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俗化與新寫實小說審美取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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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寫實小說創作不尚晦澀,不慕浮華,克服文學對生活的生硬剪裁和形而上玄思,而推崇樸實,追求深邃,注重強調生存狀態的逼真還原,并力求將深刻的內容賦予在一種能為大眾讀者普遍接受的形式之中。這種藝術追求,使新寫實小說“其感人也易,其入人也深,其化人也神,其及人也廣”,呈現出一種濃重的“通俗化”美學色彩。一般而言,“通俗”的藝術魅力主要源出于兩個方面:其一,作品所展示的是蕓蕓眾生瑣細而本真的凡俗生活,這自然使讀者感到熟悉而親切。其二,作家使用俗化語言進行平面敘述,這又最大限度地排除了讀者在閱讀接受上的種種障礙。關于此,“新寫實”的代表作家劉震云曾深有體會而又令人信服地談到,“我寫的就是生活本身。我特別推崇‘自然’二字。崇尚自然是我國的一個文學傳統。自然有二層含義,一是描寫生活的本來面目,寫作者的真情實感;二是指文字運作自然,要如行云流水,寫得舒服自然,讀者看得也舒服自然。中國的現代派作品就不自然,是文字游戲,沒什么價值。新寫實真正體現寫實,它不要指導人們干什么,而是給讀者以感受。作家代表了時代的自我表達能力,作家就是要寫生活中人們說不清的東西,作家的思想反映在對生活的獨特體驗上。”〔1 〕這無疑就是對小說“通俗化”方法及其意義的相當精到的理論闡發,是頗具啟發性的。當然,這里所謂的“通俗”不能與“通俗文學”等量齊觀,而僅指在純文學意義上,新寫實小說的一個突出的美學特征而己。
  如果從理論涵蓋的特定角度觀照新寫實小說的“通俗化”藝術特征,我們就會真切而強烈地感受到一種“審美簡化”的創作態勢。所謂“審美簡化”,簡言之,就是指作家在擇取生活反映生活的具體創作過程中,一般不重“形而上”地對生活進行抽象、精微的刻意加工,杜絕使用諸如隱喻、象征、怪誕、夸張等藝術形式,象卡夫卡的《變形記》、《城堡》之類的作品那樣證明抽象的形而上的關系、道理和本質;也不象傳統現實主義那樣熱衷于強化矛盾沖突,設置懸念制造氣氛,使情節大起大落扣人心弦;更不象古典浪漫主義那樣進行濃墨重彩、繁縟綺艷的渲染鋪張。而是著力于“形而下”地做具體、普泛的狀態繪制,擅長以平靜、淡泊、庸常的話語方式構置具體瑣碎的寫實畫面,以展示內蘊豐富駁雜的凡俗生活。這種藝術追求,必然使新寫實小說從里到外都浸透著一種沉重的自然、本色、樸實、粗礪的美學蘊味,從而產生一種平實、通俗的審美效應。以下擬從“俗化語言”、“流水結構”、“平面敘述”三個方面論述“形而下”藝術形式的具體特征。
      1.俗化語言。
  新寫實小說的語言操作追求生活化和日常化,與傳統經典現實主義小說的“雅化語言”相對,它屬于十足的“俗化語言”。傳統小說對客觀現實生活的描繪是經過創作主體頗為嚴格的選擇和精心過濾的,其語言也是經過凈化和規范的,而且時有作者主觀情緒的強烈介入。而新寫實小說則注重口語化、俚俗化,強調客觀性。它要求語言盡可能地涵蓋現實,小說中的生活樣相與原態生活一樣,由于不事精心雕琢而顯得渾樸自然生動真切,由此達到逼真酷似的審美效果。如果說先鋒新潮小說的話語方式側重對應于人的思維和情感,那么新寫實小說的話語方法則主要對應人的具體行為過程。僅以《艷歌》中的一段對話為例:
    下次見面時,沐嵐問遲欽亭,為什么那天在她家不肯開口。遲欽亭賭氣說:“在你那樣的家里面,我怎么敢開口。”沐崗說:“你這個人怎么這么說話,我們家怎么了?”遲欽亭賭氣不說,沐嵐又問了一遍,說:“我爸我媽怎么了,難道對你不好,得罪你啦,看你生氣的樣子。你說,難道誰對你不好了?”遲欽亭惡狠狠地說:“好,好得不得了!”沐嵐拿他沒辦法,只好說:“想不到你這個人也會這么不講理,你喜歡生氣,那活該。”遲欽亭憋了一會,頭昂起來說:“別以為我配不上你,你想不做我老婆也不行。別說你是什么廳長的女兒,就是省長、國家主席的千金,我照樣要娶,你去跟他們說好了。”
  這可算是非常典型的俗化語言了,我們發現語言與行為的對應已達到了非常細密的程度。表面看上去,這種話語方式似乎顯得很luō@①嗦,給人以拖沓之感。然而事實上這卻是一種強化效果,即對真實感和事件過程的強化,使藝術最大限度地接近生活。另外,這種話語方式最直接的審美價值在于,它是對最一般的閱讀接受的一種尊重,而“只有閱讀活動才能將作品從死的語言材料中拯救出來,并賦予它現實的生命。”(羅伯特·堯斯:《文學史作為文學科學的挑戰》)如果讀者拒絕閱讀,那就意味著一部作品的價值并沒有得到徹底實現,甚至意味著作品的自行毀滅。要讓一部作品完全實現其藝術審美價值,首要的前提是必須賦予一種讀者能夠接受和愿意接受的敘述方式,尤其是同時代的大眾讀者所能普遍接受和愿意接受的敘述方式。先鋒新潮小說就由于喪失了起碼的藝術傳達功能而終于使讀者望而生畏敬而遠之,最終走向自己的窮途未路。新寫實小說也正是由于使用了平實通俗的話語方式,才受到來自閱讀接受方面的廣泛關注,這其實都是一種必然、一種宿命。
      2.流水結構。
  一般的現實主義作品大都是一個具有因果承接關系的封閉性的藝術整體。其中總有一個主要人物或中心事件象一根紅線貫穿作品的始終,且大都遵循開端、發展、高潮、結局這樣的結構模式。而新寫實小說則有意淡化這種舊法結構模式。突出的特點是,它一般不特別注重以因果鏈來串連事件,而多以單一的時間順序作較為隨意的自注延續。作品中的諸多事件之間一般沒有突出而顯在的必然關聯,不互為因果,也不刻意設置懸念相互照應,姑且稱之為“流水結構”。如新寫實小說的代表作之一、池莉的中篇力作《煩惱人生》,作品主要狀寫青年工人印家厚從凌晨四點孩子摔下床到當夜十二點上床就寢這一整天的工作、生活的過程,按時間順序展開上班、下班、工作、家務等一系列瑣碎而又極其平常的人生內容,并通過大量心理活動的穿插,坦露印家厚這一天的所有感覺、生存中的苦辣酸甜、失落與希望、煩惱與企盼,僅此而己。小說完整統一的情節最終并沒有構成一個動人心弦引人入勝的故事,卻給人以自然而隨意、庸常而親切的感受。用流水筆法摹寫原色生活樣相,使小說顯得象生活本身一樣零亂而無序,偶然性迭出,生活與藝術簡直達到某種程度的同形同構,使讀者感受到了自己置身其中的平常而凡俗的生活,產生一種身臨其境可觸可摸的現實感、逼真感,因而才全身心地投入到作家虛構的文本世界之中,并感到意蘊深厚、滋味無窮。這種創作傾向在新寫實小說創作中絕不是個別現象,帶有相當的普遍性,都是在擺脫了刻意編制故事情節的糾纏后,獲得了再現客觀生活的巨大真實感。由于不再為某種片面的主題表現之需要而去過分地虛構生活、杜撰情節,而是用“流水結構”對應自然生活流程,這樣小說所反映的生活就更趨全面復雜而本真,審美意蘊自然也就更為豐厚,從而必然引發讀者較強的閱讀效應。
      3.平面敘述。
  新寫實小說采用一種平面敘述的視角,從而確立了作家、作品與讀者之間的新型關系。傳統現實主義作家總是喜歡充當讀者的老師,常以一種高踞的姿態面對讀者。中國以美刺教化為己任的大師們自不待說,即使重視客觀再現的西方現實主義巨匠也不例外。巴爾扎克在《人間喜劇》的前言中就說:“一個作家在道德上和政治上應該持有固定的見解,他應該把自己看作人類的導師。”俄國著名文藝批評家車爾尼雪夫斯基也認為文學是人類生活的教科書。中國當代的“兩結合”小說大都是表面上來源于生活而實際上脫離生活,都是些教育式“傳聲筒”式的作品,因而讀者難以在同一層面上把作品中描寫的生活同自己的實際生活相類比,作品自然在一定程度上與讀者拉開了一段距離。而新寫實小說則由于作家采用“平面敘述”的視角,改“俯視”為“平視”,這樣就大大縮短了作家與讀者之間的情感距離,作家由讀者的老師變為同學、朋友。作家也并不打算硬灌輸給讀者什么,作家充其量也只能是生活的代言人,代表了時代的自我表達能力,他同他筆下的人物一樣,與讀者是平等的關系。如此,讀者就有了更多的機會參與作品的再創造,在主動的閱讀接受過程中用自己的大腦進行探索和思考,而不再滿足于消極被動地聽候作家的指點和說教。池莉曾說:“我覺得作家有責任讓越來越多的人讀小說,……而要讓讀者接受他的勸告,你就必須很親切地接近他們。”〔2〕而接近的方式之一,就是采用平面敘述建構文本, 讓讀者主動參與作品的再創造。強調讀者在閱讀接受過程中的能動作用,是接受美學與讀者反應批評的基本精神,也是時下文學發展的必然趨向。
  凡俗是人的品性中最基本最自然的一面,也是現實主義小說創作最深之審美地層。記得李贄在《明燈道古錄》中就曾指出:“堯舜與涂人一,圣人與凡人一。”一針見血地揭示了所謂高貴的圣人與卑賤的俗子在精神品格和生命欲求上其實并沒有什么本質區別這一樸素真理。顯然,任何人都不能免俗,或者說,從人的最自然最本能的生存境況來看,任何人都程度不同地是個凡夫俗子。每個人都少不了七情六欲,每日都少不了吃喝拉撒睡,都要經歷人生的生老病死,艱難而又心懷某種希望地生活著。雖然紛紜繁復、粗糙蕪雜的世俗生活并沒有人們設想的虛擬的那般富有詩情畫意,但卻飽含著悲歡離合酸甜苦辣等人生最基本最充實的內容。新寫實作家將審美的聚光點投注在這些平常凡俗的社會生活之上,用自己的全部審美觸須擁抱這些日常生活瑣事,從而使作品呈現出一種純真質樸如出水芙蓉般的自然美。讀者在司空見慣的日常生活故事里窺見到自己的身影,聽見別人講出了隱藏在自己心底的生活進程中的諸般甘苦,自然就會帶著異常親切的心情去品味作品。由此看來,新寫實小說之能贏得大眾讀者的認同和青睞,絕不是偶然的巧合,而是情理之中勢所必然的事情。
  事實上,貼近現實生活,真誠直面人生,并追求一種較為平實的通俗的審美效應,是80年代中期以來文藝創作的共同價值取向,而非新寫實小說獨有的追求。可以說,自從前些年的報告文學熱、紀實文學熱、通俗文學熱盛行以來,這種重平實的通俗的創作趨勢和審美意向就一直居高不下,且具有壓倒的優勢。一個時期以來,除新寫實小說創作而外,在詩歌界出現了具有轟動效應的“汪國真現象”;在散文界,緊銜“曹明華現象”余熱,紀實散文正方興未艾;在影視界,則有《渴望》、《編輯部的故事》、《秋菊打官司》、《北京人在紐約》等等的又一次引起轟動;在音樂界通俗歌曲和流行音樂更是進入千家萬戶,對所謂“嚴肅音樂”造成了全面而強烈的沖擊……這一切都在說明,在改革開放求實務實的社會思潮沖擊下,伴隨著生活內容的豐富和生活節奏的加快以及人的價值觀念審美觀念的不斷更新,廣大藝術消費者的審美意向和審美需求也必然要隨之發生相應的變化。人們不再鐘情那些疏離生活艱澀冗長而又故做姿態的東西,轉而青睞于平實的通俗的審美創造物。讀者的這種接受心態必然要影響到作家的藝術創作,新寫實小說就是在這種雙向選擇中應運而生的。新寫實小說潛在地表達了一種社會意識和時代情緒,又以其通俗的藝術魅力最大程度地滿足了大眾讀者的接受心態和審美期待。更為重要的還在于,這種審美取向是對藝術大眾化的一種張揚和實踐,更是一種探索和開拓。因此我們預言,這種藝術精神必定是長盛不衰的。
        (作者單位:大連大學師范學院中文系)
           〔責任編輯:曹金鐘〕
  注:
  〔1〕《新寫實體作家評論家談新寫實》,《小說評論》1991.3。
  〔2〕《新寫寫作家評論家談新寫實》,《小說評論》1991.3。*
  字庫未存字注釋:
  @①原字為左口加右羅
  
  
  
學術交流哈爾濱114-116J3中國現代、當代文學研究金文野19961996 作者:學術交流哈爾濱114-116J3中國現代、當代文學研究金文野19961996

網載 2013-09-10 21:49: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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