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有涯愿無盡 第四輯 我的自傳 第68節 紀念梁啟超先生(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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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輯 懷念師友
  第68節 紀念梁啟超先生(1)
  今天為梁任公(啟超)先生逝世第十四周年,友人張旭光、周之風諸君提議撰寫紀念文。去年漱溟自香港返桂,嘗應友人囑寫有蔡孑民先生逝世二周年紀念文一篇。愚往者既同受知于蔡、梁兩先生,則茲于紀念梁先生之文,自不容辭。紀念蔡先生文中曾指出蔡先生之偉大處,復自道其知遇之感。今為此文,大致亦同。
  一、怎樣認識任公先生的偉大
  欲知任公先生的偉大,須從其前后同時人物作一比較。例如蔡先生即其前后同時人物之一。兩位同于近五十年的中國,有最偉大之貢獻。而且其貢獻同在思想學術界,特別是同一引進新思潮,沖破舊網羅,推動了整個國家大局。然而奇怪的是任公少于蔡先生八歲,論年輩應稍后,而其所發生之影響卻在前。就在近五十年之始,便是他工作開始之時。在距今四十年前,在思想界已造成了整個是他的天下。在距今三十五年前后的中國政治全為立憲運動所支配,而這一運動即以他為主。當他的全盛時代,年長的蔡先生卻默默無聞(蔡先生誠早露頭角,但對廣大社會而言則是如此)。蔡先生從“五四運動”打出來他的天下,那是距今二十四年的事。歐戰以后的新思潮于此輸入(特別是反資本主義潮流),國民革命于此種其因。所以他的影響到大局政治,不過是近二十年的事。
  當任公先生全盛時代,廣大社會俱感受他的啟發,接受他的領導。其勢力之普遍,為其前后同時任何人物——如康有為、嚴幾道、章太炎、章行嚴、陳獨秀、胡適之等等——所不及。我們簡直沒有看見過一個人可以發生像他那樣廣泛而有力的影響。康氏原為任公之師,任公原感受他的啟發,接受他的領導。卻是不數年間,任公的聲光遠出康氏之上,而掩蓋了他。但須注意者,他這一段時期并不甚長。像是登臺秉政之年(民國二年,即1913年;民國六年,即1917年,兩年度),早已不是他的時代了。再進到“五四運動”以后,他反而要隨著那時代潮流走了。民國八、九年(1919年、1920年)后,他和他的一班朋友蔣百里、林長民、藍志先、張東蓀等,放棄政治活動,組織“新學會”,出版《解放與改造》,及共學社叢書,并在南北各大學中講學,完全是受蔡先生在北京大學開出來的新風氣所影響。
  因此,論到所給予社會影響之久暫比較上,任公每又不如其他的人。所以有人評論他幾句話:
  其出現如長彗燭天,如瓊花照世,不旋踵而光沉響絕,政治學術兩界胥不發生綿續之影響。——此正任公之特異處。
  《陳伯莊通訊》
  (《思想與時代》,第十三期)
  這是很對的。我們由是可以明白諸位先生雖都是偉大的,然而其所以偉大卻各異,不可馬虎混同。任公的特異處,在感應敏速,而能發皇于外,傳達給人。他對各種不同的思想學術極能吸收,最善發揮。但缺乏含蓄深厚之致,因而亦不能綿歷久遠。像是當下不為人所了解,歷時愈久而價值愈見者,就不是他所有的事了。這亦就是為何他三十歲左右便造成他的天下,而蔡先生卻要待到五十多歲的理由。他給中國社會的影響,在空間上大過蔡先生,而在時間上將不及蔡先生,亦由此而定。
  從前韓信和漢高祖各有卓越的天才,一個善將兵,一個善將將。蔡、梁兩先生比較,正復相似。蔡先生好比漢高祖,他不必要自己東征西討,卻能收合一班英雄,共圖大事。任公無論治學和行文,正如韓信將兵,多多益善。自己沖鋒陷陣,所向無前。他給予人們的影響是直接的,為蔡先生所不及。
  任公為人富于熱情,亦就不免多欲。有些時天真爛漫,不失其赤子之心。其可愛在此,其偉大亦在此。然而缺乏定力,不夠沉著,一生遂多失敗。
  二、任公先生的生平得失
  吾人紀念前賢,亦許應當專表彰他的功德。無奈我想念起任公先生來,總隨著有替他抱憾抱悔之心。任公學術上的成就,量過于質,限于篇幅,不能悉數。今就其在政治上得失說一說。
  清季政治上有排滿革命和君主立憲兩大派。任公一度出入其間,而大體上站在立憲一面,且為其領袖。固然最后革命派勝利,而國人政治思想之啟發,仍得力于他者甚多,間接幫助了辛亥革命者甚大。國人應念其功,他自己亦可引以為慰。
  民國成立,宋鈍初(教仁)想實行政黨內閣,正與任公夙懷符合。當時曾約定以全力助宋,可惜宋氏被刺,兩派合作機會遂失。加以袁世凱方面種種籠絡。國民黨方面種種刺激,卒成組織進步黨對抗國民黨之局。更進而有熊希齡受袁命組閣,隱然由進步黨執政之局。末了,就陷于副署袁氏解散國會命令之重大責任,而不能逃。國會既散,政黨根據全失,熊閣當然亦站不住。政治脫軌,大局敗壞,任公于此悔恨不及。這是他政治生活第一度失敗。自然當日之事,由各方造成,任公不獨尸其咎。卻是春秋責備賢者,賢者引咎自責,不能不如此。
  由任公先生之知悔,遂在袁氏帝制時,有奮起倒袁之舉。在倒袁運動上,先生盡了最大力量。假如說創建民國是革命派的首功,那么這次再造共和,卻不得不讓他的一派居首功了。當日事實自有史家載之史乘,茲不多述。這是任公先生在政治活動對于國家第一度偉大不磨之貢獻。
  可惜在倒袁中忽遭父喪,袁倒后先生治喪持服,未得出而秉政。于是種下了民國六年(1917年)佐段(祺瑞)登臺之事。在這里面還夾著一段反對康(有為)、張(勛)復辟。信有如任公幾十年前所說“吾愛吾師,吾尤愛真理”者,可算作他第二度對于國家的貢獻。
  


梁漱溟 2014-07-03 14:42: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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