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說唐代是一個“興興轟轟橙紅色的時代”,比喻奇特而措詞明麗,足以令人對那個朝代矚目回眸,觀瞻盱盱。人文之風盛于唐,這個橙紅色的時代里,也涌現出了一批紅粉詩人。上官婉兒、薛濤、魚玄機,還有被劉長卿譽為“女中詩豪”的李季蘭,堪稱唐詩四大女杰。時過數百年之后,元代的辛文房作《唐才子傳》,給了女才子們一席之地,并且在李季蘭的傳記里,辟出長長的篇幅,并且不吝筆墨地大發一通對于歷代女性文人的種種感懷,可謂文以性近,異代通心。
一個女子,如果貌美,已令人稱羨可觀。倘若再才華出眾,詩情翩翩,則更會讓人覺得與眾不同,嘖嘖稱贊。李季蘭不但長得百里挑一,美艷出群,而且又寫得一手好字,彈得一手好琴,還能寫得一手好文章,有這三個“一手”,大約是很難遇到的。李季蘭的美貌與才情,得到了當時文士們的刮目相待。
更為特別的是,李季蘭一生下來,就仿佛注滿了相思情懷。她在年幼時,目睹其父搭薔薇架,隨口說了一句,“經時不架卻,心緒亂縱橫”,言下之意,這薔薇,架子雖未沒有搭好,但是心緒卻已開始出格飛行了。按照《唐才子傳》的說法,那時的李季蘭才六歲,以一個六歲的女孩,說出這等有想法的話來,而且暗藏著某種預言性的不祥內容,這不能不讓她的父親担憂。早在其先的駱賓王,七歲時作了一首詠鵝,被父親和一幫朋友夸得要死,認為志向高遠,將來不可限量。而李季蘭的詠薔薇,則遭到了父親的嚴厲批評。“此女聰黠非常,恐為失行婦人”,李季蘭的父親看到的不是她的聰明才華,而是紅顏禍水。這個心懷憂慮的父親,作出了一個決定,將其送入深山,希望可以使她潛心修道,謹遵婦德。
李季蘭的命運,其實是被他的父親設計好了。然而殊不知,這株薔薇,早已在內心深處,埋下了橙紅色的情思。
入得深山,住進道觀。年輕的女道士――李季蘭平日的生活,舞文弄墨,凈手彈琴,基本是清靜的,惟有高人入觀,才可共語一番。況且李季蘭又是修道中人,手執拂塵,神情蕭散,飄逸之態,盡可以想象一番。這樣的女子,站到誰的面前,都是一道風景。那么注定與她交往的人,都是卓爾不群的人中龍鳳。唐代的佛寺道觀,是一個聯結文化與政治的神秘場所,唐高宗為了娶到父親的妃子武則天,將其安排到寺院過渡,然后再“順理成章”地迎娶到手。唐玄宗看中貌美如花的兒媳婦楊玉環,也是拐彎抹角地將其送往道觀,作了女真人,掩人耳目一番,最后風風光光地占為己有。
道觀與外界的大量接觸,使得李季蘭一面進行著青燈黃卷的讀書生活,一面又與社會名流保持著頻繁的交往。而她的才華與美貌,更是吸引了無數人的造訪。她的生活圈子里,就有茶圣陸羽、詩僧皎然等高人隱士。果然,到后來連唐玄宗也聞其大名,心馳神往,特詔進宮,一睹芳容。
一個才華橫溢的女子,對于功名利祿的向往,恐怕要遠遠低于對于純潔愛情的追求。而寂寞的深山生活,總有讓她心動的男子,這樣的現實矛盾,不可避免地發生在李季蘭的情感生活里,她作過一首詩:
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海水尚有涯,相思渺無畔。
攜琴上高樓,樓虛月華滿。彈著相思曲,弦腸一時斷。――李季蘭《相思怨》
這是一首怎樣熱烈奔放的含情之詩!她在思念著誰?她的相思,跨過了湛藍的海水,越過了縹緲的月色,手上琴弦響,心中相思濃,可憐弦腸斷,灑淚衣襟上。而這樣的綿綿情思,比之早年的薔薇詩,更為熱烈,更為哀怨。她在呼喚一個可以寄情的七尺男兒,她需要一個溫暖的肩膀,來消融這無邊的相思,排遣心中郁積多年的等待。可是,這等待太漫長,煎熬得人比黃花瘦,只有空倚樓臺,仰看明月,俯盼流波,對月臨水,以琴以心,傾訴無邊的幽怨。
中國文化史上的女性寫作,是一個慢慢融入、徐徐切入的過程。歷來的道德文章,評判標準,以及社會交際的主陣地,都為須眉男子所把持。對于女性的社會要求,分為兩個層次,上流社會的女子,基本定位在閨房與后花園,經濟豐厚、地位較高的人家,為自家的女孩兒提供了棋琴書畫等必要的文化哺乳。而一般人家,則主要在“洗手做羹湯”的廚房,以及“汗滴禾下土”的田間。唐代的思想解放,開放的文化格局,尤其是武則天時代的女子參與國家政權建設,對于女性的思想文化禁錮,迅速由松弛轉向寬松。
生活于吳興一帶的李季蘭,身處于文化經濟繁榮的重鎮,在這樣的時空背景下,她以一個女冠詩人的名義,將寂寞紅袖的相思情懷抒發到了極致。她在《春閨怨》里,更是毫不避諱地說,“百尺井欄上,數株桃已紅;念君遼海北,拋妾宋家東”,那古井欄的四周,數株桃花正紅艷,那個遠在遼海北的人啊,你把孤單的我扔在這里了!李季蘭的筆下,是一圈圈自由愛戀的沖擊波,充滿了女性解放的前衛吶喊。她并不懼怕,坦誠地說了所想所思。
山中的隱士朱放,大約是她生命中第一個相思驛站。郁郁山木,綿綿野花,見證了他們曾經的激情歲月。可惜這個隱士后來辜負了她的期望,遠出做官,音訊全無。那個當年她所傾心的男人,身披官袍,看遍牡丹,再也記不起山中的野薔薇了。李季蘭在信中,自曝其“相思無曉夕,相望經年月”。她一次次徘徊在月下,花草又綠,山水依舊,然而物是人非。山中舊色,成了她呼喚離人、期盼望歸的傷心之地,她在回憶舊事,等待重逢,傾吐比海水更為洶涌澎湃的離情。她有一首《明月夜留別》:“離人無語月無聲,明月有光人有情;別后相思人似月,云間水上到層城。”倘若翻譯成現代散文,仍不失為一篇意境幽遠、至情至性的好文章。在那個皓月當空的夜晚,曾經有過纏綿的別離。
可惜朱放,配不了這樣的文章與女子。
閻伯鈞也是出入道觀較多的才子。閻才子的才情,大約也令李季蘭為子心動,所以在李季蘭的詩里,有兩首專門送別閻郎的情詩。其中一首是:“妾夢經吳苑,君行到剡溪;歸來重相訪,莫學阮郎迷。”雖然此地分手,你去做官,但千萬別學漢代的阮肇,迷戀女色而不知返啊。這樣的訴求,幾乎是苦苦哀求,縱使李季蘭貌美才高,矜持高雅,仍然心有疑慮。閻伯鈞在一顧三回頭的依依惜別中,踏入他鄉,趕赴錦繡前程。李季蘭坐在山中,又開始她的等待。
相思是一種刻骨的痛。宋代詞人晏幾道寫的《阮郎歸》,“舊香殘粉似當初,人情恨不如。一春猶有數行書,秋來書更疏。衾鳳冷,枕鴛孤,愁腸待酒舒。夢魂縱有也成虛,那堪和夢無”,可以從中感覺到長長的孤寂與深深的無奈。李季蘭就是整日生活在這樣的情狀之中,癡癡迷迷,夢見阮郎歸來。閻伯鈞似乎比朱放要稍好一點,時隔很久,還有一封信寄回。不過,這封信已經是不痛不癢的象征性掛念,李季蘭在《得閻伯鈞書》里,沒有絲毫的快樂與欣喜。
苦苦的相思之后,她沒有得到閻才子當初的承諾。男人的負情,一直遭到社會的唾棄,而李季蘭的相思之痛,卻是貫穿一生。
除了男女間的恩愛戀情,李季蘭的心中柔情似水,也有別樣的相思。她與詩僧皎然、茶圣陸羽等一幫性情高古之士,也曾結下過不解之緣。皎然乃謝靈運十世孫,大家常在一起詩會,時間久了,意趣相投,李季蘭不免心動,遂將信紙折成雙鯉之狀,腹中藏匿文,以詩探問。這首《結素魚貽友人》寫得很俏皮:“尺素如殘雪,結為雙鯉魚;欲知心里事,看取腹中書。”皎然接到書信,遲疑半晌,也揮筆作了一首《答李季蘭》:“天女來相試,將花欲染衣;禪心竟不起,還捧舊花歸。”一個心猿意馬,一個心如古井;一個含春帶笑投石問路,一個口中念道阿彌陀佛;一個是活潑的才女道姑,一個是得道的才子高僧。一問一答,一來一往,在不經意間完成了一個藏匿己久的心事對白。想必以這樣溫和的問答方式,倒是更加深了他們之間純正的友情。
與茶圣陸羽之間,也是彼此的牽掛。陸羽性情高古,精通文學,更是志在天下茶山,時常與李季蘭在一起品茶論詩,其樂融融,建立了深厚的友誼。有一次,陸羽從他鄉采茶歸來,訪李季蘭。李季蘭正在病中,好友重逢,她心有寂寞苦痛,欲語不能,淚先雙流。不過,從她的《湖上臥病喜陸羽至》來看,“昔去繁霜月,今來苦霧時;相逢仍臥病,欲語淚先垂;強勸陶家酒,還吟謝客詩;偶然成一醉,此外更何之”,對于陸羽在大霧天造訪,李季蘭是高興的,快樂的。畢竟陸羽出門很久,還牽掛著她。李季蘭臥病也已久(仿佛是由于相思太久,憂郁成疾),還是強支著病體,與茶圣痛飲一場。
熱鬧的人自有熱鬧,寂寞的人,最后歸于寂寞。沉湎相思,在相思中痛苦,也在相思中收獲,李季蘭將這種“剪不斷,理還亂”的思緒落筆為墨,便成為了優美而干凈的詩話。她后來在《八至》詩中曰:“至近至遠東西,至深至淺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看透男女之情,復歸于內心深處的平靜。應該說,李季蘭在中國女性文化史上,因為獨特的生活經歷,開啟了相思與情愛的細膩描寫。而她的努力,也贏得了把持文壇的須眉男子的尊重與肯定。唐人高仲武在《中興間氣集》的百余篇詩中,獨選了她的六首,稱其“形氣既雄,詩意亦蕩。自鮑昭以下,罕有其倫。”
在她一生的交往中,有九五之尊的帝王,有從容淡定的高僧,有清正高雅的茶圣,還有文采裴然的才子詩人。李季蘭的一生,寂寞卻不空虛。
(李季蘭)嘗會諸賢于烏程開元寺,知河間劉長卿有陰重之疾,誚曰:“山氣日夕佳。”劉應聲曰:“眾鳥欣有托。”舉坐大笑,論者兩美之。――《唐才子傳》
在一次詩友聚會上,得知詩人劉長卿患有陰重之疾(疝氣),李季蘭半真半假地開起了玩笑,問,“山(疝)氣日夕佳”?自詡為“五言長城”的詩人劉長卿,冷不防被李道姑開了個不輕不重的玩笑,想必十分難堪。那時的疝氣治療,多是用布將腎囊兜托起來,減輕痛苦,劉長卿急中生智,也回以陶淵明的一句,“眾(重)鳥欣有托”!于是滿座大笑。劉長卿嘗于761年旅居江浙,這時候已經年過半百。如果按照聞一多先生的考證,李季蘭與劉長卿同年,翁媼二人,開了這樣的玩笑,的確很有趣。
細細回味,這個笑話是歷代異性文人之間開得忒有意思的一則,堪稱不雅中的大雅,落俗中的脫俗。
可是,剔開這一節,美艷出眾,才思敏捷的她,終年生活在以等待和相思為基調的悲苦氛圍中,竟沒有贏得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丈夫。李季蘭的一生,表面浮蕩風流,卻是錦心繡口,都付了相思,有如天邊的一輪中秋之月,盡化做橙紅色的綿綿相思。相思二字,耗盡了她的青春。
網載 2013-09-10 21:24: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