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冠中訪談:書法是最容易騙人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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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離藝術

——許宏泉VS吳冠中

 

時間:2003年12月9日下午

地點:北京芳莊·吳冠中先生畫室

現場:大樂、胡秋萍

 

吳冠中:中國當代著名畫家,美術教育家、散文家1919年生于江蘇宜興農村。1942年畢業于重慶國立藝術專科學校。1947年考取公費留學法國,在巴黎國立高等美術學院進修油畫。1950年回國后,曾任教于中央美術學院、北京藝術學院、中央工藝美術學院(后隨中央工藝美術學院并入清華大學美術學院)。曾先后在北京中國美術館、香港藝術館、臺灣歷史博物館、新加坡國家博物館、大英博物館、美國底特律四家博物館、巴黎塞紐齊博物館等處舉辦個人畫展數十次。國內外已出版畫集和文集近百種。第六、七屆全國政協委員,第八、九、十屆全國政協常委。1990年獲法國文化部文藝最高勛位,1993年獲巴黎市勛章,2002年入選法蘭西學士院終生通訊院士。2003年被中國文聯授予金彩獎。終生探索中西藝術結合之路,迄今兼作油畫與水墨畫。

 

許宏泉:藝術評論家、畫家。1963年生于安徽和縣白渡橋,字溪之,一字弘潛,別號虛弘、弘廬、煙云中人、任我行、許和州、Hare等,著有《戴本孝評傳》、《尋找審美的眼睛》(評論集),編輯《太湖詩詞書法集》,及美術史論文、評論五十余篇,并多次參加全國美術學會研討會。曾任河北教育出版社北京頌雅風文化藝術中心藝術總監,自1993年起居黃山,策劃編著“黃山藝術叢書”(《現代名家畫黃山》、《現代名家書黃山楹聯集》已由安徽美術出版社出版)。出版的著作有《中國名畫家叢書》《戴本孝卷》、《弘仁卷》及《程容邃》,現為《邊緣·藝術》主編、《東方藝術》特約編委、《水墨》欄目主持、《書與畫》、《藝術狀態》專欄撰稿人。著有《戴本孝》傳)、《尋找審美的眼睛》(文集)、《留云集》(隨筆、畫集)、《這片畫壇》(評論集)、《鄉事十記》(小說)、《淇園清影》(畫集)等,現為自由撰稿人、職業畫家。現居北京。

 

藝術要有深刻震撼人的魅力。但我深深地覺得作為一個畫家,我們很難做到

 

許宏泉:吳先生始終是一位充滿青春活力的藝術家,也是一位不斷引起人們爭議的藝術家。早些年,在中國美術教育與政治緊密掛鉤,藝術家完全淪為政治宣傳工具,藝術成為一個政治的圖解,在這樣的狀況下,吳先生提出“形式美”,在當時尤其年青一代藝術家中,產生著極大的影響;80年代,“筆墨等于零”的提出同樣引起了人們的關注,現在來討論“筆墨等于零”的是與非,已經沒什么意義了,他的意義在于它引起了我們很多藝術家對藝術的反思,對藝術現狀的一種思考,這一點我覺得才是它的意義(那怕是負面的意義)所在。對老一輩藝術家我們都很尊重他,尊重他的傳統功底和學問。

 

但我對吳先生的關注卻是您身上特有的獨立或叛逆精神。最近,你感慨到“一百個齊白石也不如一個魯迅”。魯迅活著的時候,說,希望在他死后人們把他忘掉。可現在,我們仍然不能忘記他。對于魯迅來說,這應該是他不愿看到的。中國已經歷了這么多年,魯迅所看到的那些劣根性究竟改變了多少呢?我們這個時代也越來越缺少魯迅這樣的人。作為一個藝術家,吳先生曾說已將生命與藝術緊密相聯,可現在卻會發出這樣的感嘆,有人說,是不是吳冠中不自信了呢?抑或說,吳冠中總是要制造點新聞,與眾不同。我倒覺得,這是一種孤獨,一個人的思想走得越遠,孤獨感便會愈深沉。

 

吳冠中:我的情況……經歷了兩個時代,舊社會我到國外去了,解放后回來。這個變化很大。不講別的經歷了,政治上,解放前,國民黨腐敗,藝術在中國沒有出路。到了西方以后,看到了現代藝術,各方面事情見得比較多了,深感中國還那么愚昧、落后,對現代藝術完全是反對的。這樣我回來了,本來不想回來的。這個原因就不講了。回來以后,我參加美術工作,我是憑著政治熱情回來的,擁護共產黨,至少中國人就站起來了,這個感情是絕對的。但我不了解的是,當時的文藝觀點是如此的重(政治)。這一點是我不能接受的。

 

從美術上講,是沒有美術的,有什么美術?就是圖解,所以我每次參加全國美協的評委,看到很多年輕人,很努力,也有才華,拼命在畫,為政治服務在畫,不在美術上面,我覺得很可惜。我懷著要“救救孩子”的心情——因為就我個人,我可以躲起來,可以不發表,可以不評選,但是我覺得我還在教書。我必需要說。繪畫,是一個視覺藝術,當時我是冒著很多的批判,來呼吁,繪畫的形式美。我們不是要用繪畫來教育人民嘛,繪畫本身必須做到感動他才能教育他。那么我從形式美又談到抽象美。那時強調“內容決定形式”。這個內容比較寬泛,形式美也可以用內容來講,感情思想都是內容,但他們講的內容只是題材和政治主題。

 

許宏泉:他所表現的題材是什么。

 

吳冠中:并不是我們今天講的審美性。不過,到了今天,這些問題都不是問題了,都看得很清楚了。比我更開放了,更了解了。

 

我當時雖然是學美術的,卻更喜歡文學。魯迅的文學,十九世紀法國的文學,我都愛好。但沒想到搞文學,這不可能,沒飯吃。但是我對魯迅的印象還是非常深的。他在“遺囑”中講到,要兒孫不當空洞美術家與文學家。他講的空洞美術家,現在不知道有多少,他所痛恨的空洞美術家文學家,現在大量的發展。我對美術感到了失望,這個失望在哪里呢?我想到當年魯迅說的美術,還是一種思想,那種思想感情,有一種震撼力。美術領域從來就沒有魯迅這樣的,像魯迅那樣使人靈魂震撼。當然美術畢竟困難。

 

美術的觀念、審美觀,也有他的作用,當然能震撼人的,像魯迅文學那樣的太少了。文學也不是每個人都能夠這樣的,魯迅的文學能夠震撼社會,原因在哪里?思想。我可以說,大部分美術家缺少思想。齊白石作為一個畫家,他的社會功能必然比不上魯迅。多一個少一個問題不大,但是中國近代沒有魯迅的話,是不可思議的。所以,美術越來越讓我感到失望。

 

許宏泉:文化的意義在于它的批判性。

 

吳冠中:知識分子的天職,是開發承接。我提出一百個齊白石也比不上一個魯迅,這是我的心里話。很多人提出反駁,我也不管。我舉個例子吧,拉斐爾也只是一個畫家。盡管他畫的很好,但只是個技術。但是,他的思想沒法和但丁比。我的呼吁就是說我們的藝術要有深刻震撼人的魅力。但我深深地覺得作為一個畫家,我們很難做得到。

 

今天學傳統的基本上將統統全軍覆沒

 

吳冠中:“筆墨等于零”是個很大的笑話。我的文章不到一千字,我說的是“脫離了具體的畫面,孤立的筆墨其價值等于零”。現在的美術家一講傳統就是筆墨,用筆墨代替藝術。這個筆墨好不好,這個筆墨學的誰,等等等等。

 

石濤講“筆墨當隨時代”就是講“筆墨等于零”。

 

許宏泉:現在很多人都扛著石濤的這面旗幟,有兩點值得注意:隨時代,隨什么的時代?這個“隨”字很耐人尋味,隨即意味著趕時尚,跟隨。其次,“筆墨當隨時代”,不隨脫離語言環境,孤立來談,“當”不能用今天的白話來解釋,石濤的原意是:筆墨當(總是)隨(離不了)時代——實際上真正的藝術總是應該超越隨時代的。

 

吳冠中:我覺得,這個筆墨已變成一種程式化,嚴重地阻止了藝術的發展。今天學傳統的基本上將統統全軍覆沒,我可以這么說!為什么呢?都以筆墨作為一個標準,辨不出來好壞。

 

筆墨它只是工具,屬于技法,屬于奴才!

 

傳統應該以精神作為主體,而不是筆墨作為主體,技法再好也不能再用了。就像那些牙雕、微雕,這些傳統都是糟粕多于精華。

 

前兩天,工藝美院有人講現在工藝沒出路啦,是因為沒大師啦!事實上,根本在于工藝美術的審美觀完全是陳舊的,完全落后于這個時代!很多人把傳統拔得很高。我們不是不要重視傳統。5000年的傳統,每個國家他都很重視自己的傳統。但這些東西都過去了,不是我們的,所以我們要創造新的東西,拿出今天的東西出來,這才是我們的傳統。正因為現在沒有東西,才把傳統拿出來,你看,我老子比你強。

 

所以,我覺得要發展,要開拓。“筆墨等于零”就是要發展,要開拓!要解放筆墨。這個墨奴啊不讓解放,很可笑?

 

許宏泉:關于筆墨的問題。我看還需要分類——藝術批評的分類。比如我們討論黃賓虹、齊白石我們就不能不談筆墨。談林風眠,談您的繪畫的時候,就不能拿筆墨來分析它。不在同一個文化背景。我見過一篇批評您的文章,說吳冠中提出“筆墨等于零”,因為繪畫里根本就沒有筆墨。我說,你這樣批不到他,因為他根本不想要“筆墨”。包括林風眠,就沒有筆墨意識,就是要拋棄筆墨。你要批,就要說吳冠中的現代意識不強,新的不夠,這還算有的放矢。所以藝術批評還是要分類!

 

吳冠中:你說到黃賓虹。黃賓虹有本“畫語錄”,他談的很可笑,也可以理解。這一代老畫家,他對現代的東西完全不懂的。他說中國的傳統怎么分別的:能品、精品、神品、逸品,根據我們中國的傳統標準越到上面境界越高。他說,西方的繪畫最好的也不過等于我們的“能品”。他對西方完全不理解。

 

許宏泉:每個朝代也只有那幾家。

 

吳冠中:當時來講,都是叛逆過來的。坦誠地講我對黃賓虹,我不是很重視他,但我尊重他。他拼命在筆墨里搞,但他的畫面都是千篇一律的。藝術的本身是感人的。不能感人再有技術有什么用啊?就像那些微雕啊用顯微鏡看,沒有意義。

 

許宏泉:這恐怕只是吳先生的個人認識。筆墨之于“國畫”是一種文化,我們不能簡單地把它看成技術。如果說它是技術,這種技也是甚于道之下的。您說黃賓虹的山水“單一”,這只是表相。如果這么看,吳先生的畫也是很千篇一律的。

 

一百個齊白石也不如一個魯迅

 

許宏泉:魯迅和齊白石,我覺得是一個非常有意義的話題。1949年以來,我們的藝術家完全喪失了他的批判精神,徹底淪為政治的宣傳工具,雖然我們現在口口聲聲說到我們的藝術是繼承了魯迅的精神,包括延安時期,延安時期的版畫藝術,扛著魯迅精神的大旗。我覺得這也是很荒唐的。魯迅時期版畫,還是以揭露社會陰暗面,反應了那個時代的民間疾苦為目的。

 

后來,雖然也在表現老百姓的生活,但它的目的還是在歌頌,完全與魯迅那個時期的意識不同了。直到今天,雖然大家的藝術思想已經很解放了,不會像在徐悲鴻那個時代那么保守。但是主流美術仍然大行其道,我們仍然強調主流美術。不是說這是個多元的時代嗎?多元就不應有什么主流。

 

吳冠中:這個主流啊,就等于當年講的“第一”、“第二”。“政治標準第一,藝術標準第二”。鄧小平改革開放以后,在文代會上,“直升飛機”一下子給我提到美協常務理事。我在會上講,“政治標準第一,藝術標準第二”,永遠沒有藝術!永遠不能上去啊!我一提出以后,滿場沒人講話。(笑)不敢啊。后來主持人說你講講,你講講,有人吱吱唔唔半天之后說,“政治標準第一”還是對的,只能這么講。我一想,我這下出事了。我覺得作家比畫家有頭腦,文代會上作協開會談到這個問題了。美協卻只有我孤立的考慮到,作協已經都看到這個問題,(這下)我就放心了。(笑)

 

許宏泉:中國文化的傳統就是奴性的,官僚文化、馬屁文化。前不久,美代會召開,聽說大家都在關注主席副主席的位子。我覺得“協會”的存在本來就是一個美術的強權,不利于藝術的多元。您當了美協多年的評委,您應該清楚,現在的全國美展、主題展既不是看傳統的筆墨,也不是看藝術性,看什么呢?非典來了,馬上去畫非典;洪水來了,馬上去畫抗洪。這本是記者們干的事。我們藝術家卻很津津樂道。因為他們要盡職。美協、畫院,是他們養了這一批畫家。對于中國文人來說,從來就是做穩奴隸和做不穩奴隸的時代。

 

吳冠中:中國的近代如果沒有魯迅的話,這個民族都是軟的。

 

許宏泉:現在很多藝術家往往以“不談政治”為借口,而毫無文化良知。他們口口聲聲不談政治,骨子里卻與意識形態勾勾搭搭,中國文人的奴性實在太深了。總是自作多情地以為是懷才不遇,包括屈原,臨死前還以為自己不被君王理解的命運而抱憾。中國的統治都要的不是有思想的知識分子,而是忠臣、順民和文奴。

 

吳冠中:真正看透了這一點的就是魯迅。

 

許宏泉:現在的文化正缺少這樣自覺。我希望吳先生不僅僅只是發出“一百個齊白石不如一個魯迅”的感嘆,而是真正地作一些工作,比如,對文革對過去美術現狀的反思,體現一個文化人的良知。對年青人會有所啟發。

 

年青的一代,看到了上一代人太多的苦難,所謂的信仰理想都破滅了。只看到當下的功利。錢成了他們的信仰。

 

吳冠中:當年我從海外回來,最大的壓力是政治。政治的壓力我頂過來了。現在是經濟潮流,我老了,不需要錢了。兩大壓我都頂過來了。

 

許宏泉:文革時期,你從來沒畫過政治題材的畫嗎?

 

吳冠中:沒有。所以那個《炮打司令部》我要打官司呢。我從來不畫這些東西。他那個假畫。很荒唐的,他寫上1960年,那個畫發表是1967年,歷史完全顛倒,不應看畫,所以這個法院無法說,所以我什么也不管,能畫就畫。

 

文藝是屬于苦難的,不是養的

 

吳冠中:協會的問題,我曾經在文化部一個討論戰略問題的會上講過。協會應該是自由組合,各種美協都可以。學術團體嘛。但是,官方不發皇糧。沒有一個發皇糧的協會。大家都平等。現在只有一個協會,是發皇糧的,拿了皇糧以后他就邪門,因為他權力掌握手里。你要入選啊,你就要迎合。我們這個評選很可笑。要討好評委,討好政治,想能夠選上,能夠得獎啊。如果不發皇糧,甚至畫院,畫院的個別我們不講,總的來講,不應該有那么多畫院。

 

過去的皇帝搞那么個畫院(許宏泉:待召),對,對。畫院這個機構啊,當然,現在你說出來要打擊一大片了。所以講,我的意思是,文藝作品啊,要以獎來代養!好作品大獎。諾貝爾獎,不管什么獎,魯迅能培養出來嗎?是從苦難中成長起來的。我們需要大獎。不是給你養,養不出的。救災去,那時畫院有個叫邵宇的,是個領導,他講,我們畫院,養了一批雞,不下蛋!有些可能他原來生龍活虎的,一到畫院來他很舒服。

 

許宏泉:養尊處優了。

 

吳冠中:出不了東西了。文藝是屬于苦難的,不是養的。人要養會被養壞的。(笑)養不出來的。魯迅不讓兒子去學文藝,我也一樣,我家里沒有一個學畫畫的,兒子孫子他們愛好美術,我統統不讓他們學。

 

許宏泉:剛才談到協會問題,我想到這樣的一個問題……

 

吳冠中:協會這些我們沒辦法批評,這些是國家的制度,我們只是私下說說,我們不可能來干涉。我從來沒有考慮過市場

 

許宏泉:你是在當代老一輩藝術家里,吳先生的市場(賣價)應該是最高的。前兩天嘉德又開拍,傅抱石的一本冊頁,拍了1980多萬。傅抱石的兒子傅二石說這說明了“盛世收藏”,人民過上幸福生活,藝術市場自然繁榮。我寫了一篇文章對他的這種官腔和論調加以批判。事實上,中國的藝術市場,是很不完善的,也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收藏家。許多收藏只是把藝術品當作股票,在炒作。其次當禮品,高檔的禮品。中國是個“禮儀之邦”,送畫叫秀才人情,大凡畫是不作行賄受賄臟證的,既高雅又安全。就日前來說,藝術市場基本由拍賣會在操縱,沒有畫廊制度,只有協會制度。所以前兩天開的美代會上,他們一直在關注,關注現在誰當副主席了。

 

讓誰當副主席,就等于給了他錢啊,畫作馬上就會漲。顯然中國的藝術市場尤其是當代畫家的市場,實際上在某種程度上是被“協會強權”所左右的。這種狀況嚴重影響了藝術市場正常的市場經濟操作的模式。不像國外的畫廊,不僅引導著藝術市場,甚至培養出很多現當代前衛藝術家,幾乎發掘了一部西方的當代美術史。但是中國當代的美術史,既不是畫廊的,也不是民間團體現成的,完全還是官方在操縱。吳先生也是最早進入市場的畫家,你認為當代藝術市場正常嗎?包括您作品的市場。

 

吳冠中:我從來沒有考慮過市場,一輩子沒有考慮過市場。

 

許宏泉:被動地走向市場?

 

吳冠中:當年批判我嘛,畫了畫,不僅沒有“市場”還要批判,我一輩子被批判。因此文革時期,我畫的畫還要給它藏起來了,藏在老鄉家,藏在哪里。從來沒有考慮到市場。那么,改革開放以后,有了市場了。我也很奇怪,我的畫價突然很高。有一次那個什么唬人的《高昌遺址》什么的。

 

許宏泉:價很高。

 

吳冠中:畫已經不是我的了,他們打電話告訴我,我一笑。我覺得這個市場不可喜。市場不要看作品的本身,作品本身不好,它還要跌下去,作品好它的價還要上去。我心里明白,我東西到底能到什么價錢。所以,不要看今天的市場,它要經過歷史的考驗。但我很自信,真正搞出來的真正有感覺的作品,將來一定會有高價。我從來沒有炒作,很多畫家在炒作。他們標的價,你標多少,我標多少,毫無意義。好不好自己明白,靠炒作是自己沒有自信。梵高就很自信,他的畫一張賣不出去,他說我的畫將來要賣500萬一張。現在這種炒作很愚昧,對美術不了解,無知。也是市場引起了我的“假畫官司”。

 

許宏泉:《炮打司令部》?

 

吳冠中:對,又說與什么政治有關系啊。那次打完官司以后,你覺得你再也不想打官司。任何委屈也不要打官司。

 

許宏泉:一個藝術家卷到官司里面去很痛苦。

 

吳冠中:我現在根本就不管,市場上我的假畫相當的多,三天兩天寄來(照片),開始我還告訴他是真假,現在我根本就不管。但是有一點如果真是我的,假使畫的蹩腳,過去畫的,我也承認。不會因為不好就不是我的,我的每一張畫都是認真的,下過功夫的,盡管畫失敗了還是有我真的一面的東西在里面。所以我不怕,畫壞了我還是承認。有件事說來可笑。去長沙,我有個學生,工藝美院的,70年代的,在長沙工作。我去愛晚亭,他也跟著去,他做了個油畫布,拿來顏料,叫我畫愛晚亭,我說,這個不值得畫,他說,唉,你畫著做個紀念吧。

 

人情關系啊。我就給他畫,畫得還不小。畫了以后,他說簽個名,我簽了,他拿走了。這個畫呢,他沒保護好,不但有灰塵、泥土,布又吸油,畫面脫落,一蹋糊涂,不成東西。還留點痕跡,簽名還在。因此他們又買。寄來照片模模糊糊。我說你不要買,這畫根本不行。好多人到處打聽,要找我70年代的畫。我說,最好把原畫拿來。畫拿來,我一看,是那張畫。幾乎只剩下簽名。后來,這張畫賣出去了。賣得很高。華辰拍賣。還印出來了。我一看,原來,他回去之后去加工啊,反反復復去畫。實際上這畫原來只有痕跡了,只有簽名是我的。

 

我現在根本不管。現在都在炒作。很多收藏將來都會后悔,因為現在(很多收藏家)沒有文化。中國的經濟條件之下,畫不能賣得很好的。有次,我向榮寶齋的經理,“這個畫廊現在不行吧?”他說:“嗨,今年行了!”我說“怎么啦?”“換班子了。”一換班子,他新官上任啊,就要送禮了。所以,他說今年不錯:哈哈。

 

許宏泉:這也是中國很特殊的藝術市場。

 

吳冠中:唉!我從來不賣畫。好的不能賣,差的不能賣。所以,很多朋友,領導來找我,我說我不在家賣畫,面對面怎么賣畫啊。

 

真有感情的畫太少了

 

許宏泉:吳先生現在是不是油畫創作不太多了?

 

吳冠中:不一定,基本一半一半。我想用哪一個就那一個,甚至油畫還多一些。

 

許宏泉:我們看到的(發表)好像還是彩墨畫為主。

 

吳冠中:不,不,不,油畫還多。

 

許宏泉:吳先生對現在的年青一代畫家平時還有關注嗎?

 

吳冠中:接觸不太多了。我想他們應該有才華的。但很多人搞的東西啊畢竟沒感情了。都是給那個市場(害的)啊。但是他們都要出路啊。真有感情的畫太少了。

 

許宏泉;沒有像吳先生那一代人真的將藝術和生命連系在一起。

 

吳冠中:唉,沒有想到要市場,只想到把東西搞出來,后代,將來他們會承認的。這一點我相信的。

 

許宏泉:我們是否太功利了。真正的藝術應該是純粹的。

 

吳冠中:只有搞真正的好作品,才是最大的幸福。甚至他的價值,那我完全可以自信。將來總有人會懂的。

 

許宏泉:現在的藝術家很在意自己現在的價位,當然,這一點我們無可指責,他想過幸福生活也沒什么不好。可怕的是,一些人總想要進入“美術史”。您剛才談到的,藝術這個東西,當然不能夠陳陳相因,不能夠把老一套的東西,把傳統的包袱背得太重。但是,文化像條河流,他總是源遠流長不能嘎然而斷的,創新不等于是你玩花樣,搞發明創造一樣,以為這樣就能進入美術史了。再說,進不進入美術史,也不是我們個人的事,作為一個藝術家,藝術是心靈的,是一種心靈的外化。一個好的藝術作品能表達你的思想你的情感與你的心靈就夠了。而不是我在創作的時候,想著我這一張能不能進入美術史,這讓我們很多藝術太累,甚至付出生命,玩命!

 

吳冠中:對,對,現在的畫家已經沒什么感覺,感情了。創作是非畫不可才對,不畫出來不行,畫出來才能達到這個意思了,讓人看得懂,能夠與人交流,理解,這才是最成功。所謂新意也是通過它表達出來。

 

許宏泉:連老干部培訓一下都想要發表,展覽、當畫家。

 

吳冠中:都想拿錢!

 

許宏泉:藝術,尤其是“國畫”在中國當下已徹底世俗化、庸俗化。

 

吳冠中:很庸俗化的。所以,現在我老了,什么也不參加。我現在畫的比較少,能畫就畫一點。廢話就不講了。唉,講了沒意思。

 

風格,是你的背影

 

許宏泉:吳先生從事多年的美術教育。我經常和美院的老師們談起,現在美術教學觀點還十分落后。比如中央美院,基本還是徐悲鴻的那一套。無論學生還是老師都有點急功近利,四年的學習,就指望培養出一個個大師,可能嗎?能教出一批美術工作者,就不錯了。更可笑的是,現在的某些學院,他們老想引領美術潮流。你看無論央院,還是中國美院,年青的一代都在找風格,找到風格就意味成功。

 

吳冠中:我曾講過,美術教學,應該是講美的規律、美的性質。形式法則,對他將來成長很關鍵,光練功夫出來至多成一個小畫家。我的體驗,藝術它是個人、一棵樹,是一點一點成長的。風格,是你的背影,你走過去了,后面的看到你是什么樣才是你的風格!你自己找風格哪去找啊?

 

許宏泉:我們現在都在找風格!

 

吳冠中:制造風格。

 

許宏泉:以為有了風格便可以在畫史上成立了。

 

吳冠中:有些人啊有了點聰明才智啊,害了他,唉,確實出了點味,以為這就是風格了。

 

許宏泉:從此,永遠便在這種狀態里面徘徊。

 

吳冠中:這種現狀在西方也有,西方的畫廊培養了一個畫家,有點面貌了,有市場了,就不許你再變,變了就賣不出去了。真正的藝術家要不斷地變。總的看起來,他還是有一定的風格。我自己的畫變化還是比較多的。看上去沒變,但每個時期根據我的想法要求在不斷地變。

 

許宏泉:漸變。

 

吳冠中:對。

 

許宏泉:所謂探索,就像一個人在山洞里行走,必需經過漫長的孤獨,不可能一下子就出現一片光明,一片天地。

 

吳冠中:不可能。十月懷胎啊。

 

許宏泉:作為一個藝術家他應該感受到探索過程的幸福!

 

吳冠中:所以我覺得畫畫最困難的是懷孕,分娩不成問題。

 

要遠離美術

 

吳冠中:美術的問題,你們今天來談,我已經不屑去談,要遠離美術。

 

許宏泉:但,我覺得有些問題還是要說。

 

吳冠中:美協還搞這種事情。前一段時期,他們搞什么“終身成就獎”。他們評上了我。通知我,恭喜你得了“終身成就獎”。我想獎就獎吧!后來,發獎之前,又通知我,說:這個獎金美協沒有,是企業贊助,因此得獎人要回報他一件作品。我說我不要這個獎。完全是商業操作。這叫什么獎呢?

 

許宏泉:美協的“雙年展”您參加了嗎?

 

吳冠中:沒參加。

 

許宏泉:我覺得“雙年展”很滑稽,他們拿著納稅人的錢,把展覽辦得那么糟。完全是一幫人的“堂會”和“雅集”。那些國外的作品也十分糟。

 

吳冠中:我在巴黎的時候,藝術家十萬人,大都過著流浪的生活。現在很多國外藝術家也不好混,他們正好可以來中國找點,很多外國來的,沒什么好東西。

 

許宏泉:像方力均他們這樣少年得志的藝術家在國外也很少見,機遇讓他們趕上了。

 

在中國這個國度里,藝術家實在是可笑,年青一代的“拜金主義”,年老一代的“政治狂熱”,真正意義的純粹藝術家在中國太少見了。像吳先生這樣一輩子把藝術當作生命,這也是我們年青一代對吳先生關注的重要一點,1949年以后,處在中國美術一線的很多都是革命戰士。亞明先生曾對我說:我的這枝筆是用將軍換來的。老先生臨死的時候覺得自己沒畫出什么好畫,很遺憾。其實沒有必要給自己增加那么多的使命感。

 

吳冠中:不要搞美術好,對黨貢獻更大。

 

書法這東西最容易騙人了

 

胡秋萍:書法是當代藝術中最有“墓氣”的

 

吳冠中:書法從藝術上講還是很高的。那種抽象性啊,藝術性啊是很高的。但現在發展啊相當困難。因為他本身是實用,必需有可讀性。沒有可讀性書法就沒有必要存在了。書法經歷了那么長的時期,路差不多走完了。現在搞的那些是抽象藝術。既然是抽象藝術,就不要背著書法的背袱。

 

許宏泉:帶著書法的鐐銬走路。

 

吳冠中:沒有必要。

 

胡秋萍:再往前走,那是視覺藝術。

 

吳冠中:脫離與書法的關系了。

 

胡秋萍:現代書法作為一種視覺藝術,要不要漢字作為底線呢?

 

吳冠中:那就不一定了。完全為了藝術性,那么可讀性就可以不要了。

 

許宏泉:那就不應稱之書法,可以歸到抽象藝術中去。

 

吳冠中:抽象藝術。離開了書法的家門了。

 

許宏泉:現代書法打著書法的牌,與書法的精神和文化相去甚遠。現代還是一個時間概念。現在的“現代書法”能稱之“現代書法”嗎?我看不能。

 

吳冠中:書法這東西最容易騙人了。書法家還要多。我沒有時間練,但我看現在的書法不是很嚴格。能感動的很少很少。

 


網載 2014-07-14 18:3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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