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該承認,林語堂作為一個文化大家所蘊含的豐富文化內容遠未引起人們足夠的關注。林語堂的家庭文化觀念也是這樣,研究者較少注意這個問題。而對林語堂的家庭文化觀念進行探究,不僅有助于更好地理解林語堂的思想、創作,而且有助于更好地審視他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獨特的地位和作用,還可以使我們在認識中國現代作家象魯迅、巴金、曹禺等人時,有新的眼光和新的見解。林語堂自始至終注意探討“家庭問題”,這既表現在他的一系列論及家庭問題的散論上,又表現在他以家庭為主要描繪對象的長篇小說《京華煙云》上。不僅如此,林語堂還認識到“家庭”在中國文化中舉足輕重的地位和作用,在他看來,“家庭”是中國文化的根本,他說:“中國人的社會和生活是在家族制度的基礎上組織起來的, ……這個制度支配著中國人的整個生活形態”〔1〕,他還認為,“文化上的其他一切成就便僅僅變成一種工具,以創造更好的夫妻父母為最后的目的”〔2〕。可見, 林語堂的家庭文化觀是他文化觀的基礎甚或根本,要探究他的文化觀不能不先從其家庭觀入手。另外,林語堂如同中國現代許多作家象魯迅等一樣,對中國傳統家庭文化的劣質進行批判,從而審視中國文化停滯、落后的根本原因。一是批判家庭至上觀念,倡導人的個性、尊嚴、價值,也呼求愛國主義精神的永存。林語堂說,“中國人始終覺得一個人比國家更偉大,更重要,可是他并不比家庭更偉大,更重要,因為他離開了家庭便沒有真實的存在”〔3〕。林語堂還在《京華煙云》中塑造了以國家、 民族利益為重克服家庭、個人至上觀念的人物形象。二是否定家庭專制制度,對家庭專制文化泯滅人的個性和創造性,林語堂有著一份清醒,他說,“在以父母為中心的獨裁家庭中,這種制度使年輕人失去事業心、膽量與獨創精神。……這是家庭制度在中國人性格上最具災難性的影響”〔4〕。三是批判舊的婚姻與寡婦道德。林語堂在《京華煙云》中借木蘭表達了他這種觀念,“木蘭覺得曼娘是冥冥之中一個巨大力量之下的犧牲品,是受欺騙玩弄。那個冥冥中的力量是什么,她不知道”〔5〕。顯然,這個力量就是封建的婚姻和寡婦道德。林語堂還對家庭中的纏足習俗給以無情的抨擊,說它是一種“邪惡怪誕的習俗”〔6〕。 林語堂不象辜鴻銘等人那樣對中國舊家庭文化津津樂道,他同魯迅等作家一道,在新文化氣息的吹拂下,嗅到了傳統中國家庭文化的腐糜,并對其不合理部分給予否認,無疑,這對中國舊家庭文化的更新、完善有著相當巨大而深遠的意義。但林語堂的家庭文化觀念更有意義的還不是這些,而是在批判舊的家庭文化劣質時,對其優質部分重新進行審視。在中國現代作家群體決絕批判傳統家庭文化的同時,林語堂卻有著自己獨到的思索:傳統家庭文化有許多優秀成分應該留存,這是建設中國現代家庭文化不可或缺的部分。
一、母親:根的意義
母親是中國文學中的永恒母題。“五四”開始的中國現代文學,對傳統家庭文化劣質的批判使得“母親”形象呈現這樣一種傾向:母親主要不是慈容善目的愛的象征,而是被封建文化毒害的一個符號或載體,她本身也成為子輩悲劇的根源。綜而觀之,在以魯迅為代表的作家的家庭文學中,母親有的是具有殘酷、無情特性,有的是具有變態、愚昧、麻木等特性:一類是惡母,象曹禺《原野》中的焦母,《北京人》中的曾思懿,象張愛玲《金鎖記》中的曹七巧;二類是雖不失其母愛的美好,有著賢慧母親的美德,但深受舊家庭文化異化,成為子輩悲劇的重要根源,如魯迅《祝福》中的祥林嫂,巴金《寒夜》中的汪母。作家們著意從封建家庭文化異化“母親”這一角度批判封建家庭文化的殘酷、無情與可怕,從而啟迪國人覺醒。但這里存在的問題是,魯迅等作家不注重描繪“母親”的正面意義,即展示作為人類根本的“母親”那偉大而永恒的母愛光輝,即使涉及也是附帶性描繪。當然,我們不能因此而低估魯迅們的價值意義,因為作家有自己的側重點,我們只想指出這種傾向性,指出一種遺憾的存在。某種意義上說林語堂彌補了中國現代文學對母親形象異化描述所留下的空白地帶,亦即從母親形象正面著眼來思考家庭文化的內容。
林語堂曾斷言:“人們對中國人的生活了解越多,就越會發現所謂對婦女的壓迫是西方人的看法,似乎并不是仔細觀察中國人生活之后得出的結論。這個批評肯定不適用于母親這個家庭的最高主宰”〔7〕。顯然,林語堂的看法與魯迅們出入很大,或許林語堂未能象魯迅們那樣策略而深刻地發現中國傳統家庭文化的本質特征,但自有其意義,就是說,中國婦女尤其作為家庭中的母親角色并不象許多中國現代文學作品普遍描述的那樣成為父親的附庸,在許多家庭中“男主外,女主內”,母親的地位很高,這也是一種歷史真實。與此有關的是母親角色并不是均受舊的家庭文化劣質污染的,有的則仍保有其母親的純然本色。林語堂正是從這個角度思考母親偉大的一面;正是母親使得中國的許多家庭溫馨、和諧、美好,也從而使得家庭成員得以健康成長。
首先,林語堂吁求母親的母性本能,反對現代人對其人為的毀異。在林語堂看來,生育對“母親”來說,與動物一樣是大自然賦予的一種自然本能,也是母親所獨有的,這是對的。無論時代如何更迭,人類的自然出生必將是從母體中孕育、生長、成熟、分娩,并在母親的哺育下成長。所以,林語堂說:“大自然賦給女人的母性本能是太強烈,人造的文化是不能輕易加以破壞的”〔8〕。 “當一種哲學脫離了大自然的觀念,忽視了這種代表女人的主要特質和生存中心意義的母性本能,而想使女人快活的時候,這種哲學是走上迷路了。”〔9〕因此, 林語堂極力反對獨身和不育,認為這是有違自然,違反母性本能的。其結果不僅失去母性本能而且會失去女性特征,會成為女性病理的根源。這是很有見地的,對現代社會獨身和不育所帶來的后遺癥認識是相當深刻的。另外,林語堂還認為夫妻間要以母性為主,為本,而以妻性尤其以女性的色本性為其次,決不能因為妻性而泯滅了母性。他認為:“好色的本能對于豐富的性命確有相當的貢獻,可是這種本能也會用得過度,因而妨害女人自己。”“在藝術電影和戲劇中不斷的性欲刺激下,好色的本能頗有征服家庭本能的危險。”〔10〕在這里,林語堂的觀點還是很辯證的,它擊中了現代文化對人和家庭的異化作用。在文學作品中,林語堂也贊美母性的自然本能,《京華煙云》中的木蘭、莫愁在懷孕、生產中不僅十分愉快、投入,而且在這個過程中使自己更為成熟、美妙。一個女性假若不結婚、不生育,而采取獨身、不育的姿式,那她很難真正地成熟與完美。在中國現代乃至整個中國作家中很少有人象林語堂這樣從生物學角度考察母親的母性本能,并將之視為母親的根本,人類的根本,這對抵御現代文化對母親的異化是相當有意義的。
其次,林語堂贊美母性無私的愛,贊美那縈繞夢回的一顆慈母心。在《京華煙云》中他贊賞說:“中國有句諺語說,‘吃在兒嘴,飽在娘心’”〔11〕寥寥八字,道出了母愛的豐富內蘊。《京華煙云》中,“母愛”神圣、偉大被寫得很動人,姚太太雖不乏某些舊的家庭觀念,但對兒子體仁的愛是深厚、純潔的,她每天等著兒子回家,經常到深夜,不管多累多苦,仿佛她是為兒子活著。木蘭、莫愁的母愛除了本能,更是一種情感,一種心態,尤其送兒子到前線打日本,在非此即彼的選擇中,母愛的意義被升華了。最感人的是陳媽,她數年如一日思念兒子,總是不斷地為兒子做衣服,總是不停地尋找兒子。我真想不出世界上還有什么比母愛更無私、神圣、永久、實在!應該說,在中國文學作品中有不少作品頌揚過母愛的偉大,如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冰心的“母愛哲學”,但很少有象林語堂這樣賦予“母愛”如此豐滿、具體而形象的內容,尤其在中國現代作家總體審視母愛受到異化時,林語堂公然倡導母愛的純真、偉大、永恒,這是值得注意的。
再次,林語堂還真誠地贊美母性之美。母親有著獨特的內涵,她不是以男性內涵為衡定標盡,她是自足的。一是母性的自然本能會生發出一種獨特的美,這是天賦的。林語堂深知這一點,“我相信,大自然在創造女人時,……賦給她一些比較適合做母親的智能特質和道德特質,使這些特質在母性的本能中獲得真正意義和統一,——現實的感覺,判斷力,對瑣碎細事的容忍,對弱小無力的東西的愛憐,照顧他人的欲望,深厚的愛和強烈的恨”〔12〕。所以,女性發揮母性本能,她就會獲取這些美。相反,“如果一個妻子故意不立刻成為母親,她便是失掉了她大部分的尊嚴和端莊,而有變成玩弄物的危險”〔13〕。看來,林語堂對母性有一種偏愛,對母性角色個性之美有一份執著,這對保有女性本色和根性是必要的。甚至林語堂從道德角度來評判母性“美”“丑”,認為對一個女人來說,是否保有母性成為其道德與否的標準。他說:“在我看來,一個沒有孩子的妻子就是情婦,而一個有孩子的情婦就是妻子,不管他們的法律地位如何”〔14〕。林語堂在《京華煙云》中明顯有這種傾向,母愛得不到發揮,象素云,人的母性受到抑制,其“美”也難以得到顯示;即使不能生育,象曼娘,因為領養了孩子,她的母性之美更加耀目;而自然發揮母性,象木蘭、莫愁、陳媽其母性之美如同日月,潔美、高尚、無私、永恒。
母親是人類的根,在我們童年的心靈土地上,早就播種了一粒樹的種籽,它積年累月地享用母親愛的甘霖,直到后來長成大樹。然而,我們仍將母親留在記憶深處,那是一首永難被歲月洗掉的綿延的歌。在中國現代作家為了啟蒙主題反思封建家庭文化異化母親角色時,林語堂對“母親”角色神圣、美好和永恒既作了理性的反思又作了形象的展示,其意義也是非同尋常的,這也是一種啟蒙,一種吁求母親保有母親本色與母性美好的啟蒙。母親具有根的意義,她指向精神與靈魂的家園,指向永恒。
二、老人:秋的韻致
在注重對傳統家庭文化進行批判的那些中國現代作家筆下,“父與子”的沖突是一個中心命題,尤其老人文化受到無情的審視與鞭苔。因為中國家庭中“老人至上”文化以外在和內在,殘酷和溫情,驟變和漸變的方式消泯青年甚至幼者的個性與創造性,加之老人的保守、封閉,中國文化前行步履艱難。正因此,魯迅等一批先知用銳利的歷史目光撥去塵封的歷史積垢,找到中國古老文化的痼疾所在。然而,事情往往并不是單面的,獲得往往同時意味著喪失,這是悖論!魯迅等作家在獲得對“老人至上文化”批判的同時,也失卻了對“老人文化”某些方面的冷靜守持。林語堂對“老人文化”優秀成分的反思是值得注意的。
首先,林語堂提倡家庭成員要孝敬老人。在他看來,中國人孝敬老人是一種美德;一種民族良知的完美呈現,“中國家庭制度大低是一種特別保護老幼的辦法”,“一個天生自然的人愛他的孩子,可是一個有教養的人愛他的父母的,到了最后,敬老愛老的教訓成為一般人所公認的原則”〔15〕。為什么呢?一是因為老人的歲月臨近黃昏暮年,無論從生理、心理、情感、情緒都逼近、還原為孩子狀態,這就使老人不再是奉獻而是索取;二是因為老人曾經為子輩奉獻得太多,他們尤其是中國的老人很多都是把他們的生命、青春、愛奉獻給子輩,他們如同耕牛日夜勞作,為子女的幸福譜寫著辛苦艱難的歌。那么,一旦老人處于貧乏的暮年,晚輩有什么理由不給以他們回報呢?林語堂懷著一腔真誠說道:“父母曾為他們的孩子勞苦工作,在他們患病的時候曾有許多夜不曾合眼,在他們未能說話之前,曾經洗過他們的尿布,曾費了二十幾年的工夫養育他們,使他們能夠成家立業;這么說來,什么人能夠否認父母在年老時有受孩子奉養敬愛的權利呢?”〔16〕如何孝敬老人呢?林語堂認為一是忍耐二是理解與感激。“一切的生活,尤其是家庭生活,乃是一種忍耐的教育”,“如果我們不能容忍自己的父母,不能容忍年紀已老,比較無力自助的父母,不能容忍為我們做那么多事情的父母,那么我們在家里還能容忍什么別人呢?我們反正需受克制的訓練,否則連婚姻也會破裂。”〔17〕“中國人這個親自服侍年老雙親的觀念,完全是基于感激的心情。一個人欠朋友的債務也許可以計算的,可是欠父母的債務卻是無法計算的。”〔18〕當然,對父母的孝敬在林語堂看來,并不是完全屈從于父母老人的權力話語之下,而是否定父母專制的基礎上的孝敬奉養。在《京華煙云》中,林語堂塑造了木蘭、莫愁和陳三等孝敬奉養老人的形象。作為子女他們對父母老人一往情深,養老送終,老人的晚年幸福安詳,象一處平靜的風景。姚思安在臨終時,子女圍繞,奉孝教養,表現出傳統家庭文化的優美、醇厚的良知與德性。有人說,美國是少年的游樂場,青年的戰場,老年的墳場,林語堂贊美中國老年的幸福,讓艱難的一生有一個如秋天一樣豐美的收獲。他用熱情洋溢但不乏悲涼的語調說:“我們必須調整我們的生活型態,使黃金時代藏在未來的老年里,而不藏在過去的青春和天真時期里”,“人生的交響樂應該以一個和平、寧靜,物質舒暢和精神滿足的終曲為結束,不應該以破鑼破鼓的砰礴聲為結束”〔19〕。中國現代文化確乎粉碎了傳統家庭文化的“老人至上觀”,但它的代價是某種程度上倒置了老人和青少年的位置,許多老人的晚年物質和精神遭受著雙重的蒼白貧乏,如寒冬泥土里的一片衰老的敗葉。
其次,林語堂既看到老人封閉、保守的一面,但更欣賞老人的魅力:豐厚、成熟、智慧、感傷與鎮定。他甚至用富有詩情的秋天比擬老人的魅力,贊美老人經過艱難一生跋涉結晶的豐美收獲。他說:“‘朱顏白發’的康健智慧的老人,以怡靜的聲音暢談人生經驗,世界終究沒有比此更美麗的東西”〔20〕。林語堂說他喜歡秋天,秋天“是接近高邁之年的老成和良知——明白人生有限因而知足。這種‘生也有涯’的感知與精深博大的經驗變幻出多種色彩的調和”〔21〕。這多種色彩代表的是成熟、智慧與面對死亡的鎮定。在林語堂筆下塑造的姚思安就是一個鎮定、智慧、成熟的老者,某種意義上說,他是中國古老民族燦爛文化的象征。
我們必須申明:肯定魯迅等全力以赴批判傳統家庭文化中的“老人至上”觀念,并不意味著必須否定林語堂肯定“老人文化”的優質成分,反之亦然。林語堂與魯迅們的不同是:在批判舊家庭文化的同時,一定要固守“老人文化”的美好部分,這是實在、本分的見地。
三、妻子:角色的確立
女性解放作為中國現代作家注重的熱門話題,也倍受林語堂的關注,但他與魯迅等作家的視點、觀念、心態不同,當然其結論也大不一樣。對家庭中的“妻子”角色也是這樣。魯迅等注視批判傳統家庭文化的作家多從愛情、個性解放及參加社會工作等方面探討妻子的解放問題。換言之,魯迅等作家贊譽的是妻子的婚姻與愛情的一致性;稱頌妻子走出家庭的狹小牢籠面向社會,同男子一樣去工作、參政;并且對女性打破其女性性格,吸收陽剛之氣,作家們也是由衷地歡欣。因為在魯迅等人看來,妻子在家庭中受奴役的時間太長久了,社會是湛蘭而浩瀚的天空,妻子可以展開雙翅在其中自由翱飛。子君、曾樹生、蘩漪、金子等都屬于此種類型的妻子。而林語堂則不完全贊同這種看法,雖然他也強調說:“理想女性不再是以前那種受人壓制、嫻靜、文雅的女性,而是接近于歐洲婦女那種天真活潑健美的女性”〔22〕,但對女性,尤其對妻子角色林語堂有自己的理解。
首先,林語堂不認為家庭的幸福一定意味著“婚姻與愛情”的完全統一,沒有刻骨銘心的愛夫妻也同樣可以幸福美滿。這與中國現代許多作家把“愛情與婚姻諧和”看成家庭夫妻幸福的理想前提是不一樣的。魯迅、巴金、曹禺等作家認為,女性如果不能與其所愛結婚就難以得到幸福(當然有愛未必一定婚姻美滿),如巴金《家》中的梅小姐、鳴鳳,曹禺《雷雨》中的侍萍、蘩漪,《原野》中的金子,因此,中國現代文學中有著一個個愛情悲劇和家庭婚姻悲劇。林語堂則認為婚姻雖然離不開愛情,但二者并不一定完全諧和,有時二者某種程度上又是分離的。他說過:“結婚生活不是完全沐在蜜浴中……你得早打破迷夢,越早排棄你齠齡小女學生桃色的癡夢,而決心做一個活潑可愛的良伴越好。因為羅曼斯不久要變成現實,情人的互相恭維捧場,須變成夫婦相愛相敬的伴侶生活”〔23〕。尤其在《京華煙云》中,林語堂設置木蘭這個妻子角色,不能說她不愛著丈夫蓀亞,但她更愛更鐘情的卻不是蓀亞而是立夫,所以作者說木蘭在晴天時想蓀亞而在陰天時想立夫,并且最能牽動木蘭情感的是立夫,這是她心靈深處的一個秘密。然而,木蘭并不因為沒得到自己的摯愛而使家庭婚姻成為悲劇,相反,她同樣感到家庭婚姻的幸福,雖然她感到自己的婚姻充滿遺憾。因之,在林語堂的婚姻觀念中,愛和幸福已經不是神話,而是現實、真切、自然的東西。
其次,林語堂不認為妻子的解放必須走出家庭到社會上與男子一樣工作,在他看來,妻子的解放并不是由工作性質而定,而是以人的尊嚴、價值、個性的是否實現而定。“以生活的方法而言,沒有什么工作是高尚的,也沒有什么工作是卑鄙的”〔24〕。所以,林語堂進一步說:“家庭生活包括養育孩子這種重要而神圣的工作;而一般人覺得家庭生活太卑下了,不值得占據女人的時間,這種觀念不能說是一種健全的社會態度;這種觀念只有在女人、家庭和母性不受充分敬重的文化中,才有存在的可能”〔25〕。這倒是值得注重的要點,因為女性沒法在各種生活方式上模仿男性,這本身就是束縛婦女的標志。當然,林語堂也不主張妻子只能呆在家中做家務,她照樣可以有自己的愛好興趣,比如“詩歌的寫作與盡一份妻子和母親的職責兩者并不矛盾。李清照就是一個理想的妻子”〔26〕。對于那些才華超群的妻子,林語堂還主張她們去干更大的事,認為世界真正進步的原因之一是有這些杰出的女性。
再次,林語堂非常強調妻子的性別角色,即主張妻子的“賢慧與溫柔”,而不主張妻子的男性化性格,只有男女都保持自己的性別角色才能希冀達到和諧、互補的家庭幸福。他曾說:“從最好處去解釋儒教精神,這里,男女的不同并不意味著對婦女的束縛,而是意味著關系的和諧”〔27〕。“我心目中的理想女人是愛數學也愛化妝品的,是比女權主義者更有女人的性格的。”〔28〕所以,林語堂在《京華煙云》中塑造的木蘭和莫愁性格中都多是“賢妻良母”,她們賢慧、善良、溫柔、達觀,顯然具有女性氣質的。當然,林語堂理想的妻子并不是傳統的賢妻良母,而是有著現代意識的賢妻良母,尊重自己的個性、價值與尊嚴,文化修養高,自然、聰明、活潑,有生命感,并以女性獨特的魅力感染丈夫,與丈夫取得較高層次的理解。
總之,林語堂家庭觀念中的妻子強調既要具有賢妻良母的傳統美德,又要有著現代意義上的女性的開闊、尊嚴、個性,還要有自然、實在的人生價值理想。在林語堂崇尚的家庭中,妻子與丈夫須達到高品位的理解與諧和。
林語堂的家庭觀念還遠遠不止于這些,他描寫的家庭雖然也有風雨有矛盾有悲劇,但我們看到了一種安寧與和諧,家庭成員父與子、母與子、夫妻、兄弟姐妹、妯娌、主仆及仆仆之間的關系是自然的,基本和諧的,并不似魯迅等作家筆下那種被異化了的關系。比如《京華煙云》中的主仆,雖然也有姚太太與銀屏之間的恩怨,但大多數主仆都互相理解、愛護,到后來主人將仆人擇優嫁出,與魯迅筆下的祥林嫂,巴金筆下的鳴鳳與主人的關系顯然不同。的確,歷史地審察,中國古代主仆關系并不都是敵對的,有好多是融洽、自然,情同兄妹、姐妹,甚至仆人也可升為主人。所以,林語堂注重這方面的展示,反映了他獨特的家庭觀念和文化眼光。
林語堂的家庭觀念確乎有異于魯迅等的家庭觀念,他對中國傳統家庭文化優秀成分的留存,對確立現代的家庭文化十分有益。那么,為什么林語堂會形成這樣一種獨異的家庭觀念呢?一是與他的家庭生活有關。林語堂不象魯迅等作家那樣經由家庭的由盛及衰,經由愛情的諸多風雨,他既有一個幸福的父母家庭,又有一個美滿的夫妻家庭。家庭對林語堂來說,留下的更多的是美好的回味,是一種慰藉,一種詩意。他說,“在造成今日的我之各種威力中,要以我童年和家庭所身受者為最大”〔29〕。“一個小孩子需要家庭的愛情,而我有的很多很多。我本是個很頑皮的童子,也許因為這緣故,我父母十分疼愛我。我深識父親的愛,母親的愛,兄弟的愛和姊妹的愛”〔30〕。這樣一種生活境況使林語堂更多體味的是家庭的溫情與諧和。二是林語堂深受基督教、儒教、道教中的仁愛、達觀、超脫思想的影響,使他非常珍愛真善美。林語堂說:“我一切由理性而生的信念亦由理性而盡去,獨有我的愛,一種精神的契誼(關系),仍然存留。這是最難撕去的一種情感。”〔31〕“我父子倆都欣賞幽默和同是不可救藥的樂觀”〔32〕。而傳統家庭文化中的美好正好契合了林語堂這一情懷。三是林語堂文化觀念的獨特。他不象許多現代作家把西方文化作為醫救中國文化的范本,也不象一些國粹死抱住中國傳統文化不放,而是采取參照對應的文化眼光。林語堂對中西文化精髓都很有研究,抱定“兩腳踏東西文化,一心評宇宙文章”〔33〕。林語堂自信地說:“西方觀念令我自海外歸來后,對于我們自己的文明之欣賞和批評能有客觀的、局外觀察的態度。自我反觀,我相信我的頭腦是西洋的產品,而我的心卻是中國的”〔34〕。這就使林語堂對中西文化的優劣都能保持一種清醒和客觀。四是林語堂性格溫和、寬容,他曾說:“凡做甚么事我一生都不愿居第一”〔35〕,可見,林語堂不屬于激烈的性格,這極有助于林語堂對傳統家庭文化采取中庸的取舍態度,而不是非常偏執和決絕。
注:
〔1〕〔3〕林語堂《中國人的家庭理想》,選自《人生的盛宴》第78—79、82頁。
〔2〕林語堂《生物學上的問題》,選自《人生的盛宴》第57頁。
〔4〕林語堂《家庭制度》,選自《中國人》第152頁。
〔5〕〔11〕林語堂《京華煙云》,第169、49頁。
〔6〕林語堂《女子教育》,選自《中國人》第143頁。
〔7〕林語堂《家庭與婚姻》,選自《中國人》,第122頁。
〔8〕〔9〕〔12〕林語堂《獨身者是文化上的怪物》,選自《人生的盛宴》,第62、63頁。
〔10〕〔13〕〔14〕林語堂《論性的吸引》,選自《人生的盛宴》第74、75、76頁。
〔15〕〔16〕〔17〕〔18〕〔19〕〔20〕林語堂《論老年的來臨》,選自《人生的盛宴》第87、94—95、96、92—93頁。
〔21〕林語堂《人生的歸宿》,選自《中國人》第308頁。
〔22〕林語堂《婦女解放》,選自《中國人》,第146頁。
〔23 〕林語堂《一篇沒有聽眾的演講》, 選自《林語堂文選》第288頁。
〔24〕〔25〕〔28〕林語堂《獨身者是文化上的怪物》,選自《中國人》,第65、70、69頁。
〔26〕林語堂《女子教育》,選自《中國人》,第130、131頁。
〔27〕林語堂《婦女的從屬地位》,選《中國人》,第116頁。
〔29〕〔30〕〔31〕〔32〕〔33〕〔34〕〔35〕林語堂《四十自敘》。
東方論壇青島69-74J3中國現代、當代文學研究王兆勝19961996 作者:東方論壇青島69-74J3中國現代、當代文學研究王兆勝19961996
網載 2013-09-10 21:48: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