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是唯一的存在    ——尼采的非形而上學存在論

>>>  史地研究雜志方面文獻收集  >>> 簡體     傳統


    中圖分類號:B516.4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38-0460(2004)02-0034-08
        一、尼采是誰?形而上學家抑或非形而上學家
    尼采的言述大多是斷章和格言,沒有什么形式上的邏輯,也沒有什么嚴格的語義限定 ,同一個語詞在不同的語境中有不同的意味,且往往是相反的意味,比如“真理/謬誤 ”、“好/壞”、“善/惡”等等。初讀尼采真有點琢磨瘋子囈語的感覺,但細細嚼來又 感到別有意味,一種充滿思性反諷的意味。因為,上述語詞不是可以互換的嗎?換一個 角度“真理”不就是“謬誤”,“好”不就是“壞”嗎?但人們還是習慣了以傳統的眼 光看尼采,這個瘋子,真讓人眼花繚亂!
    人們想看清尼采。“尼采是誰?”這是海德格爾在《尼采》中提出的問題。在海德格爾 看來,造就“真正尼采”的是形而上學的傳統,尼采是“完成形而上學的思想家”或“ 最后一個形而上學家”。將尼采與形而上學聯系起來,并在這一關系中談論尼采及其思 想,也許是海氏尼采研究中最有價值和啟示性的東西,非此我們不能走近尼采也不能走 近形而上學。但是,海氏的研究方式和結論卻可以商榷,比如德里達的質疑。
    在德里達看來,海德格爾以他預設的形而上學闡釋框架將尼采思想整理成了形而上學 ,從而將尼采思想的非形而上學性掩蓋起來了。在《闡釋簽名(尼采/海德格爾):兩個 問題》一文中,德里達指出:海德格爾以“尼采”作為洋洋百萬言的《尼采》之書名, 仿佛“尼采”只有一個,“尼采思想”只有一種。海德格爾的預設是“尼采思想即便不 是古典意義上的體系,但仍具有統一性”。[1](P235)德里達認為海德格爾對尼采其人 其思之單一性和統一性的預設只是海氏一廂情愿的形而上學獨斷,尼采的透視主義和自 覺的面具意識使簽名的單一尼采具有潛在的復數性,尼采言述的碎片性是不可整合的, 不存在一種言述背后的統一的尼采思想。但海德格爾卻固執地要挖掘出那碎片下的統一 的尼采思想,拯救被碎片掩蓋的尼采。“海德格爾清楚提出的一個論題是:凡是偉大的 思想家都只有一種思想”。[2](P235)看來,德里達與海德格爾的分歧在于:前者認為 在尼采光怪陸離的“風格”背后沒有統一的思想,統一思想的信念本身就是形而上學的 東西,我們要學會接受破碎的思想才能走近尼采;后者卻認為在尼采表面風格之“多” 的背后有思想之“一”,只有發掘出被掩蓋的統一思想才能真正理解尼采的多樣風格。
    細察尼采言述,德里達與海德格爾二人的斷言都叫人生疑。德里達被尼采的透視主義 、面具意識和言述表面的破碎所迷惑,以為尼采思想正中其解構主義的下懷。不錯,尼 采講透視主義旨在破形而上學的獨斷論,但這并不意味著尼采本人的視角是不確定的, 至少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之后,尼采有了自己獨特而確定的視角,這便是所謂“ 強者”、“健康者”、“高貴者”的視角。如果說在尼采言述中有視角混亂的話,那也 是《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之前的事,即尼采思想的準備期。至于“面具”,尼采是說 過“每一思想深邃的人都需要戴面具”,[2](P44)尼采也的確戴過“查拉圖斯特拉”這 種有形的面具和別的無形面具,但戴面具不一定是為了將自己藏起來,也可以是為了更 好地表達自己的意圖。顯然,以查拉圖斯特拉這個波斯先知的身份來宣布上帝之死和超 人的來臨,比尼采本人出面說要好得多。此外,在大多數情況下,我們發現尼采是不屑 于戴什么面具的。
    尼采曾驕傲地說:“我身上沒有任何病態的特征,即使重病纏身,我也從不是病態的 。”[3](P39)作為健康者、高貴者和強者,尼采從來就是“旗幟鮮明、立場堅定”,至 于表面風格的混亂多樣要么是問題沒想清楚(比如早期),要么是一種表達的技巧和策略 ,要么是與傳統語言之間不得已的反諷、戲擬等游戲。尼采絕不是一個沒有自己一貫之 思想的德里達式的“風格主義者”,也絕不是劉小楓所說那種處在“說與不說的”內心 緊張之中,好“微言”而玩“大義”的智者。[4]
    就此而言,我傾向于海德格爾的判斷,在碎片式的尼采言述下有一種統一的尼采思想 ,雖然它不是一種古典式的體系。不過,海德格爾的發掘方式令人難以接受,其如德里 達所言,他把尼采裝進了他預先制作的一個名叫形而上學的套子。
    海德格爾不同意狄爾泰等人對尼采的浪漫化,而認為尼采是一個偉大的思想家。海德 格爾相信:凡偉大的思者都思考同一個問題,即“存在”的問題。對存在的思考是人的 天命,人類在對存在的思考中開啟自己的存在,偉大的思想家之偉大就在于他被天命所 召而行進在思考存在的途中,或者說,所有偉大思者的思想都聚集在(統一在)“存在” 這一問題之中,尼采也不例外。
    海氏認為對存在的思考可歸結為兩個問題:一是一切存在者之存在(特征)是什么?一是 存在本身是什么?前者是所謂“主導問題”,后者是所謂“基本問題”。在西方思想史 上,思考存在問題的主要樣式是哲學—形而上學。
    在尼采的思想碎片中,海德格爾發掘出兩個表述來說明尼采思想的哲學—形而上學性 ,那就是“權力意志”(the will to power)和“一切事物的永恒回復”(the eternal recurrence of all things)。海德格爾說:尼采的形而上學基本態度可以通過兩個句 子來規定:其一,存在者之為存在者的基本特征是“權力意志”;其二,存在是“一切 事物的永恒回復”。[5](P25)也就是說,“權力意志”學說回答了主導問題,“一切事 物的永恒回復”學說回答了基本問題。據此,海氏斷言:尼采思想行進在西方形而上學 追問的軌道之上,只有將尼采思想帶入西方哲學的基本問題領域才能拯救出真正的尼采 思想并確定其意義。
    海德格爾的這一論斷叫人莫名。海氏在批評形而上學時不是說形而上學的根本特征是 以思考“存在者”的方式遺忘了“存在”嗎?不是說形而上學只思考了“一切存在者之 存在是什么”這個“主導問題”,而從來就沒有思考“什么是存在本身”這個“基本問 題”嗎?海德格爾的著名推斷是:由于看不到“存在”與“存在者”的差異,形而上學 誤以為它所思考的主導問題(“存在者”的問題)就是基本問題(“存在”本身的問題), 從而導致了它對“存在”的遺忘。叫人納悶的是:海德格爾一邊說尼采是最后一位形而 上學家,一邊又說尼采不僅以“權力意志”的論述思考了主導問題,也以“一切事物的 永恒回復”的論述追問了基本問題,也就是說尼采并沒有像形而上學家那樣遺忘存在本 身的問題。顯然,海德格爾有關尼采是最后一位形而上學家的論斷與他通常的形而上學 論是矛盾的。
    更叫人難以茍同的是海德格爾在其存在論問題框架中對尼采思想之形而上學性的論斷 。德里達就對海德格爾這套拯救尼采的計劃表示懷疑,“在所有的問題中,我們必須首 先要關注的問題就是,海德格爾所提出的這一計劃是否是根本的和必要的。”[6](P157 )“海德格爾在拯救尼采時又失去了他;他想救他,同時又讓他走掉。他在肯定尼采思 想的獨特性的同時,又竭盡所能地想表明尼采的思想完成了形而上學的最偉大的(因此 也是最一般的)計劃。”[6](P159)
    德里達的這一提醒很重要,海德格爾的確是在自己的存在論問題結構中將尼采思想模 鑄成了最后的形而上學,并宣稱這就是“真正的尼采思想”。在此的問題是:尼采思想 是否真如海氏所言歸屬于他所謂的形而上學?能否將他理解的尼采思想說成是真正的尼 采思想?
    第二個問題在今天的學術背景下似乎不用多說了,任何人都無權這樣獨斷,這已是常 識。須深究的是第一個問題,這個問題等于問:“權力意志”真是對“一切存在者之存 在是什么”這一問題的回答嗎?還有,“一切事物的永恒回復”回答了“存在本身是什 么”這一問題嗎?更重要的是,這種回答真的是在形而上學的軌道上嗎?
        二、尼采的生命存在論
    要恰當地回答尼采思想是否真如海氏所言歸屬于他的形而上學這一問題必須與海德格 爾的提問方式保持一定的距離,擺脫他預定的眼界與思路。我想從海德格爾不太重視也 被人們念煩了的大白話“上帝死了”開始。尼采筆下的一個瘋子向世人宣告:“上帝死 了”。人們很愕然,心想:上帝之為上帝,就在于他的不死性,說話的人一定是“瘋子 ”。尼采當然不這么想,他寧愿相信瘋子也不相信人們。其實,尼采本人就是這個“瘋 子”。
    “上帝死了”不是說原來有上帝,現在他死了,而是說上帝本來就不存在。“上帝死 了”不過是上帝本來就不存在的一個遲早要出現的見證。不過,“上帝死了”也不是說 以前沒有上帝,而是說以前活著現在死了的上帝是人們虛構的上帝。“上帝之死”的雙 重義涵必須注意。
    此外,還須留意的是,尼采所謂“上帝死了”不單是指基督教的上帝之死,而是指整 個形而上學的上帝之死。尼采曾將蘇格拉底式的哲學和耶穌式的神學都稱之為“形而上 學”,(注:尼采在《偶像的黃昏》中稱蘇格拉底式的哲學是“木乃伊形而上學”,稱 耶穌式的神學是“劊子手形而上學”。)它們的共同特點就是虛構一個形而上的與“這 一世界”對立的“另一世界”,并將其全部思想建立在這一虛構之上。“上帝”作為“ 另一世界”的象征就是哲學和神學的形而上學虛構。
    形而上學的“上帝”之死將尼采逼向了后形而上學之思,即在一個沒有上帝的處境中 重新思考一切。因此“上帝之死”是我們進入尼采思想的首要路標。
    虛構的“上帝”死了,我們面對的唯一真實是什么?“生命”!從“生命”出發重新思 考一切和估價一切是尼采思想的基本路向。于是,生命是什么?如何排除上帝的陰影以 重新思考生命本身?從生命本身出發思考到什么?如何清除形而上學的妄念,從生命出發 重估一切思想文化、社會秩序的價值并重建價值?“權力意志”、“一切事物的永恒回 復”、“超人”、“價值重估”、“虛無主義”等尼采式的言述如何聚集在生命之思的 路上并發出獨特的聲響?這些問題將是我們思考尼采思想的具體路標。
    生命是什么?尼采用五個表述回答了這個問題。1.生命是唯一的存在;2.生命是肉體; 3.生命是權力意志;4.生命是力的差異運動;5.生命是一切事物的永恒回復。這五個表 述相互關聯,其潛在批判指向就是形而上學的存在論。
    “存在——除‘生命’而外,我們沒有別的關于存在的觀念。”[3](P186)有生有死的 生命運動就是全部的“存在”,此外,別無其他存在。尼采的這一存在論思想顯然是針 對形而上學的存在論的。無論是哲學形而上學還是神學形而上學都相信存在是二元的, 俗常所謂的生命存在不過是一種過眼煙云的存在,一種有死的存在,這樣一種存在在終 極意義上是不真實的存在,終極意義上的真實存在是不死的恒在(柏拉圖的理式和基督 教的上帝)。然而,不死的恒在(上帝)終于死了,我們被拋給了唯一的存在:有生有死 的生命存在。
    唯一存在的生命是什么樣的存在?生命是肉體。尼采的這一思想叫人難以接受。其實幾 乎全部尼采思想乍一看都叫人頭疼,因為我們已習慣了形而上學的思想,并在形而上學 鑄造的語言中面對尼采。在形而上學的二元世界中,生命是一分為二的,即靈魂生命和 肉體生命(或感性生命和理性生命)。前者是不死的,后者是有死的;前者是上帝之城的 居民,后者是地上之城的居民,形而上學抬高前者而貶低后者。尼采說生命是肉體也就 是在形而上學的語境中以極端的方式強調純粹的靈魂生命(理性上面)是不存在的,存在 的只是被形而上學貶責的肉體生命。
    尼采說:“‘靈魂’、‘精神’,最后還有‘不死的靈魂’,這些都是發明來蔑視肉 體的,使肉體患病——‘成仙’。”[7](P106)“根本的問題:要以肉體為出發點,并 且以肉體為線索。肉體是更為豐富的現象,肉體可以仔細觀察。肯定對肉體的信仰,勝 于對精神的信仰。”[3](P178)因為,肉體是生命唯一的居所。
    肉體化的生命是唯一的生命,純粹靈魂(純粹理性)的生命是不存在的,因此,尼采說 應把這些信念從科學中驅逐出去!不過,尼采也并沒有斷然否定“靈魂”、“理性”和 “精神”的存在。他建議我們不要簡單地放棄這些古老而受人崇敬的假設,而要將它們 從形而上學的語境中拯救出來,從肉體出發去改寫這些字眼的語義,提出一些新的理性 假設和靈魂假設。“今后諸如‘終有一死的靈魂’、‘主觀多樣性的靈魂’、‘作為本 能與感情的社會結構的靈魂’等等概念,應該在科學中享有合法權利。”[2](P13)這樣 的“靈魂”(理性、精神)顯然已肉體化了。
    在形而上學的二元論之外,說生命是肉體也就是說俗常所謂的感性/理性、靈魂/肉體 都不過是同一生命的現象。查拉圖斯特拉就說:“感官(sense)和精神(spirit)是工具 和玩物:它們后面還站著自己(the Self),自己用感官的眼睛尋找,也用精神的耳朵聆 聽。自己總是在聽、在找,它比較、支配、征服、破壞、它統治著,也是我(ego)的統 治者。我的兄弟呀,在你的思想和感覺后面有一個強有力的主人,一個不知名的智者, 它叫自己。它住在你的肉體內,它就是你的肉體。”[7](P50)
    那么,作為肉體的生命是什么?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論超越自我”的一節,尼 采說他發現了生命的秘密:“生命就是權力意志。”在這一節,查拉圖斯特拉提出并回 答了這樣一個問題:“最智慧的人”所面臨的危險何在?查氏從一個古老的哲學信念說 起,即“最智慧的人”(哲學家)的根本動力是“求真的意志”,(Will to Truth)但查 拉圖斯特拉告訴“最智慧的人”一個秘密:“求真的意志”就是“求權力的意志”(Wille zur Macht,the Will to Power)。智者(統治者)的根本危險不是俗常所說的來于 “不智者”(民眾)的造反,而是來自求真意志所掩蓋的求權力的意志或統治民眾的意志 。通常人們認為,智者與民眾是舟與水的關系;但查拉圖斯特拉說:“你們,最智慧的 人啊,你們的危險以及善惡的結局不是這河流,而是意志本身,即求權力的意志——永 不枯竭的創造生命之意志。”[7](P125)
    智者(統治者)的危險不在于一般的政治關系,而在于使人們進入非此不可的政治關系 的求權力的意志。何以如此?查氏自稱他緊隨生物之后,走了一條最偉大也最渺小的道 路,看到了生物的本質或生命的秘密。那就是一切生物既是服從者又是命令者,他不服 從他者的命令就要服從自己的命令,他不向別人施令就要向自己施令。是什么東西勸說 生物聽從、命令,甚至在命令時也聽從,在聽從時也命令呢?回答:“權力意志。”換 句話說,追求權力是一切生物不得不服從的絕對命令,所有的生物都追求對他者和對自 己發號施令,即支配、控制和統治他者與自己。“我在哪里發現生物,就在哪里發現權 力意志,甚至在奴仆的意志里也發現了要做主子的意志。”[7](P126)“權力意志”即 “做主子的意志”。
    如此這般的求權力的意志注定了生存關系在根本上是政治性的,即命令與服從、支配 與被支配、統治與被統治的關系,這種關系不僅發生在人與人之間,也發生在人與物之 間,甚至發生在人與自我之間。生存關系的政治性無所不在,現實政治只是它的表現形 式之一,因此,泛政治性是尼采權力意志論的根本特點。
    具有政治性的權力意志是一種自我創造與自我毀滅的意志,尼采曾多次強調“權力意 志”之“意志”不是一般心理學意義上的意志,即一種受到外在刺激而作出被動反應的 心理機制,也不是叔本華所謂的“求生存的意志”,“因為:不存在者也不可能有什么 意愿;而已存在者還追求什么存在呢!”[7](P127)求權力的意志(Wille zur Macht)是 一種無須刺激而自發創造的意志(德語名詞“Macht”——“權力”與動詞“Machen”— —“做”有關,故“權力意志”也是“創造意志”),同時它又是生命之自我毀滅的意 志。
    創新必毀舊,創造必冒險。自我創造的權力意志是一種絕對的生命意志,是不容抗拒 的生命意志,即使生命本身也抗拒不了這種內在于生命的意志。一旦生命(無論他者的 生命還是自己的生命)阻礙了求權力的意志,權力意志也會毫不憐惜地從自己的生命上 面踏過去。“我寧愿屈從也不愿否認這唯一的事情;真的,哪里有屈從,哪里有樹葉飄 落,瞧,哪里就有生命自身的犧牲——為了權力!”[8](P126)
    既然這樣,為了生命的安全是否可以放棄追求權力的意志?尼采說不行。生命就是追求 權力的意志,放棄追求權力的意志就是放棄生命。因此“‘生命’的定義應該這樣來下 ,即它是力的確定過程的永久形式,在這個過程中,不同的、斗爭著的力增長不勻。無 論是處于服從地位的反抗力有多大,它絕不放棄固有的權力。在命令中也同樣存在著承 認對手的絕對力未被戰勝、未被同化、未被消解的問題”。[7](P158)因此,“生命就 是權力意志。”[3](P128)
    作為權力意志的生命之“力”并不是整齊劃一的,它有強弱之分,但無論是強者還是 弱者都想支配他者,因此而有彼此間的斗爭,因此而有了生生滅滅的生命運動。就此而 言,生命中沒有任何實體性的支配者,只有變化萬端的求權力的力與力之間的差異運動 ,或者說,權力意志的自我創造與自我毀滅就表現為這種強弱力量的差異運動,這一運 動就是“一切事物的永恒回復”。[8](P8-11)“一切事物的永恒回復”指的就是力與力 之間的差異運動,即作為權力意志之生命的自我運動,這種運動就存在的世界。
    尼采以差異創世說取代了形而上學的創世說嗎?是,也不是。說是是因為差異的確是造 物主,說不是是因為它不是一個形而上學的造物主。形而上學的造物主(柏拉圖的“理 式”、黑格爾的“絕對精神”、基督教的“上帝”等等)既先于一切個別存在者而存在( 它是創造、派生一切個別存在者的終極因),又在一切個別的存在者中存在(它在一切個 別存在者中并支配著它們的存在),并在一切個別存在者消失之后存在(它是永恒的)。 這個造物主就像德里達說的那個不可思議的怪物,一個邏各斯中心,這個中心既在結構 之中,又在結構之外,它支配著結構,卻不被結構所約束。德里達認為這樣的“中心” 是形而上學的虛構,它根本就子虛烏有。差異不像這個形而上學的造物主,存在于生命 世界之外,差異就是生命世界,差異運動的創造與毀滅就是生命本身的創造與毀滅,差 異與生命同生死。
    生命之外沒有給予生命者,世界之外沒有創世者,這就是尼采的“一切事物的永恒回 復”。生命(世界)的生成與毀滅是生命(世界)自身的事情,與任何生命(世界)之外的東 西無關,而且根本就不存在生命之外的東西。對此,洛維特解說道:“世界既不可能作 為上帝的造物而存在,也不可能以其他方式而存在;世界只能作為一切循環中的循環而 存在,并如其所是地存在。”[9](P90)尼采對他的這一想法十分得意,他說:“給生成 打上存在性的烙印——這是最高的權力意志。……認為一切都是回復的,這使一個生成 的世界極其接近于存在的世界——觀察認識的頂峰。”[3](P674-675)
    作為生命自身差異運動的“一切事物的永恒回復”是不可思議的,但為什么一定要可 思議呢?也許正是這種不可思議透露了尼采思想的非形而上學性。根據這一解釋,一切 生命(世界)都是生命的自我創造與自我毀滅,沒有它之外的另一造物主,也就沒有原初 的開端和目標性的終結,生命(世界)總已在著。生命(世界)的恒在(沒有開端和結束)不 可思議,但它恒在著,這是唯一的真實。生命(世界)的恒在又不是一種形而上學的“永 恒”,即非時間性的不變,這個生命(世界)恰恰是時間性的,它變換萬端。生生滅滅的 生命(世界)時間也不是變相的形而上學的時間,即有開端(起源)和終結(目的)的時間, 一種有神意安排的時間,而是無始無終的盲目的時間(尼采反對任何形式的預定論和終 極因果論)。“原來的生命是無目的、無意義的,但卻是無可避免地回復著,沒有終結 ,直至虛無,即‘永恒的回復’”。[3](P622)“變易乃是幻想、意愿、自我否定、自 我克服:沒有主體,而是行為、設定、創造性的、沒有‘因果’。……代替了‘因果’ 的是變易之物的相互斗爭,時常伴隨著咀嚼對象的軋軋之聲;變易沒有恒定的常數。” [7](P622)這盲目而恒在的生命世界猶如潮起潮落,永不停息的力的海洋,那波濤就是 作為權力意志的生命本身。
    這樣,我們從“生命即唯一的存在”開始,經由尼采有關“肉體”、“權力意志”、 “力的差異”、“一切事物的永恒回復”的論述,又回到了開始的命題:“生命即唯一 的存在”,這就是尼采的生命論與存在論,一種非形而上學的生命論與存在論。
        三、海德格爾的洞見與盲視
    有了以上概說,再來看海德格爾有關尼采思想的論斷就能見出其洞見與盲視了。海德 格爾認為尼采思想歸屬于存在論,因而行進在偉大思想的軌道上,這一判斷原則上不錯 ,因為尼采的生命論就是存在論,但海德格爾斷言尼采以形而上學的方式思考存在問題 則有誤。
    海德格爾斷言尼采是最后一個形而上學家,其主要理由是:尼采雖然顛倒了柏拉圖主 義的二元等級結構卻沒有放棄這一結構,因此是一個顛倒的柏拉圖主義者。在海德格爾 看來,形而上學(柏拉圖主義)的根本特征是預設了“超感性領域”和“感性領域”二元 對立的存在結構,在這種結構中“居于高位”的超感性領域是賦予尺度的東西,是用來 度量和解釋一切存在者之存在的終極存在者,因而是“真實世界”;相反感性領域作為 “虛假世界”而“居于低位”。所謂“倒轉的柏拉圖主義”就是倒轉了超感性領域和感 性領域的位置,讓前者居于低位而讓后者居于高位。海德格爾說:“所謂感性領域位居 高位,是什么意思呢?這意思是說:感性領域是真實的東西,是真正的存在者。如果我 們僅僅以這種方式來看倒轉,那就可以說,高層和低層的空位還是保留著的,僅僅作了 不同的分配而已。而只要這種高層與低層決定了柏拉圖主義的結構形態,則柏拉圖主義 在其本質上就依然持存著。這種倒轉并沒有完成它對虛無主義的克服必須完成的東西, 亦即一種柏拉圖主義的徹底克服。只有當高層本身根本上被清除掉,先前對一個真實的 和值得追求的東西的設定已經終止,理想意義上的真實世界已經被取消掉,這時候,對 柏拉圖主義的徹底克服才能取得成功。”[5](P222)
    海德格爾認為尼采對柏拉圖主義的批判只是倒轉了其“超感性世界”和“感性世界” 之高低真假的位置分配,而沒有從這種倒轉中走出,即徹底放棄這種二元模式。“當尼 采認識到對柏拉圖主義的倒轉就是從柏拉圖主義中轉變出來的過程時,他已經精神錯亂 了。”[5](P223)因此,海德格爾斷言尼采并不是形而上學(柏拉圖主義)的克服者,而 只是一個形而上學的完成者,即他以倒轉的方式完成了形而上學內部的另一種可能。
    海德格爾的上述論斷影響深遠,但卻是一種誤斷。事實上,自《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以來,尼采便擺脫了柏拉圖主義。這其后的著述長達數年,并是他的豐產期,因此, 說他剛剛要從柏拉圖主義中轉變出來就“出師未捷身先死”,實在有些冤枉。
    尼采在批判哲學、宗教和道德時的確高度肯定了感性存在,但是尼采并沒有將他所肯 定的感性存在(肉體、欲望、激情、生理等等)看作取代理性存在(精神、靈魂、理式、 上帝等等)的終極本體或終極存在而放在“高位”。尼采曾明確斷言:“雙料的偽造, 從感性出發和從精神出發,目的都是為了維護一個存在物的世界,即僵化的和等值的世 界。”[3](P675)在尼采看來,無論以理性的名義還是以感性的名義構造一個僵化等值 的存在物世界,都是“偽造”,因為這樣的世界是超越此世的彼世,而任何彼世都不存 在。
    尼采曾這樣談到形而上學對二元世界的虛構:“論形而上學的心理學。——這個世界 是表面的。因此,一定有一個真實的世界;——這個世界的有條件的。因此,一定有一 個絕對的世界;——這個世界是矛盾重重的。因此,一定有一個無矛盾的世界;——這 個世界是變易的。因此,一定有一個存在的世界。——這都是十分錯誤的推論(對理性 的盲目信仰:假如A存在,那么它的對立概念B也應存在)。這種結論是痛苦激發的結果 。根本說來,這些推論都是愿望,它們想要這樣的世界;同樣,對一個制造痛苦的世界 的仇恨也表現在對另一世界的幻想上,一個更可貴的世界。這里形而上學家對現實的怨 恨真是創造性的!”[3](P659)
    形而上學對現實的怨恨創造了兩個世界的幻象,因而它注定要幻滅。在《偶像的黃昏 》中,尼采概說了形而上學之兩個世界幻滅的歷史。尼采將這一歷史分為六個階段:“ 一、真實的世界是智者、虔信者、有德者可以達到的,——他生活在其中,他就是它。 (理念的最古老形式,比較明白、易懂、有說服力。換一種說法:‘我,柏拉圖,就是 真理。’)二、真實的世界是現在不可達到的,但許諾給智者、虔信者、有德者(‘給悔 過的罪人’)(理念的進步:它更精巧、更難懂、更不可捉摸,——它變成女人,它變成 基督教式的……)三、真實的世界不可達到、不可證明、不可許諾,但被看作一個安慰 、一個義務、一個命令。(本質上仍是舊太陽,但被霧靄和懷疑論所籠罩著:理念變得 崇高、蒼白、北方味兒、哥尼斯堡味兒。)四、真正瞬時速度世界——不可達到嗎?反正 未達到。為達到也就未知道。所以也就不能安慰、拯救、賦予義務:未知的東西怎么能 讓我們承担義務呢?……(拂曉。理性的第一個呵欠。實證主義的雞鳴。)五、‘真實的 世界’是一個不再有任何用處的理念,也不再使人承担義務,——是一個已經變得無用 、多余的理念,所以是一個已經被駁倒的理念,讓我們廢除它!(天明;早餐;健康的感 覺和愉快心境的恢復;柏拉圖羞愧臉紅;一切自由的靈魂起哄。)六、我們業已廢除了 真實的世界:剩下的是什么世界?也許是假象的世界?但不!隨同真實的世界一起,我們 也廢除了假象的世界!(正午:陰影最短的時刻;最久遠的錯誤的終結;人類的頂峰;《 查拉圖斯特拉》的開頭詞。)”[10](P26-27)
    當“真實世界”和“假象世界”這種形而上學的幻象都被廢除之后,我們便面對著一 個唯一的世界,一個沒有超越者的世界,一個在正午的太陽照耀下明明白白的世界,一 個沒有神秘的超越“深度”和“靈魂”的肉體生命的世界。
    由此可見,尼采并不是簡單地顛倒而是根本地否定了形而上學的存在論,顛倒只是策 略,徹底否定才是目的,通過顛倒和否定,尼采得以在形而上學的存在論框架之外談論 存在—生命。看來,海德格爾誤解尼采的關鍵在于:他沒有充分注意到“上帝死了”這 一事件對尼采思想的決定性作用,即尼采拒絕任何形式的“上帝”的復活,而堅持在沒 有上帝的處境中思考,在形而上學的軌道之外思考。因此,海德格爾在拯救尼采的過程 中又毀了尼采(不僅僅是失去了尼采)。不過,以上論述也讓我們看到了尼采思想的內在 一致性,它并不像德里達說的那樣在“尼采們的宴會”上我們只看到思想的碎片。
    收稿日期:200廈門大學學報:哲社版滬34~41B6外國哲學余虹20042004尼采的存在論既不像德里達所言是非形而上學的思想碎片,也不像海德格爾所言是形 而上學的存在論,而是具有內在關聯的獨特的生命存在論。它包括五個命題:1.生命是 唯一的存在,2.生命是肉體,3.生命是權力意志,4.生命是力的差異運動,5.生命是一 切事物的永恒回復。尼采的生命存在論提出了與德里達和海德格爾有關尼采研究之不同 的看法。尼采/生命存在論/非形而上學/Nietzsche/bio-ontology/non-metaphysics    畢小青,中國社會科學院法學研究所副譯審。
    
    
      YU HongThe essay holds that Nietzsche's ontology,neither like the ideological fragments of non-metaphysics claimed by Jacques Derrida nor like the metaphysical ontology by Martin Heidegger,is a special bio-ontology.It includes five statements:1.Life is the only Being.2.Life is the Body.3.Life is the Will to Power.3.Life is the motions of difference of forces.5.Life is the Eternal Recurrence of All Things.The author intends to make a comprehensive analysis of Nietzsche's bio-ontology,and puts forward a viewpoint different from what Derrida and Heidegger have said on Nietzsche.中國人民大學 中文系,北京 100872
    余虹(1957-),男,四川開江人,中國人民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 作者:廈門大學學報:哲社版滬34~41B6外國哲學余虹20042004尼采的存在論既不像德里達所言是非形而上學的思想碎片,也不像海德格爾所言是形 而上學的存在論,而是具有內在關聯的獨特的生命存在論。它包括五個命題:1.生命是 唯一的存在,2.生命是肉體,3.生命是權力意志,4.生命是力的差異運動,5.生命是一 切事物的永恒回復。尼采的生命存在論提出了與德里達和海德格爾有關尼采研究之不同 的看法。尼采/生命存在論/非形而上學/Nietzsche/bio-ontology/non-metaphysics    畢小青,中國社會科學院法學研究所副譯審。
    
    
    

網載 2013-09-10 21:46:30

[新一篇] 生命倫理學面臨世紀挑戰

[舊一篇] 生命的“大同”與“大異”
回頂部
寫評論


評論集


暫無評論。

稱謂:

内容:

驗證: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