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作家作品的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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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代作家的同一部作品,會有很多版本,人們比較容易查找。讀者有時隨便找出一本就看,其實是很不科學的。一個作家的作品,究竟哪一個版本最好讀?或者說究竟哪一個版本代表了作家的思想和主張?習慣上人們一般要找最近出版的版本來讀,方能全面了解作品的思想意義和作家的創作意圖。其實,現代作家的版本要比想象的復雜得多,因而研究現代作家作品的版本有著特殊重要的意義。
   一生不改的版本
  有的作家對他的處女作視為珍寶,舍不得割愛。一直到老還在守著他的處女作的最初構思。這就像一個人的初戀,無論結果如何,他都會刻骨銘心地記在心中,誰也無法改變這種戀舊的情結,也沒有必要改變它。你要研究作品的思想意義和作家的創作意圖,看他的初版本和他的后期版本都是一樣的。而由原作改編的其他版本則可能與作者的寫作意圖不一樣。曹禺先生的《雷雨》,堪稱我國戲劇史上的經典之作。讀者一般是通過看舞臺劇來讀劇本的,因為舞臺有氣氛的渲染,要比單獨坐在那里讀劇本產生的印象更深刻。我們接觸的演出本和由此改編的電影劇本,都是從周家仆人魯貴給同樣是仆人的、他的女兒四鳳講周家屋子中鬧鬼故事開始,一步步展開周樸園家庭的生活內幕和隱藏其中的種種丑惡。最后,當侍萍來周家找兒子大海并要領回女兒四鳳時,矛盾逐步推向高潮,周萍和蘩漪的奸情暴露,和自己的同母異父的妹妹四鳳丑事大白,羞愧難當,只好開槍自殺。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四鳳觸電身亡,周沖追趕四鳳,也觸電身亡。魯大海打了周家的下人,從后門逃跑。蘩漪瘋了,侍萍昏倒。周樸園一聲“他……他……”地驚叫,大幕徐徐落下。這個結尾,一是給觀眾一個強烈的震撼,二是對這個家庭悲劇的原因留下了無窮的思考余地,應該說這個結尾是十分有力的。初版《雷雨》前面有一個序幕,后面有一個尾聲,是說十年以后的事情。周樸園把他的公館捐給教會作了醫院。蘩漪和侍萍就住在這所醫院中,周樸園還定期來看她們,表現出周樸園對由他引起的一切悲劇某種程度上的懺悔。應該說,這個序幕和尾聲大大削弱了本劇的批判精神。但作家對這個序幕和尾聲鐘愛有加,盡管從作品誕生以來,所有的演出本都沒有演過這個序幕和尾聲,甚至根據這個劇改編的電影,也沒有考慮這個序幕和尾聲。作家一直希望有一個聰明的導演能體諒他的良苦用心,在演出中再現這個序幕和尾聲。但始終沒有找到知音。按說作家該考慮這個序幕和尾聲究竟是不是必要的了。但一直到出版作家的文集時,都不忍心割掉這個序幕和尾聲。這是為什么呢?請看作家的解釋:“《雷雨》有許多令人疑惑的地方,但最顯明的莫如首尾的序幕和尾聲。聰明的批評者多置之不提,這樣便省略了多少引不到歸結的爭執。因為一切戲劇的設施須經過觀眾的篩漏;透過時間的洗滌,好的會留存,粗惡的自然要濾走。所以我不在這里討論序幕和尾聲能否存留,能與不能總要看有否一位了解的導演精巧地搬到臺上。”又說:“我只想提出序幕和尾聲的用意,簡單地說是想送看戲的人們回家,帶著一種哀靜的心情,低著頭、沉思地、念著這些在情熱、在夢想、在計算里煎熬著的人們。蕩漾在他們的心里應該是水似的悲哀,流不盡的;而不是惶惑的、恐怖的、回念著《雷雨》像一場噩夢,死亡、慘痛如一支鉗子似的夾注人的心靈,喘不出一口氣來。《雷雨》誠如有一位朋友說,有些太緊張(這并不是句恭維的話),而我想以第四幕為最。我不愿這樣戛然而止,我要流蕩在人們中間還有詩樣的情懷。序幕和尾聲在這種用意下,仿佛有希臘悲劇Chorus一部分的功能,導引觀眾的情緒入于更寬闊的沉思的海。”原來作家有一個美好的愿望,他不想讓本劇的結尾死了那么多人,罪惡那么深重,從而給觀眾的打擊太大,以至觀眾在感情上無法承受。所以作家用序幕和尾聲把故事推前十年。讓它發生在一個遙遠的年代,使觀眾處在適中的位置上欣賞本劇的故事,這體現了作家的善良。另外,作家還要追求一種詩的激情,作家要使《雷雨》成為一首流動的詩,使讀者能夠看到作家在揭露丑惡的同時,還在追求一種朦朧的生活美。就為了作家這個愿望,我們就沒有理由來責難序幕和尾聲的存在。
   只改過一次的版本
  茅盾先生的《蝕》寫于1927年秋至1928年春。1927年隨著蔣介石背叛革命,武漢汪精衛政府也公開走上反革命道路,對共產黨人進行殘酷的鎮壓。這時的茅盾先生由武漢到了上海,過著饑寒交迫的生活。朋友勸他寫稿出售,他試著用四個星期寫成《蝕》的第一部《幻滅》交《小說月報》發表,茅盾先生說:“那時候,我的妻子生病,我是在病榻旁邊一張很小的桌子上斷斷續續寫起來的。那時候,凝神片刻,便覺得自身已經不在這個斗室,便看見無數人物撲面而來。第一次寫小說,沒有經驗,信筆所之,寫完就算。那時正等著換錢來度日,連第二遍也沒有看,就送出去了。等到印在紙上,自己一看,便后悔起來;悔什么呢?悔自己沒有好好利用這個素材。”《蝕》的第二部《動搖》花了一個半月的時間寫成。構思用去了三分之二的時間,實際寫作時間也不過二十多天。《追求》連構思帶寫作,共花了兩個月。作家敘述這一段寫作經歷時說:“那時候,我是現寫現賣,以此來解決每日的面包問題,實在不能細細推敲,反復修改。印出來后,自己一看,當然有些不滿意,有時是很不滿意,可是這時候再來修改誰也不肯再付錢,而我又家無余糧可以坐吃半月一月,因此只好這樣自慰:下次寫新的作品時注意不要再蹈覆轍罷了。但不幸的是,依然屢蹈覆轍。”從作家的自我敘述中,我們可以知道當時革命作家生活的艱難,以及寫作環境的險惡。作家寫作中的某些不足是在所難免的。全國解放以后,人民文學出版社要重印這三本書,并提出對其中某些部分的修改意見。作者回憶說:“那時候,我覺得不改呢,讀者將說我還在把‘謬種流傳’,改呢,那就失去了本來面目,那就不是1927-1928年我的作品,而成為1954年我的‘新作’了。這矛盾似乎頗不易解決。當時我主張干脆不再重印,但出版社又不以為然。結果我采取了執中方法,把這三本舊作,字句上作了或多或少的修改,對于作品的思想內容,則根本不動。至于字句上的修改,《幻滅》和《動搖》改的少,僅當全書的百分之一或不及百分之一,《追求》則較多,但亦不過當全書的百分之三。三本書原來的思想內容,都沒有改變。”我們對照兩個版本,就會看到作家改動的主要是把“女子”改成“女人”,把“男子”改成“男人”等,這實際上是一種統一文字的工作。《蝕》在《小說月報》上連載,一期一期登下去,各部分文字上的不統一是很難避免的。現在把文字統一起來,對本書質量的提高大有好處。但對整個故事結構和人物命運則基本不動,這樣做是為了保持全書的歷史原貌。作家不想以他建國后對中國革命的認識,來重新安排小說中的人物命運,尊重歷史,實事求是,毫不掩飾自己當初寫作時的某些幼稚和不成熟。出版《茅盾文集》時,作家鄭重聲明,《蝕》的出版仍以修改本為準。當時出版社曾提出是不是要把《蝕》恢復到原來的面貌,作家很快做了答復:“不必改回去了!”“文革”中,作家的這本書受到批判,被誣為“小資情調”。作家不以為然,始終保持沉默。作家逝世后出版的全集,仍以1954年的修改本為準。《蝕》的修改表現為作家的坦誠和政治勇氣,不追風,不趨時。它告訴我們一個道理,應該用歷史的眼光看待作家歷史上留下來的作品,用今天的眼光要求歷史,本身就違背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觀點。
   體現作家思想巨大進步的版本
  老舍先生的《駱駝祥子》從1936年春天開始收集材料,當時作家聽到一位朋友介紹一位人力車夫的故事。說這位車夫自己買了車,又賣掉,如此者三起三落,到末了還是受窮。這就是觸發作家創作《駱駝祥子》的最初沖動。作家說:“到了夏天,我辭去山(東)大(學)的教職,開始把祥子寫在紙上。因為醞釀的時間相當的長,搜集的材料相當的多,拿起筆來的時候我并沒感到多少阻礙。二十五年(1936)九月,祥子開始在《宇宙風》上出現,作為長篇連載。當發表第一段的時候,全部還沒有寫完,可是通篇的故事與字數已大概有了準譜兒,不會有很大的出入。假若沒有這個把握,我是不敢一邊寫一邊發表的。剛剛入夏,我將它寫完,共二十四段,恰合《宇宙風》每月要兩段,連載一年之用。”作家對這部長篇寫作相當滿意,認為:第一,搜集的材料相當豐富。第二,是作家專以寫作為業的開始。第三,從一開始就決定拋開幽默,正正經經地寫。第四,語言平易,但增添了可以從容調動的北京口語。初版本結尾寫虎妞死,祥子心中另一盞希望的明燈小福子上吊自殺。祥子開始走向墮落,他貪吃貪喝,他懶,他跟人打架,他逛白房子,他染了性病,他窮困潦倒,最后誰家死了人,他去給人家打靈幡混口飯吃,成了“社會病胎里的產兒,個人主義的末路鬼”。祥子成了一個被人憎惡的人,表現了作家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態度。但這對祥子是不公平的。作家在1954年的后記中說:“出書不久,既有勞動人民反映意見:‘照書中所說,我們就太苦,太沒希望了。’這使我非常慚愧。”老舍先生是一位愛國、愛黨、愛社會主義的杰出作家,解放以后他對小說結尾做了重要修改,去掉了祥子墮落的大段描寫,約有3000多字,只寫到小福子上吊自殺,祥子在悲痛中睡了兩天為止。這個結尾為廣大讀者所接受。后來的話劇本和電影劇本,都是以這個修改本為基礎進行再創作的,祥子畢竟是勞動人民,他有可能墮落,但也有可能走向光明。讀者讀到結尾,既看到了舊社會的罪惡,把人壓得喘不過氣來的一面,也還存有追求新的生活的一線生機。1954年的后記中,作家滿懷激情地說:“十九年后的今天,廣大的勞動人民已經翻了身,連我這樣的人也明白了一點革命的道理,真不能不感激中國共產黨和偉大的毛主席啊!在今天而重印此書,恐怕只有這樣一點意義:不忘舊社會的陰森可怖,才更能感到今日的幸福光明的可貴,大家應誓死不許反革命復辟,一齊以最大的決心保衛革命的勝利。”高度的社會責任感以及對勞動人民的摯愛,使作家對小說的結尾作了不違背歷史真實的修改,收到了良好的藝術效果。不僅如此,作家還刪掉了許多“不大潔凈的語言和枝冗的敘述”,如對白面口袋這個人物的描寫,除了說她有兩個出奇的大奶以外,其他無關的描寫一概去掉,不僅使作品更集中,也同時表現了作家審美情趣的轉變,一個嚴肅的作家畢生追求的目標,就是給人民留下一份經得起歷史推敲的精神遺產,《駱駝祥子》正是這樣寶貴的遺產。
   一生不停修改的版本
  巴金先生的《家》,是他在27歲時寫成的一部小說,他十分珍視這部小說,修改幾乎伴隨著他的大半生。他在1957年6月寫的《與讀者談家》的后記中說:“我最近重讀了《家》,我仍然很激動。我自己喜歡這本小說,因為它至少告訴我一件事情,青春是美麗的東西。我始終記住,青春是美麗的東西。而且它一直是我的鼓舞的源泉。”1937年《十版改訂本代序》中說,小說第四十回中提到劍云這個人物,他是覺慧的朋友,他們有著共同的志向,一起從事新文化運動。”那是個柔弱怯懦的性格,劍云從不反抗,從不抱怨,也從沒有掙扎。他默默地忍受著他得到的一切。他甚至比覺新還更軟弱,還更缺乏果斷。他可以說根本就沒有計劃,沒有志愿,他只把對一個女子的愛情看做他生活里的唯一的明燈。然而他連他自己所寶愛的感情也不敢讓那個女子(琴)知道,反而很謙遜的看著另一個男子取得她的愛情。”小說第40回,覺慧離家出走時,許多人去送行,惟有劍云沒去,第一版覺慧對覺民這樣說:“我知道他患了很重的肺病,恐怕活不到多久了。”到1937年2月十版改訂本中,作家做了這樣的改動:“他得了肺病,倒應該好好地養一兩年才行。”到了1953年3月小說沐浴著新中國的陽光再次與廣大讀者見面時,作家將這句話又改成:“他身體不好,應該好好地將息。”從劍云病情的改動,我們不難看出,作家不希望他小說中的青年“死亡”,希望他們的美麗的青春總有一天會發出燦爛的光芒。這些改動流露出作家善良的心地以及對青年一代殷切的希望。
  小說《家》中,還有一些小的改動,從中可以看出作家的藝術匠心。1937年版小說開頭的景物描寫:
  風刮得很緊,雪片像扯破了的棉絮似的無力地在空中飄舞,無目的地落下地來。在墻腳已經推砌好了一條白色的路,左右兩邊各有這樣的一條,好像給中間的泥濘的道路鑲了兩道寬邊。
  1953年版的開頭作家作了小小地修改:
  風刮得很緊,雪片像扯破了的棉絮一樣在空中飛舞,沒有目的地四處飄落。左右兩邊墻腳各有一條白色的路,好像給中間滿是水泥的石板路鑲了兩道寬邊。
  首先,把“無力地在空中飛舞”中的“無力地”三個字去掉,十分恰當。既然是棉絮一樣飛舞,就應該是無力的,再加上“無力地”顯而易見是重復的修飾。其次,把“無目的地落下地來”改成“沒有目的地四處飄落”。“落下地來”本身還是有目的,而“四處飄落”才顯示出隨意性的無目的。再次,把“在墻腳已經砌好了一條白色的路,左右兩邊各有一條這樣的路”精煉成“左右兩邊墻腳各有一條白色的路”,避免了不必要的羅嗦。第四,把“好像給中間的泥濘的道路鑲了兩道寬邊”改成“好像給中間滿是水泥的石板路鑲了兩道寬邊”。這里無法知道石板路是不是更符合作家所住的城市原貌,但僅就字面來看,下雪天的泥濘道路,應該是雪與泥的混合,這樣的路無法鑲上兩道寬邊,只有石板路,雪下上去立即融化,變成黑色路面,才能說墻腳的雪是給它鑲上了兩道寬邊。作家匠心獨運,一字一句的潛心揣摩,才使他的作品精益求精,成為文學殿堂中的輝煌之作。讀巴金的《家》真是一種不盡的享受,幾個版本對照著讀,更能從中體會作家創作時的心態和創作時的甘苦,也使自己的閱讀和欣賞升華到一個新的高度。同時,文學大師對其作品字句的斟酌,使我們可以看到作家的智慧和思想火花的閃爍。
  隨著“五四”以來許多老作家已經進入耄耋之年,還有的老作家已相繼辭世,他們留下的作品的各種版本,便成為一筆精神財富,成為人們研究的對象。它對于我們了解作家的思想發展,研究作品的思想意義都有著十分重要的作用。因此,重視現代作家作品的版本研究已是一項刻不容緩的工作。
  
  
  
中華讀書報京⑩J3中國現代、當代文學研究王玉華20022002 作者:中華讀書報京⑩J3中國現代、當代文學研究王玉華20022002

網載 2013-09-10 21:58: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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