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一光小說創作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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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戰將》的發表,似乎就已經在預示著鄧一光在當代文壇的崛起,那是1995年春天,一個生機勃發的季節。在此之前,鄧一光還有一部中篇《掌聲繼續》被《小說月報》所轉載,但現在看來,若沒有后來的《戰將》、《父親是個兵》這樣的力作推波助瀾,《掌》這朵小浪花也許會很快地消失在當代小說的創作之河中,《掌》可算是個引子,而《戰將》尤其是緊隨其后發表的《父親是個兵》則形成一種合力,掀起一股有力的潮汐,帶動起鄧一光在十余年的創作探索中所積聚起的全部力量和全部激情,一切都順勢而出,暢快奔泄,于是便有了長篇《家在三峽》、《我是太陽》、《走出西草地》、《紅霧》;于是便有了中篇《我是一個兵》、《體驗死亡》、《下一個節目》、《獨自上路》、《遍地菽麥》、《許繼慎之死》、《大媽》等;于是還有了短篇《夢見森林》、《向往陸地》等等。這如山般堆積的文字咄咄向我們逼來,顯示著在兩年多時間里鄧一光所營造出的創作輝煌,這像是一個奇跡,足令人感嘆,但這肯定還不是最燦爛的輝煌,而只是由一部部作品勾連起的正在向波峰聳起并延伸著的弧線。這些作品使鄧一光在小說創作上脫穎而出,也正是這些作品,使我們能如此近地審視他,走進他自在自為的創作狀態,追尋他的創作靈魂,還有那屬于他個人的獨特的色彩和聲音。
   一、生命的激情和力度
  在鄧一光的作品中總有一種不可遏止的激情,一種無以言說的情緒,一種觸動心靈的念頭。他不可能做到不動聲色地冷靜敘述,或是掩藏起主觀情感去臧否人物,這注定了鄧一光不會是一個寫實型的作家。倘若真能在創作方法上以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來劃分作家的話,那么鄧一光從骨子里更偏向后者。盡管他的作品里有戰爭、有鮮血、有生命的慘痛和悲哀,但在人物塑造上卻是絕對理想化和藝術化的,不論是對人的生命素質、人格精神以及人性人情,他都追求著完美。男人們多是魁梧高大英氣勃勃,或個頭不高卻孔武有力,勁大如牛,個個勇敢自信,顯示著人格的魅力。女人們則漂亮多情,散發著人性的光輝。對于他所喜歡的人物,他會全身心地傾注熱情和渴望,力求體現出生命的激情和力度。作為一個主觀情緒極為強烈的作家,情感不僅成為故事情節的凝聚力和推動力,而且也成為生發人物的酵素,主體情感的深度和強度,往往會直接體現在人物形象的厚重感上。鄧一光的許多人物都可以貫穿在這樣一條鏈上:男人——硬漢——軍人——英雄。在鄧一光的審美意識中,真正的男人首先是條硬漢,英雄又是男性人群中最具優秀素質和品格的一類人,而軍人則是素質最好的人類群體之一。他要求自己筆下的男人們都必須扮演強者的角色,生命力充沛,堅忍剛毅,鐵骨錚錚,膂力過人,他們堅守理想信念,絕不放棄責任和目標,他們足智多謀,勇敢而沉著,冷靜而有主見,活要活成個頂天立地的硬漢,要有鐵血之性,陽剛之氣,死也要死成個壯烈凜然的英雄,這就是鄧一光塑造男性形象的基本思路。鄧一光寫了許多硬漢式的軍人和英雄,《戰將》中的趙得夫,《走出西草地》中的桂全夫、朱成元、柳kāng@①、方紅娃,《父親是個兵》中的父親,《我是一個兵》中的“我”,《我是太陽》中的關山林和他的兒子關京陽、關陸陽等,《大媽》中的大伯簡定豪和二伯、三伯,《遍地菽麥》中的啟子,《許繼慎之死》中的許繼慎,甚至也包括《紅孩子》中的兩個少年“漢子”,這許多的人物之所以顯得不同尋常,是因為他們能夠在一切惡劣的環境中,對自身的生命素質和人格精神做出最為出色的證明。雪山草地、戰火硝煙,囹圄逆境、絕路惡仗,屈辱失敗、饑餓寒冷,這一切成為鄧一光對他的硬漢和英雄進行考驗和鍛打的鐵砧,在艱苦的錘煉中體現出生命的質感和意志力的壯美,體現出人的價值和智慧的火花。《父親是個兵》中的父親是鄧一光飽蘸感情寫得最為酣暢淋漓的形象。“父親”作為男人,他是個血性漢子,人格的屈辱使他參加了紅軍,而為了人格的尊嚴,他舉槍向連長復仇。成為軍人,他是戰場上的英雄,有著以生命相搏的榮譽感和大智大勇。東北剿匪,將數千匪徒炸得尸骨橫飛,山海關保衛戰,以八千將士抵抗三萬敵眾。父親和《我是太陽》中的關山林一樣,都是戰爭中人,命中注定他們只能在戰爭的宏闊背景中瀟灑縱橫,自由穿越,而一旦結束了戰場之旅,他們生命中最輝煌的一章也就結束了,這幾乎是軍人共同的悲劇命運,就像是四星的巴頓。父親只能獨品孤獨,在種菜中排解生命的無奈,而英雄氣魄只能在砍殺鴨頭和指揮搶化肥中得以重現。父親這一形象之所以獨特就在于他身上閃耀著奪目的個性光彩,他不屈從不依附,堅持自己的主見,可以為老王之死放棄統帥接見,揪掉胸前的紅花罵娘,也有膽量帶領鄉親搶回應得的化肥。他還有些行為無從判斷對錯,卻可以從他對自我個性的固執堅守中找到注腳,諸如幾十年不圖回報不問結果地往家鄉寄錢,將花園改為菜地,近乎義務地種菜,在子女的前途上獨斷專行等等,但正因這些,才使得父親這一形象有血有肉,很生活化,給人以伸手可以觸摸的質感。盡管在藝術塑造上,父親要遜于《戰將》中的趙得夫,但在讀者的閱讀接受中,父親卻更令人難忘,并且使這篇在整體敘述上還較為粗糙的作品成為鄧一光的代表作,其主要原因在于父親更多地體現出非藝術化的真實,其次也在于鄧一光對這一人物的情感深度在讀者那里得到了感應。《戰將》中的紅軍師長趙得夫是藝術化最成功的一個典型人物。鄧一光有意將他與畢業于世界著名軍校的參謀左軍對襯著來寫,更顯得他異彩獨放。趙得夫的戰略戰術和左軍正規的軍事教程格格不入,卻是在實戰中自創的,大鬧棗林攻打倪家圍子等戰績不凡。在這個農民武夫身上雜糅著各種成份,既有著農民式的心機和狡猾,武夫的豪氣和粗鄙,又有著紅軍戰將的膽略和氣度。他體恤士兵關心下屬,釋放逃兵又自做主張地包辦婚姻。雖一介武夫,卻懂得戰前宣傳鼓動的重要,對人才愛護備至。而對敵人他心狠手辣,千刀萬剮,以血還血。尤其是四面重兵身陷絕境時,他更是顯出了大將的氣魄和謀略,決策超乎常人之思,敢用常人不敢用之兵,身先士卒,浴血奮戰,沖出了死域。人物性格的多面性和復雜性,以及難以用是與非確定的行為舉動,使人物內涵意蘊豐富,回味綿長,這將是軍人藝術形象中最具特色的,也最能顯示生命力度的典型。
  《走出西草地》以特殊的視角寫了桂全夫、朱成元、柳kāng@①、方紅娃這樣一些身陷囹圄逆境的好漢。桂全夫、柳kāng@①等都在《挑夫》中出現過,重寫使這些人物得到了更充分更完美的展現。這些資歷頗深的軍長、師長、團長,政治部主任曾指揮過千軍萬馬,身經百戰流過血,立過累累戰功,卻一下子成了紅軍中的異類,進了改正隊做挑夫,這等冤屈恥辱他們竟忍受了,并且信念堅定,不后悔不放棄,生是革命人,死做革命鬼,并且承受著肩上超負荷的重担,還有常人不堪忍受的精神壓力。桂全夫為拯救他人性命而掉進了沼澤,柳kāng@①在生死關頭把生的機會讓給了別人,朱成元在刑場上要求用刀砍,好省下一顆子彈去打白匪,他們的生命素質和人格精神在不給人希望的草地上放射著灼人的光亮,也照亮了他人的靈魂。在桂全夫身上,鄧一光集聚了全部的激情,他在各種艱難困苦考驗中讓人物充分證實自己,把理想化的悲壯人生渲染到了極致,幾乎是寫神了這一人物,讓人產生一種無以訴說的大感動。這類硬漢還有《遍地菽麥》中的啟子和《大媽》中的幾位男性。啟子一身武藝出神入化,他對父母講孝道,也重兄弟間親情,但絕不放棄革命原則,大義凜然地親手處決了手上沾了同志鮮血的親哥,這是條真正的漢子。《大媽》中的簡定豪,雖然筆墨不多,卻血氣噴涌,豪氣十足,殺敵勢不可擋,死得壯烈無比,一個鐵血英雄的形象躍然紙上。
  《我是一個兵》中的“我”和《我是太陽》中的關京陽都是當代軍人,在沒有戰爭的時代表現軍人,常常受到許多限制,最能體現軍人優秀素質的所在,諸如英雄主義、勇敢剛毅等等都無法顯示。作為軍人,關京陽還有幸趕上了最后一場戰爭,先不論將來如何看待這場戰爭,但對當代軍人來說,這是一次難得的機會,尤其對關京陽,意義更不一般它給了關京陽一次證實自己的契機。一場沒有結局甚至連開頭也沒有的愛情斷送了兩個純潔如雪的青年人的前途,關京陽令人淚灑衣襟的英雄壯舉,并不似簡定豪兄弟有著為階級的理想而沖上去的英雄主義的獻身精神,這個外表清秀而內心極端脆弱的大男孩只是想借此洗清自己的恥辱,以生命的代價換回自己的榮譽。因此他的生命力在地雷的數次爆炸中,在密集的槍林彈雨中幾乎超越了極限,達到了最徹底的輝煌。《我是一個兵》中的“我”則沒碰到一個體現英雄主義的時機,在對英雄父輩的仰視中,他愈加失望并深隱于對自我的不滿足感中,但他在超越了一般生命耐力的痛苦磨煉中重塑了對自我素質和力量的信心,讓生命在重錘擊打中迸發出力量。
  鄧一光手下女性形象不多,有《大媽》中的大媽范桑兒,《我是太陽》中的余興無,《家在三峽》中的應丘梅、水妹子,《孽犬阿格龍》中的關鴻,《鳥兒有巢》中的陳潔眉等,大都是配角,只有大媽是主要敘述對象。鄧一光極看重這個人物,在她身上滿溢著自然的人性,以及由善良和美麗所構成的豐滿的女性內涵。三天的夫妻生活,大媽卻以一生做了交換,她失去了丈夫、孩子,又將自己做了換取紅屬們安寧的籌碼,但她仍久久地守望著,眼瞎身殘,死也要死在簡家老宅的廢墟上,她以女性柔弱的雙肩承受著歷史留給她的如山般的沉重,她竭盡了全力,帶著身心的傷痛完成了女人的宿命。在人性和女性之美上,這一形象都達到了至善至美的高度。
   二、多向度的藝術探求
  在《戰將》和《父親是個兵》問世之前,鄧一光已經歷了相當長的一段創作跋涉期。他80年代初開始文學創作,這期間他寫過詩歌、散文、電視劇,進行過多種文體的嘗試。直至1994年,他已結集出版有小說集《紅色貝雷帽》、《孽犬阿格龍》,另有本詩集《命運風》。這種練筆式的磨練,對心性敏感而又自尊的鄧一光是一種耐性和毅力的考驗,也奠定了他扎實的創作基礎,使他從無人喝彩的寂寞中一步步走向創作的輝煌。當今天人們普遍認為鄧一光是一個具有創作實力的作家時,我們不能不看到在長達十四年之久的歲月中他所集聚起的創作底氣,這也注定了他在文壇上不會是曇花一現的作家,他有充足的耐力和后勁。從整體上觀照鄧一光的小說創作,我們可以概括出兩個最突出的特征,一是在小說題材上的多向度選擇和嘗試,二是在小說文體上進行了多元化的藝術探求。這兩大主要特點始終體現在鄧一光的創作中。鄧一光寫過多種題材的小說,最初的創作題材多來自他切身的體驗和感悟,來自他生命生存的現實環境。《鳥兒有巢》、《空盒》、《月子》、《我在哪里錯過了你》、《深圳不是我的家》等,這類作品大都有著同一主人公陸亞鴿,還有他的兒子朵朵,取材最貼近鄧一光的生活。他在這一時期的創作上還未升騰起藝術想象的翅膀,人物有許多和他相似的經歷,諸如伺候妻子坐月子喂養嬰兒的感受,在報社的采訪及生活境遇,對兒子的照顧和關愛等等,甚至連陸亞鴿的名字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之中的巧合,居然也與鄧一光同聲韻同偏旁。作品中流動著沉郁的情感之流,已經開始顯露了鄧一光主觀情緒極強的創作心理特點。只是在喪失了激情的時代,在瑣細的都市生活中,積郁的情感只能成為心中溫情的源泉,悄悄地浸潤心田,將人的眼簾打濕。直到寫過去時代的英雄故事,這種沉郁的情感終于破堤而出飛流直下。《院子》、《休息》等作品寫了干休所離職休息的老軍人們的晚年生活。鄧一光從少年時代就隨父生活在干休所,對那里的一切亦是非常熟悉,這也為他的創作打開了另一扇窗口,間接體驗到軍人的另一種生活。《孽犬阿格龍》是對知青題材的重寫,這其中有著鄧一光當知青的體驗和感受。另一批作品題材則超出了鄧一光的經驗限度,在擷取生活面上像扇面一樣呈開放狀,做了多種經驗的嘗試。《毒尿》是從抗戰的角度寫的傳奇故事。《紅色貝雷帽》表現了生活溫情。《我們走在一座橋上》是較早寫城市生活的作品,來波在城市中的奮斗以及與中學同學車小豐之間的情感糾葛,既體現出城市奮斗的艱辛,也表現出生活中浪漫溫情的一面。其后的《獨自上路》中的王斯是鄧一光以敏銳的觸角捕捉到的現代都市中出現的新人類,是在市場經濟沖擊中促生成長的人物,他們huí@②異于傳統和習慣的生存意識,以及所向無敵的沖勁,在使人驚異的同時又不能不認可他們的存在。《掌聲繼續》、《下一個節目》、《節日》題材比較特殊,將視點集中于共青團干部生活,寫了團干們在價值危機中對自身追求和位置的重新確認。《家在三峽》選取了開發三峽移民搬遷這一全社會關注的熱點題材。選材走向上最集中的是《戰將》、《父親是個兵》、《我是一個兵》、《走出西草地》、《我是太陽》、《許繼慎之死》、《遍地菽麥》這樣一組兵系列小說,當然《父親是個兵》、《大媽》又可構成一個家族故事系列。《老板》寫了市民世相,《城市的冬天沒有雪》的故事情節脫胎于現實生活中一樁真實的命案,《酒》則圍繞著對各種人做了窮形盡相的揭示。這許多不同題材的作品彼此層疊交叉,在創作的總體趨勢上呈現出螺旋形上升形態,題材選材上的多向度開放,也帶來了創作方法上的多元探求。《孽犬阿格龍》對狗完全是一種人格化了的寫法,奇丑無比的阿格龍不但深通人性,而且在品性上甚至超過了人,它對同類對人充滿關愛,忠誠大度嫉惡如仇,兩次救人卻被人誤殺。在傳神的描述中阿格龍成為一個藝術的典型形象。《藍貓》采用了雙線交錯的復式結構,寫了同是來自鄉下的藍貓和幾個打工妹的生活,鄧一光用人、貓雙重的描述視點完成這個城市故事顯然是別有用心,在適應和征服城市的過程中,貓遠甚過于人。但藍貓只是審視城市的獨特視角,它傳達著一種理性之光對城市內核的穿越,提升著對城市本質的透析,從而將對城市的理性觀照和形而下的現實生存互為對襯和補充。《體驗死亡》在總體構思和表述方法上都讓人產生陌生化的感覺,起筆來自先人為主的理念,全篇以理念網絡來統領故事,以夸張變形的手法,傳達出鄧一光對死亡的種種形而上的思考,小說背景介于現實與非現實之間,在是與非中使人物與現實產生間離,近乎荒誕的情節中寓意著認真的探尋。《毒尿》是在想象的天地中演繹著鄧一光式的抗戰故事,在寫法上頗有些魔幻的意味。長篇小說《紅霧》重寫了切爾諾貝利事件,是對通俗故事的創作手法的嘗試。在多年的創作實踐中,鄧一光在敘述視角、敘述語言和敘述節奏上都已操作嫻熟,變換自如,并且可以靈活地運用多副筆墨。《父親是個兵》、《我是一個兵》、《大媽》都采用了內聚焦的視角,以“我”的眼光返觀回視歷史,同時可以站在今天的立場上去審視歷史功過,評說人物,在敘事空間上獲得了更大的自由度,直抒胸臆的寫法帶動著激情,使小說在語言風格上體現出深層的詩化氣息。《戰將》、《我是太陽》、《家》都采用了零度聚焦敘事觀點,以全知全能的敘述來展開小說內容,敘事語言細密詳實,不僅加快了敘述節奏,而且也使小說獲得了豐富的高密度容量。《走出西草地》則在寫法上更為自由,采用了口語化的講述式語言,敘述自然樸實,極少雕飾,體現出鄧一光個人特點的說話風格。在小說創作上,鄧一光已經積累了足夠的經驗,在多向度的藝術探索實踐中,他已經可以駕輕就熟地按照自己最喜歡的方式去結構和敘述作品,但并沒有形成某種固定的創作風格,這給他張揚自己的創作個性留下了舒展空間,也使我們對他未來的發展抱以希望。
   1997年2月于武漢
  字庫未存字注釋:
   @①原字為木加康
   @②原字為辶內加回
  
  
  
南方文壇南寧22-24J3中國現代、當代文學研究蔚藍19971997 作者:南方文壇南寧22-24J3中國現代、當代文學研究蔚藍19971997

網載 2013-09-10 21:5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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