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馬爾庫塞的解放美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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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何消滅私有制,消滅剝削和壓迫,消除異化,根除不平等和諸多社會罪惡,實現人的自由、獨立和全面發展,建立理想國家、和諧社會,這是古今中外的政治家和哲學家都始終思考的重大問題。其中,當然提出許多理論。比如有蘇格拉底的“至善論”和“美德論”,柏拉圖的“智慧論”和“禁欲論”,盧梭的“自由論”和“社會契約論”,馬克思的“革命論”和“暴力論”等。但是隨著社會現實的日益殘酷,私有制越發變得堅不可摧。至少從19世紀初開始就在整個資本主義國家蔓延一種悲觀主義,主流理論就是叔本華的悲觀人生觀。在這期間,以瓦格納為代表的浪漫主義也試圖通過“快樂智慧”來拯救凄苦哀怨的資本主義,結果只落得一個“流腔、狂歌和虛謊”的下場,及至尼采提出“鐵錘哲學”,主張砸碎一切,以拯救日漸墮落的人類。但是尼采不僅沒有能夠心想事成,反使自己成為冷酷現實的犧牲品。
  人類究竟何去何從?繼馬克思之后,伯恩施坦提出“進化論的社會主義”,主張非暴力的和平過渡方式。生命哲學家喬治·齊美爾著重論述了有關生命的自我超越,試圖從文化異化、社會美學和精神生活等方面來解救日益物化而失去生命魅力的人類。而法蘭克福學派的創立者霍克海默則舉起社會批判的大旗,既激烈地批判現存的資本主義制度,也批判流行的各種思潮和理論,包括實證主義、現象學、科學主義、啟蒙主義和反人道主義。馬爾庫塞繼承法蘭克福學派的批判傳統,既批判了科學技術的異化作用和局限性,指出科學技術的進步并沒有解放人類,只是有利于資本主義統治,使它一步步將人民普遍地變成資本制度的馴服工具,并導致虛假需求;也批判了工業社會必然形成的“極權主義”,指出它不是運用社會的政治經濟鎮壓手段來剝奪人的自由和個性,而是通過生產和消費過程中固有的支配結構和管理技術來控制和操縱人,使每個人都成為一種政治和感情上都消極的人;使具有創造潛力和能動性的人在工業資本主義社會的龐大機構面前處于無能為力的低迷狀態;使一個完全是為資本利益服務的社會超越和凌駕于一切特定的個人或團體的利益之上。那么究竟怎樣祛除異化,消滅極權,根除低迷,喚起人的積極狀態,復歸人性,最終實現人的自由全面發展呢?他認為目前的工業化和現代化并不是人的真正解放,它只能導致人對自身存在價值的遺忘和對物欲的無限追求。為此,他基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論和人的本能結構論,提出“解放美學”的思想,使審美藝術成為解放人的愛欲、恢復人的感性、促使人走向自由王國的重要途徑,使審美成為拯救世界和推動歷史前進的決定力量。
  一、愛欲和人性的解放
  面對人性日益嚴重的異化和墮落,以及20世紀甚囂塵上的物質至上主義,馬爾庫塞贊成馬克思對異化的描繪和界定,指出在資本主義社會的異化狀態下,工人處于極其悲慘的境地。在這里,“勞動創造了美,但卻使工人變成了畸形”。然而,他又不完全同意馬克思的所謂異化是資本主義私有制的直接產物,只有推翻資本主義制度才可能從根本上消滅異化的見解。他認為異化的根源不只在于社會制度,也與人的本質密切相關。即便通過暴力革命建立無產階級政權,也會滋生獨裁專制、唯利是圖、貧富分化、腐化墮落和大量罪惡。在這種社會里,不斷增長的人口也會加劇生存斗爭、民族矛盾和空間爭奪。另外,“獨裁主義制度也不能永久地提高生活的水平,也不能擴大個體享受的領域和手段”①。為此,他在馬克思的人類解放中融入弗洛伊德的本能理論,認為人的本質是愛欲,人的解放是愛欲的解放,是“感性自然”的解放,并把這種愛欲的解放看作“社會主義的生物學基礎”。社會主義革命的性質絕不是無限擴大人的無知需要和滿足,而是要變革這種需要和滿足本身的性質。新的道德和美學的需要將成為基本的生命需要。社會革命就是要通過藝術和審美解放個人的感覺和愛欲。
  馬爾庫塞之所以會把人的本質看作是和美與藝術緊密相關的愛欲,這當然基于他對人性的認識。在他看來,人在本質上是感性的存在物,擁有自己的情欲、需求和憂傷。特別是情欲,那是“人強烈追求自己對象的本質理想”。人和動物的本質區別,就在于“人通過自己的勞動,既在勞動成果中滿足了自己對客觀的情欲對象的追求,又把勞動成果作為人的現實,在現實中實現了他自身”②。由此,馬爾庫塞提出“愛欲本質論”,用來補充馬克思的人性社會論,并把勞動看作是人的最基本的愛欲活動。他說,人類長期寵愛的自我和超我實質上一直受著本我,也即無意識、本能和欲望的支配。自我和超我同本我相比,只是極小的部分。本我是一股極大的暗流,自我只是在外部環境影響下一部分器官逐漸發展形成的要件,因此無意識在人的整個精神結構中才占據一個主體位置。換句話說,“本我是最直接、最根本、最廣泛的層次,這是無意識的領域,主要的本能的領域。本我不受任何構成有意識的社會個體的形式和原則的束縛,它既不受時間的影響,也不為矛盾所困擾”③。人的本質活動就是無意識的滿足活動。無意識的主要內容就是生與死的本能,而愛欲又是生的本能的決定因素。而且只有生的本能才是人的本質表征,因為人首先是一種生命存在才可能被談及,“其中生的本能(愛欲)壓倒死的本能,生命才能不斷地反抗和推遲向死亡的墮落”。因而人的本性就是與生命存在原則相一致的生的本能,就是作為生的本能本質體現的愛欲。
  在這里,馬爾庫塞的所謂“愛欲”和弗洛伊德的所謂“性欲”當然有著不同的詮釋。他說,“性欲”主要是指對兩性行為的追求,而“愛欲”則是“性欲”在量和質上的提升。所謂“量的提升”指的是:“愛欲”的器官從生殖器擴展到整個人體;“愛欲”的活動也從單純的兩性行為擴展到“人的所有活動”;“愛欲”的對象也大大超出異性的范圍,凡是能引起快感的“異物”都可以成為其對象。因此“愛欲”作為人的生命本能,不只是性欲,還包括食欲、休息、休閑等一切人的機體追求快樂的欲望。所謂“質上的提高”指的是,即使在兩性行為中,也不是僅以生育為目的,而是以自身的快感和享受為目的,也就是說,其行為活動的“最高內容是在肉體范圍內獲得歡樂”,“其目標是要維持作為快樂主—客體的整個身體”。這樣一來,愛欲自然就要求要不斷完善有機體,加強其接受性,發展其感受性,培養審美能力和快感,有計劃地“消除苦役,改造環境,征服疾病和衰老,建立安逸的生活”④。
  既然如此,“解放愛欲”與“放縱性欲”也就有著不同的含義和結果。“放縱性欲”對個人來說只能獲得局部的短暫歡樂,而這種歡樂還得由痛苦做伴,即往往要為之付出高昂的代價;而且“放縱性欲”對社會來說就意味著混亂、奢侈、荒淫、糜爛,以及由此陷入的不可調和的沖突。因為性欲畢竟只是愛欲中的一部分,“互愛”才是“人們把關懷和溫暖充實到自己的各種行動和關系中去的不同形式”⑤。而“解放愛欲”給社會和個人帶來的結果則大相徑庭。個人在“解放愛欲”過程中將會獲得一種持久的快感,因為“人的整個身體都是快樂的工具,人的所有活動都與快樂聯系在一起”。為此,他呼喚要徹底解放愛欲,指出:“在一個異化的世界上,愛欲的解放必將作為一種致命的破壞力量,作為對統治者壓抑性現實的原則的徹底否定而起作用。”⑥ 這種解放意味著人應當依照自己的生命本能,依照作樂的科學來生活,廢除那種壓抑性的勞動、文化和意識形態。由此,他提出,自由社會必須建立在新的本能需要之上。當愛欲得到徹底解放的時候,人類也就進入一個更高級的進化階段。
  當然,馬爾庫塞知道阻礙這一美好前景得以實現的首要原因就是現存的社會制度,但是他并沒有把推翻社會制度作為人類解放的道路,而是把目光投向具有相對獨立性的文藝、美學活動。在他看來,現存社會制度為了維護少數統治者的利益對人們的愛欲進行了普遍的壓抑,直接造成了人的痛苦和不自由的生活。但就是在這樣的悲慘世界中,仍有一處符合人的本性的美好的世外桃源,這就是藝術。藝術既能夠使人獲得高度的力比多滿足,也同時由于這種工作是令人愉快的和符合人性的,以致它不僅能夠產生一種非壓抑性的本能,而且有一種非壓抑性的目標。也正是由于藝術具有非壓抑性的特點,體現著人類的原始欲望或前歷史的愿望,是一種甚至在發達的意識領域仍能在很大程度上擺脫現實原則束縛的心理活動,它不僅可以從思維活動中分離出來,而且不受現實的檢驗,因而它只從屬于快樂原則,并“不顧一切理性的作用而保護了受理性壓抑的、人和自然要求全面實現的欲望”。它無情地揭去罩在現實關系上的一切面紗,打破現實社會制度的神秘化和日益嚴重的社會異化,并通過想象和幻想創造一個比現實本身更合理的新世界,以此向既存的現實宣戰。
  馬爾庫塞認為,藝術擁有的這種社會功能或人性化功能,主要在于藝術或審美活動在“審美方面的基本經驗是感性的、而不是概念的;審美知覺本質上是直覺,而不是觀念”⑦。它主要是給人們提供快感,并通過想象或虛構對現行理性原則提出挑戰。在表象感性秩序時,使用一種受到禁忌的邏輯,即與壓抑邏輯相對的邏輯對現實原則進行徹底的否定,以消除壓抑。從而,“當肉體完全成為一個對象,成為一個美的東西時,它就可能預示一種新的幸福。在美的肉體的藝術展示中,即在我們只能從馬戲、雜耍的演出中看到的肉體所表現的輕松自如和靈巧舒展中,預示了一種人類從理想中釋放出來而達到的快樂”⑧。一旦人成為真正的審美主體后,便可成功地征服物質,體現它的解放功能,即解放了受壓抑的人,將其復歸為自由的存在,達到自然與自由的統一,從而實現人的本能的非壓抑性發展,使愛欲得到解放。這種解放在現實中就集中表現為對異化了現實的否定和超越,對現實中處于割裂狀態的感性和理性的彌合,使人的自由感、完整性和肯定性,亦即人的幸福和快樂得以真正實現。
  二、審美和新感性
  由于愛欲歸根結底是個情感問題,因此馬爾庫塞在對當代工業社會包括意識形態在內的各個方面進行廣泛深入的描述和批判之后,便綜合馬克思的社會學和弗洛伊德的心理學,把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社會的階級斗爭和社會革命考察的思路,轉化為對生存個體的分析,轉向情感革命及其人的感性解放:“自由社會建立的前提,就在于與世界的習以為常的經驗決裂,與被肢解的感性決裂。……鑒于發達的資本主義所實行的社會控制已達到空前的程度,即這種控制已深入到實存的本能層面和心理層面,所以,發展激進的、非順從的感受性就具有非常重要的政治意義。同時,反抗和造反也必須于這個層面展開和進行。”⑨ 也就是說,只有將政治經濟變革貫通于能體驗事物和自身的人本身,只有讓這些變革擺脫殘害人和壓迫人的心理氛圍,才能夠使政治經濟的變革中斷歷史的循環,實現新的境界,抵達新的社會層面。而要與現實中充滿攻擊性和剝削壓迫的連續體決裂,也就同時要與被這個世界規則化了的感性決裂。因此今天的反抗或社會變革,就是要用一種新的方式去觀察和感受事物,去進行一場感性的革命。這場新革命將不同于以往的暴力革命,這是一場本能革命或感覺革命。革命主體必須著手于人類行為的心理基礎和本能結構的改造。這種改造的根本途徑就是拯救人的愛欲、想象、激情、靈性、直覺等感性之維。人類只有在感情和審美情趣上培養出與傳統的感性完全相反的新感性,才能在理智上建立新的世界觀。因為產生革命的需求必須源于個體本身的主體性,植根于個體的理智與激情、沖動與目標。“個體感官的解放是普遍解放的起點,甚至是基礎。自由社會必須植根于嶄新的本能需求之中。”⑩
  而所謂新感性,就是指能超越抑制性理性的界限,形成和諧的感性和理性的新關系的感性。它與舊感性相對立。舊感性是受理性壓抑、是喪失了自由的感性。新感性是在審美和藝術活動中造就的、徹底擺脫了舊感性的完全自由的感性,是人的原始本能得以解放的感性。它“表現著生命本能對攻擊性和罪惡的超升,它將在社會的范圍內,孕育出充滿生命的需求,以消除不公正和苦難;它將構織‘生活標準’向更高水平的進化”(11)。因此新感性首先是一種“活的”感性。它誕生于對整個現存體制的否定,旨在建立一個新社會,使自由與必然、藝術與現實達到歷史的統一。新感性可以使現代人實現非壓抑性的升華,重建感性秩序,走向自由境界。其次,新感性的邏輯結果是“自然的解放”。這種自然的解放,通過新感性對社會的重建,使人與人、人與物、人與自然之間的新型關系得以實現。只有新感性才能摒棄資本主義的工具理性,擺脫攻擊性的獲取、競爭和防御性的占有框架,通過“對自然的占有”發揮人的創造性和審美能力。當然,新感性決不只是在群體和個人之中的一種心理現象,而是使社會變革成為個人需求的中介,是變革世界的政治實踐和追求個人解放之間的調節者。
  新感性預示著不受歷史限制的獨立個體的出現。只有這些個體的聯合,并組成具有新的主體性的歷史主體,才能推動歷史進程,產生新的社會。為此,馬爾庫塞指出:“新感性已成為實踐:新感性誕生于反對暴行和壓迫的斗爭。這場斗爭,在根本上正奮力于一種嶄新的生活方式和形式;它要否定整個現存體制,否定現存的道德和現存的文化;它認定了建立這樣一個社會權利:在這個新社會中由于貧困和勞苦的廢除,一個新的天地誕生了,感性、娛樂、安寧和美,在這個天地中成為生存的諸種形式,因而也成為社會本身的形式。”(12)
  那么如何才能實現新感性呢?馬爾庫塞認為最好方式莫過于藝術和審美,因為藝術和審美具有造就新感性的功能。換句話說,“美的東西,首先也是感性的。它訴諸于感官,它是具有快感的東西,是尚未升華的沖動的對象”(13)。美的直接感性性質,可以提供直接的感性幸福。因為“刺激快感的力量屬于美的基本性質。快感不只是美的副產品,相反,是它構成了美的本質”(14)。審美不但能給人帶來快感,而且通過審美的調和,可以加強感性以反對理性的專制,甚至會把感性從理性的壓抑中解放出來。另外,審美所具有的想象力雖然是感性的并因而是被動的,但它也同樣具有創造性。在其自身的自由綜合中,建構著“美”。
  在審美想象中,感性為客觀的秩序,創造出普遍適用的原則;藝術則通過想象的變形來同現實相對抗;在改變經驗對象的同時,也改變經驗和主體的感性結構。藝術雖不能直接用來變革世界,但卻有助于變革全人類的意識、傾向和需要,因為藝術創造和強化的是一種與現實生活中的直接經驗不同的人生經驗。藝術作品從其內在的邏輯結構中,產生出另一種理性和感性,它們公開對抗那些在現實社會制度中占據統治地位的理性和感性。從而產生出與傳統感性完全不同的全新感性。比如現代的“反藝術”用“句法的破壞、詞語和句子的分割、日常語言的爆炸性運用、沒有樂譜的曲調、隨意寫成的奏鳴曲”等激進方式體現摧毀舊感性、造就新感性的力量。馬爾庫塞認為感性和理性的結合是藝術的顯著特征。它對社會的根本改造,就意味著把新的感性與理性相互結合,而且只要讓想象成為溝通感性與理性的中介,那么想象力也可以變成生產力。從而在人的潛能的這種和諧中,找到社會重建的方向。
  由于藝術和審美對新感性的造就,目的就是通過新感性重建新世界。因此,在馬爾庫塞看來,新感性已經成為一種政治實踐,而且人類獲得解放必須由這種政治實踐去完成。這不僅因為新感性體現了一種新的價值觀,它能按照這種新的價值觀來規劃和指導新世界的重建工程,還因為“新感性正奮力成為‘實踐的’感性,即成為徹底重建新的生活方式的工具”(15)。通過審美活動,全部人類關系不再為市場所調節,不再以競爭性的剝削或恐怖為基礎,人們擺脫了不自由社會的抑制。因此審美活動就是自由的需要和機能賴以獲得解放的活動領域,即造就新感性的領域。在這個領域,人類擁有的非攻擊性、愛欲的和感受的潛能,與自由的意識和諧共處,致力于人和自然的和平共處。“在為達此目的而對社會的重新建構中,整個現實都被賦予表現著新目標的形式。這種新形式的基本美學性質會使現實變成一件藝術品。”(16) 即是說,社會生產力可能近似藝術的創造力,藝術世界的建設可能近似現實世界的重建,二者是統一的。因此新感性能變成一種改變、重建社會的現實生產力。這種藝術審美化的生產力能把現實改造為“藝術品”。這種藝術化的生產“既是美學與現實分割狀態的結束,也是商業與美、壓迫與快樂之間的商業聯合的終止”。在那里,社會的異化將被徹底揚棄。從此“人類將從它的家庭、宗教和國家等向他的真正人性,也即它的真的社會性回歸”;將廢除那令人類震懾恐懼的統治力量,異化勞動;從而在消滅階級和私有制之后,使所有個體的潛能都能得到普遍滿足。只有此時,“主體和客體、思想和存在的統一才會真正完全實現”(17)。人類也才能夠最終摧毀一個虛偽、強大而帶有殘酷本性和神秘色彩的“商品世界”。
  三、藝術的革命功能
  在馬爾庫塞高揚文化批判旗幟,以解決西方工業文明的社會問題為己任的過程中,他認為藝術審美是政治革命的最重要一維,是改造社會、消除異化、超越現實的心理—本能革命的最重要途徑。因為革命作為文化和物質需求的劇烈變革,不僅表現為反對不合理的勞動分工,反對異化消費和過度生產,反對發財致富的資產階級利己主義,反對技術奴役,反對環境污染和幸福生活掩蓋下的匱乏,還表現為“道德的和美學的需要將成為基本必需的需要”(18)。為此,他從“美學形式”這一邏輯起點出發,著重探討了藝術與革命之間的關系問題。他說,我們進行這種探索的目的是要解決一個“政治”問題,即把人從非人的生存狀態中解放出來。為了解決政治問題,人們必須通過美學這條路,因為正是美的本質的和諧性能夠消除人和自然的對立、人和人的對立,真正導致人的自由。換句話說,人只有借助美的相助,才能夠使自己置身于快樂和幸福之中。因為“美包含著危及給定的生存形式的充滿危險的破壞力”。因此,美學不僅能夠以其升華的文化即藝術的形式,還能夠以其反升華的政治的生存形式,使其有可能成為一門“社會的政治科學”,即成為生產技術中的一個因素,成為物質和知識的需求借以發展的水準。在這里,藝術改變著科學技術和現存體制;藝術的合理性及其構想生存的能力推動著對世界的科技改造。因此藝術并非是現存體制的仆人,也并非只是旨在美化它的行為和困難。相反,藝術作為一種掀動想象力的感性力量,應當成為取消這些行為和苦難的技藝,應當反抗壓抑人的理性的法號施令。特別是到了這種壓抑合理性變為開倒車的東西時,或是只表現為全力以赴地束縛解放時,藝術就會產生一種政治行動,堅信新道德和新理性是社會變革的前提和歸宿,并會進一步把感性科學或美學轉化為藝術科學,把感性秩序轉化為藝術秩序,把非壓抑秩序看成是自由感應和顯現的審美法則。這種審美法則也是建立世界的普遍法則,是與感性相通和建立感性的法則。正像人們能夠建立知性的普遍法則一樣,人們也能夠建立感性的普遍法則。只是前者人們稱之為邏輯,后者人們稱之為美學;而且美學的“審美功用通常都被看作是指導整個人類實存的原則”(19)。
  通過審美藝術的介入,人類不僅能夠建立一個感性世界,也能夠建立一個自由世界。因為藝術作為一種自由的力量,自身就具有超越和否定的性質。它不會掩飾現實中那些雜亂、齷齪的事務和不幸,反而“將是一種摧毀這種事務和不幸的技術”。它和現實的結合,將“擯棄那些把‘詩的’的想象力同科學和經驗的理性對立起來的哲學”;將促進科學技術的進一步合理化和現實化,從而將對自然對象的改造具有一種強制性作用。在這種改造過程中,“對自然的征服將減少自然的盲目性、兇殘性和多發性”。因而通過審美還原,通過浪漫的能夠給人帶來快樂的想象力的不斷擴展,藝術將能夠改造那壓抑人的自然,能夠使人不斷獲得解放和自由。在現實世界中,“貧困、疾病和癌癥的增長既是人類的弊病,也是自然的弊病,減少和清除它們就是生命的解放”(20)。而藝術則能夠重新恢復自然中那些促動生命的力量,以及在那種徒勞于永無休止的競爭活動中不可能存在的感性的審美性能,并通過這些審美性能以揭示出自由的嶄新性質,推動審美改造向自然和生命本性的回歸,以實現人性自身的最終解放。
  為此,馬爾庫塞認為,這種藝術作用的發揮主要就靠審美形式;而政治潛能就在于藝術本身,也即審美形式本身。“藝術正是借助形式,才超越了現存的現實,才成為在現存形式中與現存現實作對的作品。”(21) 因此在現存的社會關系中,藝術通過審美形式發揮的作用具有自律的性質。而且從一開始,它就堅守著自己的根本性自律。在藝術自律的王國中,藝術既抗拒著這些現存關系,同時又超越它們,從而使現實中那些僵固的東西毀滅;使盲人的眼睛得以復明;使那些不可忍受的東西變為可以忍受和可以理解。這當然也暗示著藝術內在的兩難處境:它既要起訴現實存在,但在審美形式中又“取消了”這個起訴,并贖還了苦難、罪惡。這種贖還的、和解的力量內在于藝術之中。藝術借助于它才成為藝術,才獲得那出自形式的力量;才不斷地追問那制約人的世界的物質特性,打碎一切物化了的現實,以塑造和適應“與生活在現實世界中的我們有別的那類新人”。
  馬爾庫塞認為,語言革命是藝術或審美形式作用于革命的基礎,只有變革語言才能使人擺脫當今社會的壓制和束縛。“構想和引導這種重建工作的新感性和新意識,迫切需要一種嶄新的語言來界定和傳導新的‘價值’。人們曾說,一場革命在何種程度上出現性質上不同的社會條件和關系,可以用它是否創造出一種不同的語言來標識,就是說,與控制人的鎖鏈決裂,必須同時與控制人的語匯決裂。”(22) 馬爾庫塞認為要徹底否定現存體制并傳達新意識,越來越依賴于一種屬于自己的新語言,而這種新語言就是有計劃地把原義顛倒過來,改變語言的日常意義,從而確立一種新感性,進而建立一個自由、解放的新世界。
  在馬爾庫塞看來,由藝術形式帶來的藝術革命將使人的愛欲得到徹底解放,感性得以回歸。藝術能通過人類的各種想象或幻想,建立一個使世界的秩序變成“美的秩序”的審美王國。在這種王國中,審美功能將成為支配整個人類生存的原則。人們將“按照美的規律生存,在現實中保留著感官的真理與和諧性,保留著人的‘低級’和‘高級’的能力”(23)。而且“這種現實的重構,要借助于一種快樂的科學,即一種擺脫了為毀滅和剝削服務的科學和技術,進而,讓這些科學技術自由為想象力的解放緊切性服務”(24)。這種快樂的科學就是美學。在這里,審美是人的感官存留的王國,它通過判斷力協調著理論理性和實踐理性之間的能力,促使自然王國向自由的王國過渡,并將低級能力和高級能力、感性和理智聯系起來。由此,既恢復了人的感官,也改造了現實世界,使壓抑人的物質世界不復存在。
  因此,由審美秩序建立的王國是一個能讓人的潛能、欲望得到徹底實現的王國,是一個人的感性得以建立和真正的人類自由的世界。它與給人們帶來自由的社會主義社會具有一致性,美學能夠給人帶來幸福。由審美秩序建立的“新型社會主義社會是一個人的本能欲望、精神自主力、創造才能得到完全解放的社會,一個由愛欲占統治地位、消除任何壓抑的、能滿足人的‘感官的、倫理的和合理的需要’的社會”(25)。在這個社會中,勞動分工和商品生產將成為歷史陳跡;消滅的不僅是物質匱乏還有精神匱乏,技術控制和奴役別人的人統統遭遇放逐,而異化和壓抑則成為只存在于歷史辭典中的字眼,幸福生活也不再以環境污染為代價,道德和美學的需要真正成為人的基本需要。這是一個千年至福的王國和人間天堂。這也同時說明藝術的意義不是對給定東西的美化,而是建構出全然不同和對立的現實。審美憧憬是革命的組成部分,它是馬克思的憧憬:動物只是按需求塑造自己,而人能夠按照美的規律塑形。用美的藝術喚醒沉睡的靈魂,通過蘇醒的靈魂拯救異化的世界。
  在黑格爾看來,藝術作為思想的最高體現,是情感、快感、愿望、心靈和普遍性的統一體。因此沒有藝術,人類生活顯然會黯然失色。事實上,從史前的原始藝術到現代的種種藝術新潮,幾千年燦爛的藝術史,無疑是人類漫長歷程的“想象的博物館”。它不僅引起無數哲人智者的沉思冥想,更是人類存在的詩意棲居地和永恒的精神家園。美學的歷史雖然短暫,審美的淵源卻亙古長流。審美的歷史是打開了的人類追求和反思的歷史,是生命在艱難的跋涉中實現和升華的歷史,是人不斷擺脫片面性,走向自由、解放和全面發展的歷史。它是歷代藝術家、哲學家和美學家在對人與世界的關系、對人類命運的深沉思索中做出的驚人發現。在人類文明的進程中,審美主義已成為不同文化背景下人們共同信奉的一條擺脫感性與理性分裂的救贖之路。伴隨著“現代性”負面效應的加劇,審美主義的救贖承諾已為許多承受“現代性”苦痛的人們尤其是知識者們所鐘情、偏愛,成為一種世界性的思想文化背景。即使是在最艱難的時代,審美的價值和意義也一直潛藏在人們的心底;通過藝術、審美來洗滌人們心頭上的眾多苦惱與病痛,喚醒人們沉睡的靈性,召喚人們為了自由、幸福而堅強奮斗。通過藝術創造和藝術欣賞等審美的關照和體驗,人們在審美的王國中獲得了健全人性的力量,找到了與殘酷生活斗爭的信心和決心,撫慰了自己殘缺的心靈。經過藝術、審美的療慰,人類已經有可能放下沉重的心理包袱,輕裝上陣,精神煥發、充滿生氣地投入新生活和新境遇。
  注釋:
  ①(17) [美]馬爾庫塞:《理性和革命》,重慶出版社1993年版第153頁。
  ②③④⑥⑦ [美]馬爾庫塞:《愛欲與文明》,上海譯文出版社1987年版第16、17、155、55、129頁。
  ⑤ [加]本·阿格爾:《西方馬克思主義概論》,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367頁。
  ⑧⑨⑩(11)(12)(14)(15)(16)(19)(21)(22)(23)(24)(25) [美]馬爾庫塞:《審美之維》,三聯書店1989年版第28、114、134、89、108、123、114、114、58、120、115、49、123、128頁。
  (13) David Hume,A Treatise of Human Nature,Dxford 1928,p.301.
  (18) [美]馬爾庫塞:《反革命和造反》,商務印書館1982年版第93頁。
  (20) [美]馬爾庫塞:《單向度的人》,重慶出版社1988年版第202—203頁。

馬克思主義與現實京34~40B7美學張之滄20082008
愛欲/審美/藝術革命/新感性/人性解放
究竟如何消滅私有制,消滅剝削和壓迫,實現人的自由、獨立和全面發展?馬爾庫塞基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論、人的本能結構論以及馬克思的革命論,提出“解放美學”的思想,試圖使審美藝術成為解放人的愛欲、恢復人的感性、促使人走向自由王國的重要途徑;將美學變成拯救世界、推動歷史前進的決定力量;通過藝術革命和重建新感性建立一個“審美王國”,使人們在其中能夠按照美的規律生存。
作者:馬克思主義與現實京34~40B7美學張之滄20082008
愛欲/審美/藝術革命/新感性/人性解放

網載 2013-09-10 21:2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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