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梅村山水詩略論

>>>  史地研究雜志方面文獻收集  >>> 簡體     傳統


      一
  關于“江左三大家”錢謙益、吳偉業、龔鼎孳,雖然朱庭珍有“以牧齋為冠,梅村次之”(《筱園詩話》)的定評,但程穆衡則稱:“明末詩人,錢、吳并稱,然錢有迥不及吳處。吳之獨絕者,征詞傳事,篇無虛詠,詩史之目,殆曰庶幾。”(《shuì@①@②厄談》)可見吳之詩壇地位可與錢相頡頏,故趙翼又有錢、吳“入國朝稱兩大家”(《甌北詩話》)之說。
  吳梅村(1609——1672)名偉業,字駿公,號梅村,亦自署鹿樵生、灌隱主人等,但人多稱其號梅村。江蘇太倉人。明崇禎四年(1631)進士,曾任翰林院編修纂實錄官、左庶子等官職;南明弘光朝任少詹事;入清后一度屈節事清,任國子監祭酒。吳氏作為明故臣而事新朝,雖然是由于陳之遴等人的薦舉,又迫于雙親的壓力,并非出自本意,與錢謙益當年主動降清有所不同;但仍為一失足而千古恨,趙翼所謂“自恨濡忍不死,jú@③天jí@④地之意,沒身不忘”(《甌北詩話》),于詩詞中一再自懺自悔,較錢謙益更為真摯坦率。于病重時曾自敘事略云:“吾一生遭際,萬事憂危,無一刻不歷艱難,無一境不嘗辛苦,實為天下大苦人。吾死后,斂以僧裝,葬吾于鄧尉、靈巖相近,墓前立一圓石,題曰‘詩人吳梅村之墓’,勿作祠堂,勿乞銘于人。”(顧湄《吳梅村先生行狀》)他的“大苦”即在于本心欲忠于前明(據顧湄《吳梅村先生行狀》:“甲申之變,先生里居,攀髯無從,號慟欲自縊,為家人所覺,朱太淑人抱持泣曰:‘兒死其如老人何!’乃已。”梅村因性至孝,殉國未成,乃有以后之“罪孽”),但由于人格的弱點而事與愿違,造成永遠無法贖還的“罪孽”,而終身傷悼生命價值的毀滅。吳氏晚年好佛,與僧侶交游,遺命死后“斂以僧裝”,亦表明其內心空虛無依而以逃禪作為精神寄托之所。吳氏的遭際與心態都深刻影響著其詩歌創作。
  吳梅村詩論名篇《與宋尚木論詩書》云:“夫詩者雖本乎性情,因乎事物,政教流俗之遷改,山川云物之變幻,交乎吾之前,而吾自出其胸懷與之吞吐,其出沒變化,固不可一端而求也”,可知其于詩標舉“性情”之本質,重視反映社會政治與描繪山川云物,以及主張表現的個性化,取材、風格的多樣化。基于此,則反對竟陵派詩“取材甚狹”、內容單調,嘲諷公安派詩為“游夫之口號,畫客之題詞”,以“斗捷為工,取快目前”的膚淺之風,還批評明七子學李杜之詩,僅“剽舉一二近似”,即得其皮毛而未探其精髓。文章雖不長,而立論頗周全。吳梅村的詩學觀點在其詩歌創作中有比較全面的體現。其中的山水詩既寫“山川云物之變幻”,又“本乎性情”,且出于自己“胸懷”,變化多端,意蘊深沉。
  吳梅村今存《梅村集》、《梅村家藏稿》等別集,其詩歌成就主要在于以七古歌行體即其獨特的“梅村體”,反映“身閱鼎革”之“關于時事之大者”(《甌北詩話》),向有“詩史”之目,如《圓圓曲》、《琵琶行》、《永和宮詞》、《松山哀》等等,皆可方駕元、白。但山水詩在吳氏詩集中亦占很大的比重。重要原因是“先生性愛山水,游常經月忘反”(《吳梅村先生行狀》),在山水風物中可以領略大自然的美質,而于亡國“失足”之后,更可借山水景色,或寄托故國之思,或排遣“貳臣”之恨,求得精神暫時的解脫。其山水詩的內涵亦大致如此。相比于直接表現政治時事的“詩史”類詩作,吳氏山水詩影響自無法相抗,但亦頗具特色。
  吳梅村的山水詩按內容、題材可分為三種類型:一是詩人并未親身游歷的名山勝水,完全憑借想象來構思描繪,表現詩人對祖國大好河山的向往,多寫于明末;二是描寫凄清殘破之景,寄寓亡國之恨與亂離之悲,多寫于入清后的早期;三是描寫吳中一帶的美麗山水,在審美觀照中以求得精神的解脫。由于內容、感情的不同,詩的風格亦多樣化。
      二
  吳梅村一生足跡除了明清兩朝皆曾北上京師,往返于北京與江南之間,以及崇禎九年(1636)秋奉命典試湖廣之外,基本上隱居于家鄉,游歷于吳越之區,遠談不上行萬里路。這對于“性喜山水”的吳氏來說,自然很不滿足;因此吳氏山水詩的一種類型是以送別詩的形式寫山水風景,卻不寫朋友的離別之情。明末吳氏在京任職時,友人黃子羽“以征辟為新都令”,吳氏賦詩送行,竟“精騖八極,心游萬仞”(陸機《文賦》,想象自己向往已久卻無緣游覽的巴蜀之地的奇山異水。其《送黃子羽之任四首》中的《巫峽》一首云:
  高深積氣浮,水石怒相求。勝絕頻宜顧,奇情不宜留。蒼涼難久立,浩蕩復誰收?詩思江天好,春云滿益州。
  因為詩人并未親臨巫峽實境,所以此詩基本上采取避實就虛、粗線條勾勒的手法。全篇僅首聯具體描寫巫峽之景:峽高谷深,云霧彌漫,水流湍急,砰崖轉石,遠景與近景兼顧,形貌同聲響結合,渲染出巫峽之“勝絕”、“奇情”。接下兩聯皆虛寫巫峽之景:后景“勝絕”令人留戀,但前景“奇情”更引人行進;而水氣蒼涼,江流浩蕩,催船飛駛,又暗寫動感。尾聯歸結到登程的友人,又遐想他到了目的地,一定會為巫峽之美好而激發詩思,“春云生紙上”(孟郊《上包祭酒詩》),寫出巫峽華章,比聯實際還是贊美巫峽之美。此詩重在寫出巫峽之神韻,意境空靈。盡管詩人未睹巫峽真貌,但贊嘆之情發自內心,故亦真實動人。
  又如浙江天臺山吳梅村亦未曾攀登過,但五律《送繼起和尚入天臺》所寫仿佛不是“送”而是陪從和尚入天臺山,親眼看到天臺山的景觀。詩云:
  振錫西泠渡,潮聲定后聞。屐侵盤磴雪,衣濕渡江云。樹向雙崖合,泉經一杖分。石林精舍好,猿鳥慰離群。
  此詩當寫于明崇禎十五年(1642)作者游杭州時。中間兩聯全是設身處地地想象繼起和尚持錫杖上天臺山的情景,虛構出天臺山水的意境:山下江水云霧濃重,衣衫為之濡濕;山路積雪深厚,芒鞋因之埋沒;崖壁古樹彎向對面,山上流泉在錫杖下分瀉。天臺山境界冷寂幽深,又有良好的精舍、活潑的猿鳥,真是和尚居住修行的勝地。詩人所構想的天臺勝地,實際是自己心目中理想的修身養性之處的象征,借送繼起和尚入天臺之機而表現罷了。此詩風格屬于“清而逸者,如冰柱雪車”(尤侗《西堂雜俎》)一類,語言則工煉形象,刻畫細致,與《巫峽》之虛寫相異。吳梅村類似以送行詩形式寫山水的作品還有《送友人還楚》、《歲暮送穆大苑先往桐廬》等等,皆可見詩人之神思飛越,文采風流。
      三
  應該指出的是,吳梅村山水詩的主體還是寫親歷目睹的山水實境,所謂得江山之助。入清后的山水詩多屬紀游型山水詩。其早期山水詩,偏于將山水與家國身世相聯系,借以抒發于天崩地坼之際的悲涼心緒,以及企求逃離現實,以遺民身份終老的愿望。如五古《避亂六首》其一:
  我生江湖邊,行役四方早,所歷皆關河,故園跡偏少。歸去已亂離,始憂天地小。從人旋幽棲,居然逢浩渺,百頃礬清湖,煙清入飛鳥。沙石晴可數,鳧yī@⑤亂青草。主人柴門開,雞聲綠楊曉。 花路若夢中,淦歌出杳杳。白云護仙源,劫灰應不擾。定計浮扁舟,于焉得終老。
  順治二年(1645)清兵南下,四月下泗州、揚州,五月破南京,六月侵蘇、杭等地。吳梅村年前出仕南明弘光朝。是年正月因母病乞假歸省,四月上辭職書,五月聞南京失守,乃攜家人往礬清湖友人處避亂。礬清湖在江蘇昆山境。吳氏于礬清湖居住兩個月,寫下《避亂六首》,為“驟得江頭信,龍關已不守”而悲哀,因南朝弘光朝君臣昏庸“坐失江山半”而憤慨,為自己“遭時涉憂患”而自憐。但上引一詩乃寫于初到礬清湖時,描敘的是當時的情景與感受。孤立地看表現的是礬清湖自然山水美與風土人情之樂,但若置于組詩整體中考察,則意味甚深。吳氏在《礬清湖》詩與小序中贊美礬清湖”tíng@⑥泓演迤,居人狎而安焉”,“湖水清且漣,其地皆膏腴。堤栽百株柳,池種千石魚”,“葭蘆掩映,榆柳蕭疏,月出柴門,漁歌四起,杳然不知有人世事矣。”故又在此詩中視之為亂離世界中的“幽棲”之地,如同與世隔絕的“仙源”,可以躲避“劫灰”之侵擾。詩人看到聽到的是:湖上煙波浩渺,高鳥飛翔;岸邊沙石歷歷,禽鳥漫步;岸上柳綠花紅,雞鳴陣陣,漁歌杳杳。這里簡直是茫茫沙漠中的一片綠洲。詩人著墨于湖的內外空間,精心選取富于江南水鄉風情的意象,以清麗之筆立體地描繪出礬清湖安樂圖,亦自然而然地引發出詩人“于焉得終老”的情懷。可惜詩人所寫的“仙源”很快成為歷史,在接下的五首詩中就描敘礬清湖不久風云突變,不僅避難的人日益增多,而且南明敗兵亦來騷擾,所謂“此方容跡便,止為過來稀。一自人爭避,溪山容易知”(其四),“曉起嘩兵至,戈船泊市橋”,“使氣撾市翁,怒色殊無聊”(其五)。詩人又被迫轉徙流離,回歸故里。一旦把《避亂六首》其一所勾勒的“仙源”,與其終被“劫灰”擾的結局相聯,則礬清湖山水民風之美質只是表層意義,成為一種鋪墊;詩人為“仙源”遭劫而悲哀才是詩的深層意蘊。
  如果說《避亂六首》其一詩人家國身世之感表現得隱晦間接,需前后詩映照才能領會,所選擇的意象亦多明麗秀美,感情顯得平靜,跡近于王夫之所謂的“以樂景寫哀”,屬于詩歌表現的“變格”;那么吳氏更多的山水詩還是采用以哀景寫哀的正格表現手法。如《曉發》寫“曉發桐廬縣,蒼山插霧中。江村荒店月,野戍凍旗風”,即以凄涼荒寒之景以表現“愁殺白頭翁”之意;《苦雨》寫“亂煙孤望里,雨色到諸峰。野漲馀寒樹,江昏知冥鐘”,亦以昏暗凄迷之景,抒寫詩人“愁苦”之情。更典型的是《野望二首》,寓意更深:
  京江流自急,客思竟何依?白骨新開壘,青山幾合圍。危樓帆雨過,孤塔陣云歸。日暮悲笳起,寒鴉漠漠飛。
  衰病重聞亂,憂危往事空。殘村秋水外,新鬼月明中。樹出千帆霧,江橫一笛風。誰將數年淚,高處哭途窮?
  京江指長江流經鎮江市北的一段江流,此詩乃寫鎮江一帶寒秋之景。此詩當為順治十年(1653)農歷九月吳氏被迫北上赴召途經鎮江時所作。吳氏行前曾因聞征召心情憂郁而大病一場。此行不僅是扶病入都,而且心情痛苦:應召則喪失名節,拒召則恐禍有不測,且“老親懼禍,流涕催裝”(《與子@⑦疏》),最后詩人選擇了前者,從此“竟一錢不值,何須說?”(《賀新郎·病中有感》)故國之思與失節之痛就表現于北上途中所寫詩詞中。《滿江紅·蒜山懷古》云“人事改,寒云白,舊壘廢,神鴉集。盡沙沉浪洗,斷戈殘戟”,即感嘆滄桑之變,悲慨萬端。《野望》意境正與之相合。唐人王績早有名篇題曰《野望》,所寫的是“東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的山野秋景,抒發的是“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的隱逸思想、孤獨情懷。而吳氏的《野望》意境迥然。若再與錢謙益于明泰昌元年(1620)北上京師途經鎮江所作《渡江》二首相比,心境與意境亦大相徑庭。錢氏是賦閑十年終于東山再起,心境愉悅輕松,故所見是“山城如畫里”,所感是“一棹亦悠然”,詩風輕婉。吳氏二詩所寫山水景物危苦悲涼,全詩的基調是“悲”“誰將數年淚,高處哭途窮”固然是借阮籍之典直言“寄思”之悲;“白骨”、“危樓”、“孤塔”、“日暮”、“陣云”、“悲笳”、“寒鴉”、“殘村”、“新鬼”等構成的意象群,陰冷凄慘,構成故國淪亡、江山破碎的景象,亦是詩人痛苦心態的外現,故國之思自流連言外。此二詩體現了吳氏“遭逢喪亂,閱歷興亡,激楚蒼涼,風骨彌為遒上”(《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的特點,與《避亂六首》其一的清麗芊眠形成鮮明對照。這類激楚蒼涼之山水詩還有《高郵道中四首》、《清江閘》、《江樓別幼弟孚令》等多首。林庚白評語“梅村以亡國大夫而委婉于兩朝,其境遇甚苦,情感甚真,心跡甚哀,此所以直摩浣花之壘”(《麗白樓詩話》),亦適用于此類山水詩。
      四
  吳梅村山水詩的重頭戲是描寫吳中自然風物,表現對家鄉山水的熱愛,或尋覓佳山勝水作為精神徜徉之所,以慰藉、休憩痛苦、疲憊的心靈。前者多屬早期之作,后者多為晚年所寫,這類詩是吳氏“欲捐棄筆墨,屏跡乎深山無人之境,原本造化,窮極物理”(《與宋尚木論詩書》),隱居山林思想的反映。
  吳梅村早期的吳中山水詩有《穿山》、《游西灣》、《五月尋山夜寒話雨》等等。這些詩注重刻畫,語言工煉,以審美的態度描寫吳中“山川云物之變幻”。如五律《穿山》:
  勢削懸崖斷,根移怒雨來。洞深山轉伏,石盡海方開。廢寺三盤磴,孤云五尺臺。
  蒼然飛動意,未肯臥蒿萊。
  穿山位于詩人家鄉太倉“東北五十里,巨石屹立,高一十七丈之余,周三百五十步,中有石洞”,“穿山下洞高十余丈,通南北往來。昔有舉帆經過其下者”(參見《百城煙水》)。詩寫穿山采用內外映襯、局部與總貌結合的方法。首聯起勢突兀,以夸張之筆描繪穿山之總體外觀,頗為勁健。頜聯寫山洞起伏轉折,可與大海相通,突出穿山之洞的奇妙深幽。頸聯轉寫山上廢寺云臺,顯示穿山之古老。尾聯又寫穿山整體之氣勢神韻,其未肯臥蒿萊而欲“飛動”之意,正寄寓作者早年之壯志。此詩chán@⑧刻有力,借山言志,當為明末之作。
  吳梅村晚年隱居所作山水詩存留較多,涉及嘉興、松江等地山水,但筆墨集中的還是蘇州太湖山水。詩人多次游覽蘇州與太湖,詠誦最多的是太湖洞庭西山與洞庭東山。
  順治十六年(1659)春吳梅村游覽洞庭西山,寫下《石公山》、《歸云洞》、《縹緲峰》、《登縹緲峰》等古今體山水詩多首。五古《歸云洞》云:
  歸云何孱顏,雕斫自太古。千松互盤結,托根無一土。呀然丹崖開,蒼茫百靈斧。萬載長欹危,撐柱良亦苦。古佛自為相,一身雜仰俯。依稀莓苔中,葉葉青蓮吐。若以庋真詮,足號藏書府。仙翁刺船來,坐擘麒麟脯。鐵笛起中流,進酒虬龍舞。晚向洞中眠,叱石開百武。床幾與棋局,一一陳廊廡。翩然自茲去,黃鶴瀟湘浦。恐使吾徒窺,還將白云補。
  歸云洞在石公山下。詩人游西山歸云洞之奇觀,驚嘆造化之功,探究物理之妙,于是充分發揮審美想象力,借用比喻、擬人手法,采擷神話傳說,把歸云洞的非常之觀鋪敘、美化得活靈活現,令人嘆為觀止。詩開頭四句寫歸云洞所在之石公山,富有時空感。從空間上看,山勢險峻,蒼松蔥蘢;從時間上看,石公山之洞乃太古時開鑿而成,古老而神秘。然后鋪彩@⑨文,敘寫于洞中探奇尋秘之所見所想。層次甚明。先寫洞中眾多鐘乳石,于蒼茫之中仿佛千百靈怪持斧而立,千萬年來撐柱洞頂,危險而辛苦,石頭即此有了靈性;繼寫洞壁仿佛有古佛現身示相,莓苔中圖案又似古佛座下的朵朵青蓮,于是山洞宛若西方極樂世界;再寫山洞之寬敞,足可以作為收藏典籍的書庫。詩人從不同角度描寫出山的立體空間,此寫所見。詩后半部分轉寫所想,敘寫歸云洞的神話傳說,使歸云洞更神奇莫測。詩中之“仙翁”乃是道教人物,他神通廣大,在洞內陳設種種器物,這實際仍是比喻洞中之石頭,似床幾、棋局。而詩篇末尾實為點題,作者自注云:“歸云洞故有奇石當洞口,如云之將入。今為俗子鑿去,以廣其洞,頓失舊觀。”可見“白云補”之喻乃作者想象的“舊觀”。作者寫歸云洞為表現洞之奇妙,并不呆板地刻畫寫生,而是大膽構想,釀米為酒,把洞內之景予以變形、升華,極盡超脫空靈之致。“境之奇突,相之妙麗,咄咄逼人。一結還題,想落天際”(孫@⑩評語)。在此洞中詩人仿佛進入佛界仙境,塵世之煩惱自然一時消除。七律《登縹緲峰》亦是寫西山之景,又別具面目與情思:
  絕頂江湖放眼明,飄然如欲御風行。最高尚有魚龍氣,半嶺全無鳥雀聲。芳草青黃迷近遠,夕陽金碧變陰晴。夫差霸業銷沉盡,楓葉蘆花釣艇橫。
  縹緲峰海拔336.5米,為太湖諸峰之首。 詩寫作者“縹緲峰頭望太湖”(范成大)的所見所感,“寫得縹緲意象出”(張如哉評語)。當詩人居高臨下,放眼四顧,在審美觀照中又滋生歷史的感喟。詩以景寓情,情緣景變,但表現得隱約蘊藉,心境沖淡平和。詩人剛登上絕頂,見太湖在夕陽映照下,浮光耀金,心情舒暢,只覺人飄飄然如列子御風而行,或曰“輕心出天地,羽翮生仿佛”(《縹緲峰》),大有辭別塵世之感;不久激情消失,才感到縹緲峰分外清幽,半山“跡共人鳥滅”(《縹緲峰》);慢慢又發現遠近芳草青黃變幻,迷蒙不清,夕陽輝煌亦會“慘淡玄云結”(《縹緲峰》),詩人乃陷入沉思:自然山水會變化,歷史亦同樣興衰更疊,那楓葉蘆花中橫斜的釣艇就在默默地訴說著太湖流域,吳王夫差霸業的消亡。“夫差霸業消沉盡”又是借古喻今,暗示著故國之沉淪,至此詩人心頭涌起的是思念故國的惆悵。太湖優美的山水可以令詩人暫時忘卻塵世之憂,但并不能真正長久地解脫其精神的遺恨。
  康熙六年(1667)吳梅村又觀賞了洞庭東山的風光,留下《莫厘峰》、《登東山雨花臺》、《雞山》等諸詩,描繪于東山主峰莫厘峰所見的“亂峰經數轉,遠水忽千盤”(《莫厘峰》)之山轉水復的壯闊景觀,以及于東山雨花臺所觀察的“日翻深谷影,煙抹遠無痕”(《登東山雨花臺》)之細微自然變化;并表現“獨立久方定,孤懷驟覺寬”(《莫厘峰》)的精神上的舒暢,以及“變天參晴晦,悠然道已存”(《登東山雨花臺》)的哲理上的領悟,但仍不忘表達“亦知歸徑晚,老續此游難(《莫厘峰》)的象征性的人生遺憾。總的看,東山詩不及西山詩出色。
  值得論及的是吳梅村晚年山水詩常將山水與寺廟僧人相聯,或瀉染佛界氣氛,或領悟禪意禪趣,從源淵上考察自可追溯到唐代王維的某些具有禪意的山水詩,從作者自身來看,則是其信仰佛學以及與僧人密切交往的結果。這類詩常捕捉空山、清泉、白云、松竹等意象,“所表現的當是一個圓滿自在、和諧空靈的‘真如’境界。這類詩的特點是不以文字、議論、才學為詩,適契南宗‘但睹性情,不立文字’之旨。既寫山水景物,又不局限于山水景物,而自己所感受的禪境,所領悟之禪意,與清秀靈異的山水景物融合在一起”(賴永海《佛道詩禪》)。如五古《清涼山贊佛詩四首》,描寫五臺山山水就頗有佛界禪境之致:“西北有高山,云是文殊臺。臺上明月池,千葉金蓮開。”(其一)“八極何茫茫,曰往清涼山。此山蓄靈異,浩氣供屈盤。能蓄太古雪,一洗天地顏。日馭有不到,縹緲風云寒。世尊昔示現,說法同阿難。”(其三)這些摘錄的詩句明顯是贊美五臺山佛教勝地的神秘境界,充滿詩人向往之意。吳氏更多的山水禪詩是構思描寫山水的空寂清幽之境,寄寓自己看破紅塵的情思,如《三峰秋曉》、《偕顧伊人晚從維摩逾嶺宿破山寺》、《夜發破山寺別鶴如山人》、《維摩楓林絕勝則公獨閉關結足出新詩見示》等。現以《三峰秋曉》為例:
  曉色近諸天,霜空萬象懸。雞鳴松頂日,僧語石房煙。清磬秀群木,幽花香一泉。
  欲參黃蘗義,便向此中傳。
  三峰即太湖三山島,上有三峰寺,“唐咸通十三年,僧真銓開山”(《百城煙水》)。全詩于“曉”字上作文章,中間兩聯聽覺意象與視覺意象相疊加,使三峰秋曉時的境界極其清靜雅潔,令人無欲無念,體悟到三峰寺的禪境,故云“欲參黃蘗義,便向此中傳”。黃蘗義,謂唐代斷際禪師希運黃蘗宗“即心是佛,無心是道”等禪義。詩中點綴“諸天”、“僧語”、“清磬”等佛教意象,則更增添了詩境的佛界意味。又如《維摩楓林絕勝……》“道心黃葉淡,勝事白云忘”之景亦充滿禪意,寫出使人忘卻塵世之感。而《游石公歸,是夜驟雨,明晨微霽,同諸君天王寺看牡丹》寫天王寺之景:“訪寺苔徑微,遠近人語誤。道半逢一泉,曲折隨所赴。觸石松頂飛,其白或如鷺。尋源入杳冥,壑絕橋屢渡。中有二比丘,種桃白云護。”分明是詩人心中清凈幽深的禪境;贊曰“此處疑仙源,快意兼緇素”。而篇末云“吾徒筋力衰,萬事俱遲暮。太息因歸來,鐘聲發清悟”,則明言詩人于寺廟的清幽鐘聲中悟到禪意。于這種禪境中詩人疲憊的靈魂似乎找到休憩之所。
      五
  總而言之,在“江左三大家”中,吳梅村的山水詩,缺乏像錢謙益黃山組詩那樣的規模宏大、氣勢磅礴之作,亦沒有龔鼎孳《曉發萬安口號》一類沉雄又富哲理的篇什。他的山水詩總體風格偏于陰柔,以平和靜穆為主,但又不執一端,風格多樣,或清秀,或明麗,或寫意,或刻畫,或寫實,或虛構,皆表現出非凡的想象力。其近體詩學杜甫之沉郁,五古詩有韓愈的chán@⑧刻,七古則出元、白,但梅村體多用于紀事,很少來寫山水。梅村的山水詩雖非“詩史”,似乎只是吟詠山水,流連風景,其實吳氏山水詩都或明或暗、或深或淺地寄寓著自己的情志,入清之作更折射出鼎革之變的社會現實,蘊含著作者故國之思、事清之恨,與其梅村體的詩史之作有著內在的聯系。龔自珍評吳梅村“詩與人為一,人外無詩,詩外無人,其面目也完”(《書湯秋海詩集后》),實乃中肯之論。在“江左三大家”中“詩與人為一”非吳氏莫屬,而其山水詩亦不例外。*
  字庫未存字注釋:
  @①原字為般加革,上下結構。
  @②原字為巾加兌,左右結構。
  @③原字為足加局,左右結構。
  @④原字為足加脊,左右結構。
  @⑤原字為翳去羽加鳥,上下結構。
  @⑥原字為氵加亭,左右結構。
  @⑦原字為日加景,左右結構。
  @⑧原字為钅加(免去兒下加比下加兔), 左右結構
  @⑨原字為扌加離,左右結構。
  @⑩原字為钅加宏,左右結構。
  
  
  
齊魯學刊曲阜115-120J2中國古代、近代文學研究王英志19961996 作者:齊魯學刊曲阜115-120J2中國古代、近代文學研究王英志19961996

網載 2013-09-10 21:42:51

[新一篇] 啟蒙運動與德國的文化民族主義

[舊一篇] 吳澄的格物致知說
回頂部
寫評論


評論集


暫無評論。

稱謂:

内容:

驗證: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