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哲學的出現是西方哲學史上的一個重要轉折點。然而,從西方哲學追求真理、崇尚理性的傳統來看,語言哲學比其它任何現代哲學都更加接近討論傳統哲學的問題,出現了向傳統哲學轉向的跡象,盡管是以一種似乎完全不同的方式。自弗雷格以來,整個語言哲學的發展經歷了一個從形而上學到反形而上學再到新的形而上學的封閉循環過程。
1 語言哲學的形而上學
西方哲學從本體論、認識論的傳統哲學到語言哲學的轉向,是從弗雷格開始的。弗雷格是當代第一個語言哲學家,正是弗雷格首次拋棄了近代把認識論放在哲學中心地位的傳統哲學,提出了哲學首先是一種邏輯,這種邏輯不是某種特殊的邏輯體系,而是一種關于思想的哲學的觀點,從此,哲學研究的重心轉向到了語言哲學。始于弗雷格并能真正體現當代哲學特點的語言哲學,從一開始就與形而上學結下了不解之緣。弗雷格在《算術的基礎》一書中寫道:“邏輯所關心的并不是任何特殊關系的特殊內容,而僅僅是邏輯的形式,這種形式的任何被斷定的東西都是分析的,并且是先天地被認識的。”(注:弗雷格:《算術的基礎》,美國西北大學出版社1968年版,第82頁。)他一再強調,概念不是對象,而是某種客觀的東西,它體現在表達命題意義的思想中。假如我們把它與黑格爾的絕對觀念加以比較分析,就不難得出,弗雷格的思想是以邏輯形式為外衣的絕對觀念。弗雷格哲學中的形而上學,使語言哲學的發展注定與形而上學難解難分。弗雷格以后的語言哲學家無論是支持形而上學,還是反對形而上學,事實上,都是圍繞著形而上學闡發自己不同的觀點。
形而上學是語言哲學發展循環的軸心,這在維特根斯坦那里表現得尤為突出。無論是形而上學的陣營,還是反形而上學的陣營,我們都可以在維特根斯坦那里找到其思想軌跡。維特根斯坦的前期思想具有形而上學特征,這主要來自于弗雷格,在弗雷格邏輯主義思想的激勵下,他為語言劃定了可說與不可說的界限,并提出了命題的圖畫說。維特根斯坦的《邏輯哲學論》中的形而上學思想是非常明顯的,其形而上學思想是貫穿《邏輯哲學論》的一條主要線索。他在該書序言中寫道:“這本書的全部意義可以概括如下:凡是能夠說的,都能夠說清楚,凡是不能談論的,就應該保持沉默。”(注:維特根斯坦:《邏輯哲學論》,商務印書館1962年版,第20頁。)什么是“能夠說的”,什么是“不能談論的”,這本來就是形而上學問題,能夠說的屬于世界的此岸,不能說的屬于世界的彼岸。在維特根斯坦看來,我們的語言的界限就是世界的界限,或者說,我們的世界只是在我們的語言所及的范圍之內,語言命題即世界事實的圖畫。所以,我們可以說,《邏輯哲學論》的全部意義就在于為世界劃定一個形而上學的界限,從某種程度上看,維特根斯坦的前期思想是對弗雷格形而上學思想的揚棄。
2 語言哲學的反形而上學
弗雷格和維特根斯坦的邏輯主義思想被維也納學派所繼承。但是,他們的形而上學的思想卻遭到清除。反形而上學是維也納學派哲學研究的基本前提,而對語言的邏輯分析則是他們清除形而上學的主要方式。為此,語言哲學的發展由形而上學轉到反形而上學,由邏輯主義進入到經驗主義。
維也納學派反對形而上學的根源在于,他們認為,形而上學的陳述不能滿足經驗主義的意義標準,形而上學沒有任何認識的意義,是空洞無物的。維也納學派似乎在強迫人們接受這樣一種決定:意義標準是先于一切命題而存在的,即所有句法上允許的命題構成都必須自動地滿足意義標準。由此,這種標準仿佛成了一種形而上學的預設。所以,有許多哲學家都認為,維也納學派以反形而上學為起點,最后卻以一種新的形而上學而告終。邏輯主義與經驗主義的結合,決定了維也納學派不可能擺脫形而上學的羈絆。
真正徹底清除維特根斯坦《邏輯哲學論》中的形而上學思想的并不是維也納學派,而恰恰是維特根斯坦本人。維特根斯坦的后期思想放棄了邏輯原子論主張和命題圖畫說,拋棄了《邏輯哲學論》的基本前提,也就拋棄了整個《邏輯哲學論》。他不再堅持命題是實在的圖畫,它與實在之間有一種可能的同構關系,而是認為,一個命題只是一個用來完成某個特定目的的工具,是用來表示語言游戲中的一個步驟。維特根斯坦后期形成了一種約定論的意義觀,他認為決定語言表達式意義的是人們發明和采用的語言使用的規則,而不是先定的、獨立存在的實在結構。語言是由人們的約定構造起來的,它把自己的結構帶給了實在;為了描述實在,必須使用那些建立在先的語法規則或稱“思想形式”。正是通過這些規則的應用,人們才可以以一種語言的方式對待實在。
維特根斯坦后期還能尋求解釋命題的本質,研究語言與實在的關系。可是由于受到維特根斯坦思想啟發而興起的日常語言學派,卻完全忽視對語言哲學中這些重要問題的研究,不談有關語言邏輯的問題。他們把邏輯研究看作是產生形而上學的真正根源,與哲學研究毫無關系。因而,日常語言學派對日常語言的研究是從常識出發,而不是從邏輯出發,其目的是要解決一個個具體問題,同時通過對具體問題的分析,消解人們在使用日常語言時造成的混亂。例如,與維特根斯坦不同,賴爾把對“心靈”概念的分析當作是人們語言活動的一個方面。奧斯丁也沒有通過澄清語言混亂解決哲學問題,他堅信對于那些日常使用的自然語言的研究,同樣會產生積極的價值和意義。由此看來,他們的語言哲學不探討語言與實在的關系及行為背后的邏輯,而是研究語言本身與行為本身。盡管日常語言學派與維特根斯坦后期思想有眾多的不同,但哲學總體傾向上是一致的,他們都是對弗雷格提倡的純粹邏輯的否定,也是對維特根斯坦前期邏輯原子論思想的否定,因而最終都是對形而上學的否定,是反形而上學的。
3 語言哲學的新的形而上學
到20世紀中葉,日常語言學派的哲學家們已經開始意識到,他們過去進行哲學研究的方式過于煩瑣,對形而上學采取的態度過于嚴厲。因而,他們提出,語言哲學在本質上就是研究形而上學問題。日常語言學派反對的不是所有的形而上學,而僅僅是傳統哲學中的形而上學。如斯特勞森提出,我們應該以一種新的形而上學取代傳統的形而上學。他在《個體》一書中,對“個人”這一概念的分析表明了他的新的形而上學觀。他明確指出:“個人”是通過自身身體的確定性加以定義的,即身體不是由不同于自身的概念圖式定義的,相反,其它概念成分的確定最終都取決于他身體的確定。他把人們內在的精神活動都歸結到外在的身體行為,不承認獨立于身體的精神的存在,也就不承認支配人們行為的某些本質的東西的存在。這種以行為主義為基礎的形而上學觀點,的確不同于極端日常語言學派完全拋棄形而上學的觀點。他們試圖在語言哲學探討中給形而上學保留一定的地位。可是,他們并沒有發現,語言哲學的研究最終必定要走向形而上學。這也正是當今本質主義的語言哲學產生的必然。
傳統觀念認為,說某一東西屬于一個自然種類,就是把它歸為一種屬性的集合。本質主義的倡導者之一普特南則認為,由于具有某種高度的相似性而被置于某個單一名稱之下的眾多對象,最終可以看作是具有一個共同的隱藏結構。不僅如此,而且它們的這種共同結構可以用來解釋最初使它們被分作不同種類的現象。由此,這種結構也就被看作是這些對象的本質屬性。普特南進一步指出,構成自然種類的一系列對象可能有一些不規則的成分,即使通常看作是規則的成分,實際上也并不一定像我們認為的那樣規則,自然種類的特點也會隨著時間的變化而發生變化。這表明,用于自然種類成分的一個詞的意義僅僅是與它們的本質相關的。然而,這種本質是如何確定的呢?在普特南等人看來,自然種類的本質不是取決于事物外在的屬性,而是取決于事物的內在結構。隨著科學的發展,人們將不斷豐富和完善對事物的認識。人們對事物的認識變化了,但事物本身并不會變化,這種不變的東西就是事物的本質。普特南強調,一個詞的意義不在于人們對詞所指稱的事物的認識,而在于事物自身的反映,因此,詞的意義取決于人們對事物結構的認識,取決于科學的發展。本質主義的形而上學是以肯定理性為前提的,而普特南對本質的追求,則體現了他們對純粹理性的肯定,是一種新的形而上學。
4 歷史原因與認識論根源
從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語言哲學的發展確實經歷了一個從形而上學到反形而上學再到新的形而上學的循環過程。目前在英美有影響的本質主義觀點是一種新的形而上學,本質主義是形而上學復興的標志。這種歷史現象不能不引起我們對語言哲學本身發展的反思。語言哲學的產生是有它的歷史意義的,它能成為當代西方哲學的主要標志絕不是偶然的。語言哲學出現上述循環,不僅有一定的歷史原因,而且有它的認識論根源。
從歷史原因看,現代具體科學的發展,特別是邏輯學、數學以及語言科學的進展,為哲學研究提供了豐富的思想材料,同時也為哲學研究提供了新的思維方式。科學中不同學科的發展情況直接影響著哲學家們對待形而上學的態度。無論是贊同形而上學的哲學家,還是反對形而上學的哲學家,他們都從具體科學中尋求自己的理論根據。不同的是,贊同者主要吸取理論科學,如邏輯學和數學的研究成果。早在20世紀初,贊同形而上學的哲學家如弗雷格、維特根斯坦,他們本人就是邏輯學家和數學家,他們在邏輯學和數學領域內的重要成就,使得形而上學成為他們哲學思想的重要內容。而反對者則在實驗科學,如語言科學和心理學的基礎上建立起了自己的理論。隨著實驗科學的發展,對語言的純邏輯分析已經不能滿足哲學家們研究語言功能的需要,他們越來越強調的是語言的社會功能及語言的心理因素等等。這樣就為反形而上學提供了有力的理論依據。
從認識論看,人們的認識發展趨勢總是呈現為螺旋式上升、波浪式的前進。哲學家們的思想發展往往是在總體上入手,進而分析具體問題,然后又試圖在總體上去把握。弗雷格哲學繼承的是德國古典哲學傳統,德國古典哲學傳統的最大特點就是以某種先在的思想框架解釋和容納一切事物,即以思維解釋世界。這種形而上學在弗雷格的語言哲學中打上了深深的烙印,同時,邏輯學和數學等學科本身就帶有高度抽象的特點,而它們一旦與哲學結合,必然會產生抽象的形而上學的思維結果。然而,形而上學的抽象性并不利于解決語言哲學的具體問題。隨著具體科學的發展,哲學家們更加關心的是在社會實際生活中語言的實際作用,而此時形而上學則成了進一步研究這些作用的障礙,哲學家們顯然就要轉向對語言功能的研究,從而拋棄形而上學,并試圖采用一套互不相干的研究方法。這樣,研究結果也就不盡相同,有時甚至大相徑庭。在這種情況下,哲學家們發現,語言哲學的研究如此進行下去,只能產生為具體科學提供某些實際材料的后果,而對于哲學目的卻毫無意義。在哲學家們已經取得了大量研究成果的基礎上,他們開始重新尋求復雜繽紛的事物之間的共性與相似性,以求得為具體科學的研究和發展提供理論上的證明,這樣,新的形而上學也就產生了。
實踐已經表明,在語言哲學發展中出現循壞現象不是偶然的,它顯示出語言哲學中某些具體本質性的東西。這就要求我們在研究語言哲學時,要注重研究每一位哲學家思想發展的內在聯系,從總體上去把握語言哲學發展的線索,而不能單純、孤立和靜態地研究某個語言哲學家的觀點。同時還要考察語言哲學發展的原因和歷史背景,特別是當代科學發展的具體實際,這樣就能準確理解和把握每一個語言哲學家提出他們觀點的認識論根源。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深刻理解語言哲學產生的重要意義,同時也可以科學預測語言哲學發展的將來。
收稿日期:1999-11-15
延邊大學學報:社科版延吉15~17B6外國哲學劉同舫20002000自弗雷格開創語言哲學以來,語言哲學的發展經歷了一個從形而上學到反形而上學再到新的形而上學的封閉循環過程。可以說,形而上學是語言哲學發展的軸心。這種循環現象不是偶然的,它顯示出語言哲學的某些本質性的東西。本文從語言哲學家對待形而上學的不同態度分析這一循環過程,并揭示循環的歷史原因和認識論根源。語言哲學/形而上學/反形而上學劉同舫,華南師范大學思想教育管理系,廣州 510631 作者:延邊大學學報:社科版延吉15~17B6外國哲學劉同舫20002000自弗雷格開創語言哲學以來,語言哲學的發展經歷了一個從形而上學到反形而上學再到新的形而上學的封閉循環過程。可以說,形而上學是語言哲學發展的軸心。這種循環現象不是偶然的,它顯示出語言哲學的某些本質性的東西。本文從語言哲學家對待形而上學的不同態度分析這一循環過程,并揭示循環的歷史原因和認識論根源。語言哲學/形而上學/反形而上學
網載 2013-09-10 21:35: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