堯舜禪讓的政治謊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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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早對堯舜禪讓提出質疑的是魏文帝曹丕,他在接受漢獻帝“禪讓”后脫口而出了一句話:“舜禹受禪,我今方知。”在政出于曹氏的現實面前,當了多年政治傀儡的漢獻帝,再也無法與沒有道德包袱的曹丕并立于世了。曹丕以己心度舜禹之腹,一下子就擊碎了堯舜禪讓的美麗政治神話。

  一部有別于正統的異類史書《竹書紀年》也支持這種說法:“昔堯德衰,為舜所囚。舜囚堯,復偃塞丹朱,使不與父相見也。”

  直說就是,舜發動政變,囚禁了帝堯和太子丹朱,奪取了帝位。舜一上臺就進行政治肅反,迅速鏟除忠于帝堯的政治勢力。透過《尚書》的正統文字,我們依稀還看到這之中的殘酷和恐怖:“堯使舜嗣位,正月上日,受終于文祖,流共工于幽州,放歡兜于崇山,竄三苗于三危,殛鯀于羽山,四罪而天下服。”在演了受禪的一出戲之后,舜就迫不及待地誅殺了忠于帝堯的前朝重臣,用殺猴給雞看的策略,來警告任何敢質疑其權力合法性的異見人士。也只是在這種屠殺的恐怖之下,天下人才被威服。《尚書》的意思很明顯:“四罪而天下服”—如果不采取這種非常而堅決的手段,如果不放棄婦人之仁,也就是說,不對帝堯的“四大護法”下重手,則天下是不能服的。

  現在讓我們剝下儒家描在舜身上的美麗文飾,看看真實的舜到底是什么樣的人。我們都知道,舜起自田間,躬耕歷山。一個鄉下的窮孩子,在和平年代又怎么能有那樣大的造化呢?從一個普通村民,數十年間竟能先娶帝堯二女,成為朝廷重臣,再為攝政王,最后踐天子位。這不能不說是個異數,也不能說舜沒有過人之處和獨得之秘。

  在和平年代,獲得政治地位自有它的一定程序,比不得亂世,王侯將相多出于草莽。因此,和平于小百姓是福氣,但于政治野心家卻不能不說是個限制。但對于真正有手段的政治高手,和平未必就是障礙。我們知道,科舉時代通過考試獲得進身之階;在科舉之前,選拔官員是征辟。所謂征辟,就是朝廷聽說某人有賢名,就下詔調他為政府效力,就是讓他出任官員。因此,一個有政治抱負的人,要想進入政治軌道,就不能默默無聞,就必須獲得良好的社會聲譽。可是怎樣才能博取名聲呢?無非是德行或才能出類拔萃。但以才能顯名于世,不如用德行獲得名聲來得快。因為,才能要到為官用事時才會看出來,可德行在任何時候都可以表現,所謂大德只在細行,每一件小事都可以彰顯一個人的高尚品德。所以呢,世上有志“兼善天下”、等待朝廷征辟的人,就在德行上猛作功夫,不是以隱逸山野來彰顯自己淡泊名利的高行,就是以事親至孝來獲得孝子的美名,或者以仗義疏財獲得一方善人的榮譽稱號。這在征辟制度實行得比較積極的漢代最明顯。

  舜的獨得之秘就是他的做秀功夫一流。舜所以被帝堯征辟用事,就在于他在德行和才能上都獲得了非比一般的社會聲譽。他在隱逸、孝行和才能上都下了一番功夫。他首先在孝上著力,不過這也得力于他全家的配合,他們甘當負面的配角,為了舜的政治崛起,落下千古罵名。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話,那舜的“軍功章”上怎么著也有他父母和弟弟的一半。史載舜“父頑母囂弟傲”,他的父親、繼母和異母弟,為了殺害他,費盡了手段。這里有些讓人不明不白,舜家并沒有多少財產,舜在家庭里面的對手為什么屢屢要對他趕盡殺絕?甚至更不可思議、不合情理的是,在舜已經做了帝堯的女婿之后,他的家人還在繼續進行對他的種種謀殺活動,在舜修谷倉時火燒谷倉,在舜穿井時落井下石,種種都志在殺之而后快。雖說有后媽就有后爸,但舜的父親也未免太冷酷無情了吧。要說殺舜是他弟弟象為了獨得家產,但在舜貴為駙馬后,對于自私的象來說,攀附哥哥比殺害哥哥更能獲得利益。儒家的史書對此有一個解釋:象在這時候之所以還企圖謀殺舜,是為了兄終弟及,繼承舜的琴和兩個如花似玉的公主嫂子,自己做帝堯的駙馬。這種說法很牽強,因為殺害駙馬的政治風險太大了。試想,舜的非正常死亡,最大的犯罪嫌疑人只能是象母子,因為之前他們就有種種對舜不善的惡名傳于外。象難道不明白,驕傲的兩位公主會跟殺夫仇人結婚嗎?她們會放過殺夫之人嗎?以人心度人心,無論君子還是小人,規避危險是一樣的。因此,正史關于舜與其家人的恩怨,不是執掌政權的舜的創作,就是他們合演的雙簧。

  但創作也好,雙簧也好,反正舜通過它獲得了孝子的美名,這才是最終目的。有了孝子美名后,舜就在歷山地面上轟轟烈烈地演繹起他的德與能。他與老百姓打成一片,以至他到哪里,老百姓跟到哪里;別人解決不了的問題,舜一到就迎刃而解;老百姓發生糾紛,也都找他均裁,他一裁還無有不服。當然,這也都是后來舜的御用歷史學家所言。總之,他的名字很快穿越歷山,上達天聽,于是就被朝廷征辟,入朝用事。

  舜到了帝堯的朝廷,很快得到帝堯的歡心。帝堯末年,災害頻仍,“湯湯洪水滔天,浩浩懷山襄陵”。共工、鯀、歡兜等一干名臣此時都在朝用事,這些人都是舜的前輩,舜想有所為,不能越過他們。但他們都沒有舜的一個有利條件,那就是,舜是駙馬,是帝堯在丹朱之外最信得過的人。也許就是因為這份相信,堯晚年不問政事,沉迷修道,對舜的奏請一概是圈閱同意。在舜用事二十年之后,朝廷早已物是人非,昔日英華未經秋而凋落,舜之羽翼已成。政出于舜而不在堯,帝堯大權旁落后終被幽禁深宮,太子丹朱也被另處囚禁。但老奸巨猾的舜并沒有馬上取代堯,他只是攝天子政,在做了八年攝政王之后才惺惺作態一番,假意歸政丹朱,但據說由于老百姓不同意,他才勉勉強強地登上帝位。

  關于舜歸政丹朱的做秀,司馬遷這樣寫道:

  舜讓辟丹朱于南河之南,諸侯朝覲者不之丹朱而之舜,獄訟者不之丹朱而之舜,謳歌者不謳歌丹朱而謳歌舜。舜曰:“天也。”夫而后之中國踐天子位。

  試比較一下,一個是當政近三十年,又是當今攝政王,滿朝文武幾乎盡出于他栽培;一個雖然是太子,卻早被政敵加上了不賢之名,并被幽囚多年。一無羽翼、赤手空拳的太子又怎么能與積威積權的攝政王抗衡呢?只要腦子沒進水,沒有人會不朝舜而朝丹朱的。舜的攝天子政,在數千年后還有王莽的居攝和假皇帝相媲美。有趣的是,舜假惺惺地嘆氣:“天意如此!”王莽后來廢漢時也有樣學樣地說是迫于“皇天威命”。不管是不是王莽東施效顰,但起碼王莽看清楚了堯舜禪讓的實質。從來惟大英雄能識英雄,也惟大奸雄能識奸雄。后文要說的王莽、曹丕、司馬炎、劉裕等,都是舜數千年后的私淑弟子和知音。

  這種政治權謀就怕有了開頭,壞的先例一開,就免不了骨牌效應。舜費盡心機地登上天子位,卻也同時坐上了政治火山。帝堯留下的爛攤子要他去收拾,天下雖然一時被他恐嚇住了,但他接收的只是個澤國,洪水泛濫經年,人民幾為魚鱉。要想真正坐穩天下,當務之急是把水治好,只有先服了水,才能真正讓人心服。沒辦法,舜只得起用出于治水世家的禹。在此之前,舜殺了禹的父親—治水的鯀。殺人父用人子,舜難道不知道,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嗎?可是除了禹,沒有人有能力治水,舜不得不控制性地使用禹。禹后來治水時“三過家門而不入”,除了表明他敬業外,也許更主要的原因還是不想讓帝舜抓住他一絲一毫的缺失。如果他治水過程中過家門而入的話,帝舜完全可以因此下詔斥責他“疏于職守”,“為家忘國”,甚至扣上更嚴重的政治帽子:罔顧圣恩,不體朝廷拳拳愛民之心,為兒女私情而忘君臣大義。大禹后來以儉樸著稱,恐怕也與他所處的百般猜忌的政治環境有莫大干連。

  對于大禹來說,懷抱血海深仇,在仇敵手下討生活,只能如履深淵,如履薄冰。后來的漢光武帝劉秀頗得大禹遺風,當他哥哥被所謂的更始帝劉玄殺害后,劉秀沒有逞匹夫之勇,而是繼續面不改色地效忠于劉玄,終成大業。大禹的行事低調,使得他在極具心機的帝舜手下沒有出什么差錯。也許是人算不如天算,懷抱原罪的大禹后來竟因為治水這件苦行而最終奪得天下,并順利傳位于子而成就了夏朝的帝業。當然這是后話。

  而當大禹奉詔治水時,洪水已經成了國家的心腹之患,治水也自然成為國家壓倒一切的任務。整個國家都被動員起來,所有的衙門、所有的資源和所有的人都要為治水讓路。在此過程之中,國家的權力中心無形中就與治水指揮部重合起來。國家的生殺予奪,人事上的升遷進退,都可以憑對治水的態度“一票否決”。這在帝舜是不得以為之,但在大禹來說,卻是個天與的莫大機會。最終,大禹疏通九河,引江入海,建下曠世之勛,也因了這一德被萬民的震主之功,更主要的是在治水過程中無形中控制了整個國家機器,掌管了整個國家的人財物,大禹的光芒蓋過了帝舜。在伯益等部將的擁戴之下,禹受舜禪也就順理成章了。

  歷史在此又簡單地重復了一下。禹受舜禪,也照抄帝舜當年的舊作:“禹辭辟舜之子商均于陽城,天下諸侯皆去商均而朝禹,禹于是遂即天子位。”

  不過大禹不像舜當年那么做作,沒有說什么天命不天命的。雖然也是“辭辟”了一番,那也是程序的需要。大禹雖然也是逼退了帝舜,強行當上天子,但同帝舜全靠沽賣孝名來獲取政治資本相比,畢竟建立了惠澤蒼生的不世奇功。其踐天子位,也算實至名歸,人心所向。

  起自田土的帝舜,終被玩水的人所取代,最后去南方巡狩,崩于蒼梧之野,就地為陵。可憐一個苦孩子出身的退位天子,演了一輩子的戲,到最后收場時,只有娥皇、女英雙美哭陵。也許這所謂的巡狩就透著蹊蹺:一個被迫退位的前天子還南哪門子巡?何況那時所謂的南方可不能與現今的煙柳繁華、溫柔富貴的南方可比,那個聽起來就恐怖的蠻荒瘴厲之地原是最好的流放地。舜之所謂南狩,恐怕只是政治流放的代名詞。不然,他的兩位遺孀怎么哭得那樣傷心,以至血濺青竹,灑淚成斑,最后殞為湘妃,魂繞九嶷。帝堯二女一輩子榮華富貴,父親和丈夫先后貴為天子,晚年卻迭遭政治打壓,最后竟然還蒙塵南荒,懷著不盡的憤懣而去。其情其景真正是“人何以堪”!

  不過自帝舜始,禪讓也形成了一個規矩:受禪天子也不逼人太甚,還保留了退位天子及其繼承人部分特權,允許他們以客禮見天子,皆有疆土,以奉先祀。正如曹丕廢漢獻帝為山陽公,仍允劉協在封地奉漢正朔,并言,“天下之珍,我與山陽共之。”但實際上,他們彼此都從內心不想見到對方,一個懷著道德上的愧疚,一個受不了君臣易位的尷尬,所以是以君臣之禮相見還是以客禮相見,從一開始就是不會成為現實的事。退位君主雖然保有封地,其實就是被監視居住,被軟禁在封地。到此之時,即便繼續享有天下之珍,又同嚼蠟何異?

  從舜禹受禪的被歷史神化,我們就明白了什么是政治神話,什么是政治謊言,明白了為什么謊言被一再重復后,就成了絕對真理和不可顛覆的神話。 


網載 2011-05-17 12:0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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