一也。”(《道原》)《文子》說:“帝者天下之適也,王者天下之往也,不適不往,不可謂帝王。”王者以道蒞天下,執一無為,“君必執一而后能群矣。”(《道德》)《管子》對統一大局,描繪了種種藍圖。如《霸言》中對霸業和王業的設想,《君臣》中提出“天子出令于天下……書同名,車同軌”的大一統思想。《荀子》“四海之內若一家”的構想(《儒效》),以及向齊閔王相田文獻策,“以齊為歸,是一天下也”(《強國》)。齊統治者從而獲得所需要的精神力量和理論武器,這就是以道為本,因循為用,仁義禮法為具的黃老之學。
  以道家思想為基礎,兼采儒墨名法陰陽,構成綱紀道德,經緯人事的理論,打著黃帝旗號,一方面把自己說成是黃帝之胄,黃帝戰勝炎帝的傳說,成為田氏代替姜氏(炎帝之胄)的理由;另一方面,黃帝又成為其稱雄天下,繼承黃帝統一天下偉業的旗幟。帝統和學統組合黃老之學,是齊國的特有思想。
  公羊春秋大一統思想,是通過實行統一歷法來標志的。《漢書·王吉傳》載王陽上疏中說春秋大一統政治含義很明確,“春秋所以大一統者,六合同風,九州共貫也。”董仲舒說,“春秋大一統者,天地之常經,古今之通誼也。”(《漢書·董仲舒傳》)大一統在這里,成了天經地義的古今常道。它不僅表現在“改正朔”的歷法一統天下,而且包括各個方面。顏師古對此作注說:“一統者,萬物之統皆歸于一也。春秋公羊傳‘隱公元年春王正月,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統也。’此言諸侯皆系統天子,不得自專也。”師古之注,本于董仲舒。
  董仲舒說:“春秋謂一元之意,一者,萬物之所從始也……謂一為元者,視大始而欲,正本也。”(《漢書》本傳)“春秋變一謂之元,元猶原也。其義以隨天地終始也……故元者為萬物之本也。”所以,“唯圣人能屬萬物于一,而系之元也。”(《春秋繁露·重政》,以下只具篇名)一是數之始,物之極,“謂一元者,大始也。”(《玉英》)春秋為什么貴乎元而言之呢?“元者,始也,言本正也,道王道也。”(《王道》)這里的“一”,“元”和“天者萬物之祖”的“天”,(《順命》)實際上就是道家的“道”或“一”和“玄”。可見董仲舒大一統思想受黃老之學的影響,這是確實無疑的。
    三、董仲舒思想與黃老之學
  董仲舒思想以儒家為主,融合名法陰陽道,對先秦儒學加工改造,重新創造一個新的儒學體系,奠定了長期封建統治的理論基礎。
  黃老之學由老子發展而來,然而它與老子有一個顯著的不同,黃老學者把超凡的“道”引向社會人事,道,不僅是物之所道,也是人之所由。《文子》說:“明于天人之分,通于治亂之本……圣人所由曰道,所為曰事……故法制禮樂者,治之具也,非所以為治也。”董仲舒援道入儒,以陰陽五行為骨架,將天道與人事組合在一起,構成其天人理論體系。“察天人之分,觀道命之異……人道者,人之所由。”(《天地陰陽》)在這個體系中,“天”是最高的主宰,它是萬物之祖,“百神之君也,王者之所最尊也。”(《效義》)
  “天”是由天地人陰陽五行十因素構成,“凡十端而畢,天之數也。”(《官制象天》)十端組合成四時、五行的運動體系,“天地之氣,合而為一,分為陰陽,制為四時,列為五行。”(《五行相生》)天通過五行生克的次序,顯示其運動的功能,這就是天道。而五行的次序與人間的倫常政治和社會制度相配合,四時有四政,木火土金水五行有仁義禮智信五行。“王者配天,謂其道。天有四時,王有四政,四政若四時,通類也。”(《四時之副》)天人相通、圣人法天而立道,故董仲舒說:“道者,所由適于治之路也,仁義禮樂皆其具也。”(本傳)
  道是適于治的必由之路,故為人主者,法天之行。“天高其位而下其施,藏其形而見其光……位尊而施仁,藏神而見光者,天之行也。”(《離合根》)人主法天之行,是“其法取象于天,故貴爵而臣國,所以為仁。深居隱處,不見其體所以為神也。任賢使能,觀聽四方,所以為明也。量能授官,賢愚有差,所以相承也。”(《天地之行》)法天之行,也就是人主“以無為為道,以不私為寶,立無為之位,而乘備具之官,”實行無為之治道。人主“內深藏”,“外博觀”,而不自勞于事,做到“足不自動”,“口不自言”,“心不自慮”而“群臣效當”,故“莫見其為之,而功成矣。”(《離合根》)這種主逸臣勞,就是黃老之學的君道無為,臣道有為的思想。
  黃老之學與老子另一個顯著的不同,是對“無為”作了新的解釋。《文子》說:“所謂無為者,非謂其引之不來,推之不去,迫而不應,感而不動,堅滯而不流,卷握而不散;謂其私志不入公道,嗜欲不掛正術,循理而舉事,因資而立功,推自然之勢,曲故不得容;事成而身不伐,功立而名不有。”(《自然》)無不是不作為,而是不以主觀成見和好惡而害道,而是循理而舉事,因資立功,推自然之勢,“所謂無為者,不先物動也,無治者,不易自然也;無不治者,因物之相然也。”(《道原》)文子認為,無為而治的“王道者,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清靜而不動,一度而不搖,因循任下,責成而不勞。”(《自然》)董仲舒的“為人君者,居無位之位,行不言之教,”即本于此。他認為,人君無為,不是不理朝政,放任臣下,而是人君執一處靜,無需每事親躬,是以君臣分職而治,各敬其事。不同的一點是“功出于臣,名歸于君也”。(《保位權》)“行不言之教”,也不是不講話,不號令,而是“以臣言為聲,以臣事為形”,因為“有聲必有響,有形必有影”,人君“虛心靜處,聰聽其響,明視其影,以行賞罚。”這種聲響相應,形影隨合,“@①名考質,以參其實,賞不空行,罚不虛出”的“自然致力之術”,(《保位權》)也就是黃老之學的“循名責實”的“王術”。《文子》說:“無為者,道之宗也。得道之宗,并應無窮。故不因道理之數,而專己之能,其窮不遠也。夫人君不出戶以知天下者,因物以識物,因人以知人。”君不自勞,使臣下“各守其職,不得相干”,“上操約少之分,下效易為之功。”(《下德》)“循名責實,使自有司……如此則百官之事,各有所考。”(《上仁》)此亦董仲舒所謂“建治之術”也。
    四、天下變道也不變與不變故易常
  人們常認為,董仲舒的“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變道也不變”是形而上學,是為腐朽的反動統治階級服務的。這種斷章取義的評論,對董仲舒是很不公正的。董仲舒此話是在回答漢武帝冊問:“三王之教所祖不同,而皆有失,或謂久而不易者道也,意豈異哉。”董仲舒認為,“禹繼舜,舜繼堯,三圣相受而守一道。”三代圣王,因循繼統,從容中道,王道條貴,故不言其所損益,因此說“天不變,道也不變”。三代之后,情況不同,夏桀殷紂,逆天暴物,殷之繼夏,周之繼殷,是繼亂世而治,天命改變了,王道也要變化。他對上述兩種不同情況的結論:“由是觀之,繼治世者其道同,繼亂世者其道變。”三代所守道一,故天不變道也不變,圣王繼亂世,則“掃除其跡而悉去之”,今漢繼秦后,“如朽木糞墻”,必解而更張之,必變而更化之。董仲舒認為,漢得天下以來,常欲善治,而至今不可善治者,“失之于當更化而不更化也。”并征引“古人有言曰: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要漢武帝“退而更化”,其更化方案是“宜損周之文致,用夏之忠者。”(以上見本傳)
  “更化”是董仲舒獨特的思想,不變之道只有通過更化“變”取得,這與黃老之學變中求不變是一致的。《黃帝四經》說:“夫天地之道,寒熱燥濕,不能并立;剛柔陰陽,固不兩行。兩相養,時相成……若夫人事則無常,過極失當,變故易常,德則無有,措刑不當。”(《姓爭》)人事是變化不定的,在處理其事務時,擅自改變一貫的制度和政策,德教就無收獲,刑罚也會不當,因此要不變故易常。《文子》則從另一方面說:“善治國者,不變其故,不易其常。”(《下德》)“不變其故,不易其常,天下聽令,如草從風。”(《精誠》)董仲舒引臨淵羨魚,退而織網時,稱“古人有言”,這個古人,就是文子。可見董仲舒熟知黃老之學。他稱引文子,要漢武帝更化,以求三代相受而守一道的不變之道,“復修教化而崇起之”,這也是他不同于黃老之學,而尊儒之所以。
  字庫未存字注釋:
  @①原字臨下加王
  
  
  
復旦學報(社科版)滬093-096B5中國哲學史李定生19951995 作者:復旦學報(社科版)滬093-096B5中國哲學史李定生19951995

網載 2013-09-10 21:2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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