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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理的物質性 ——馮唐《素女經》讀后 格 非 馮唐為他的新作取了一個多少帶有房中秘學色彩的書名:《素女經》。在開篇的作者題記中,馮唐暗示了這部作品的主題——小說要描述和探討的,是現世的人性、基因和真理。作者這么說,并非是故作深奧或夸夸其談。 在遙遠的過去,真理主要由希伯來的先知(后來則是基督教的上帝)、希臘的蘇格拉底、印度的佛陀以及中國的孔孟及其門徒所掌控;在并不遙遠的過去,隨著“軸心時代”的式微與崩解,真理的權柄從圣哲、僧侶和權貴們的手中交給了塵世的蕓蕓眾生。當然,真理本身并未最終滅沒,只不過它變得越來越相對和可疑,越來越多地具有了物質性內涵。比如說,人不再是一個抽象的神學或道德概念,它重新回到了“自然”的懷抱。也就是說,人與動物、草木具有了同樣的物質性。從某種意義上說,物質性的確立,必然意味著神性的退場,所謂現代性危機的大幕亦徐徐拉開。在由馬基雅維利、康德、盧梭、尼采、海德格爾、福柯所構成的思想史序列中,他們哲學立論的全部基礎都源于這個一個古今之變中的現代性危機。 伴隨著這個思想史序列而出現的另一個序列,則是由薩德們和中國十六世紀以來數不勝數的匿名情色文學所構成的欲望與身體敘事脈絡。我們知道,人的物質性中最大的奧秘不是什么別的東西,正是身體。波德萊爾曾說,法國大革命是由一幫“好淫者”搞起來的(比方說,法國大革命中許多重要的政治家同時也是色情小說的作者),恰如其分地暗示出兩個序列的交織與聯絡。 毫無疑問,馮唐在《素女經》中,透過主人公田小明想要探討的“真理”,也同時隸屬于上述兩個序列。 不用說,現代性歷史進程最大的推動者和贊助商,正是博物學、自然神學與現代科學。有意思的是,《素女經》的主人公田小明也是一個典型的“理科男”。他本科就讀于QH(清華大學),精通計算機編程,后去美國留學,在斯坦佛大學研究“鞭毛微管結構”并獲得博士學位,畢業后供職于總部在硅谷的一家生物技術公司。有了基因工程、生物學、藥物學的專業知識做底子,從科學認知的意義上來說,人的身體(特別是兩性關系中的人的身體)對于田小明博士來說,已無任何秘密可言。不過,這個“理科男”身上也并非沒有“文科男”的諸多特質:比如他酷愛寫詩,透過商務印書館的漢譯世界名著系列,他孜孜不倦的閱讀,涉及到哲學、宗教、倫理學、社會學、政治經濟學等諸多領域,甚至還包括艱深的現代語言學。有了“理科男”的專業學科背景,又具備了如此廣博的人文、社會科學知識,田小明漸漸就有了一個夢想——他打算寫一部空前絕后的書。奇怪的書名冷不防會嚇人一跳,竟然叫做《論一切》。 我認為馮唐在為筆下的主人公定下這個研究項目時,態度是嚴肅的,沒有任何的反諷意味。田小明的這個包羅萬象、規模宏大的研究計劃,會馬上讓我們想起十八世紀的歌德——他宣稱要對人類世界的一切細加端詳;讓我們想起十九世紀的福樓拜——他筆下的兩個身份低微的打字員立志要把全人類所有的知識加以系統梳理;當然,我們也會想起尼采,他干脆直接聲稱要“重估一切價值”。 那么,田小明是狂人嗎?也許是,也許不是。至少,他還不夠資格成為尼采或薩德那樣的狂人。這兩個人后來都瘋掉了,可田小明博士在跳樓之前始終清醒。《論一切》的相關內容和構想,只是在小說的字里行間閃閃爍爍,并未充分展開,讀者充其量只知道一些片段和大概。對田小明來說,《論一切》的寫作不過是業余行為,他的真正身份是生物醫藥公司的CEO。田小明為自己的生意傾盡全力并獲得了成功,同時他也很享受這種成功所帶來的特權與愉悅——比如名目繁多、價格不菲的美食與紅酒,比如泰國清邁人跡罕至的旅館等等。我們知道,精心挑選的美妙食物與遠離塵囂性愛地點,同樣是薩德情色敘事的不可缺少的因素(我不能肯定作者在這里是否對薩德進行了戲仿)。另外,田小明成立醫藥生物公司的目的,不光是為了賺錢和享樂,同時也著眼于人類的健康與福祉,順便也可以把他情同手足的發小王大力從苦難中拯救出來——此人所娶的四個老婆,居然都患有痛經癥,她們輪流發作的結果,讓王大力每天都得經受煉獄般的折磨。也就是說,田小明盡管耽于性事、喜歡胡思亂想,有著瘋狂而不切實際的計劃,但至少一只腳還留在理性之內。 與薩德或中國十六世紀大部分匿名寫作者所不同的是,馮唐在塑造筆下的那些沉溺于性愛的主人公時,既沒有將社會規則和道德放在自己的對立面,也沒有通過因果報應的俗套和故伎,將赤裸裸的性愛包裝成道德說教。在這里,馮唐所遇到的兩難困境在于:如果要從科學和“真理”的意義上探討人性、愛情和欲望的物質性,那么他就必須像薩德一樣將世俗的空洞道德陳規棄置一旁;但問題是,作者又不愿意賦予田小明、白白露和萬美玉反抗性人格,將他們塑造成掙脫一切道德羈絆的反體制英雄或惡棍。作者采取的策略是,暫時性地將道德放在了括號之內。套用康德的話來說,只要作者(讀者)愿意,這個括號也是隨時可以拿掉的。正因為如此,小說中所呈現的一系列的嚴重悖反,就變得可以理解了: 頭頂著“禽獸”惡名的田小明,實際上性趣正常,品性純良,其對女性的尊重和“利她情懷”,比之于賈寶玉亦不遑多讓;另類女性白白露和萬美玉,雖說貪戀床笫,醉心于身體的歡情,但蟄伏于她們內心的隱秘夢想,仍不過是從一而終、長相廝守的地老天荒;最后,在“素女經”夸張名目下的情色書寫,作者對真正意義上物質性的“身體黑暗”出人意外料地淺嘗輒止,語焉不詳。因此,在我看來,這部小說也并非不能在“愛情小說”的傳統題旨下加以解讀。 通過這些矛盾和悖反,我們可以發現作者馮唐和他筆下的田小明有一點是相通的:他們都是“軟心腸”的人,坦率而誠實,同時又有點兒清高孤傲。因為“軟心腸”,他們都不愿意與這個世界徹底決裂;因為誠實,他們無法對人性和男女情感中的物質性內容視而不見;因為清高,他們不屑于省略、掩飾和說謊。 小說中最驚心動魄、感人至深的一個段落,出現在第17章。當時,萬美玉通過微信給田小明下了“最后通牒”,并限時答復。田小明要么下決心結束兩人之間的情愛關系,雙方不再來往;要么拋棄婚姻家庭,斬斷塵世的牽累,和她去西藏私奔。田小明在左右為難之際,通過電話分別向他的老師和發小求援問計。至此,小說中寫得最有深度的幾個人物(田小明、萬美玉、白白露、王大力、靜才)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發生了正面聯絡。白白露雖然遠在美國,但她既是這個難局的焦點,也是情節急轉直下的最大驅動力。很久沒有讀過如此精妙入微而又酣暢淋漓的文字了。我細品兩番、大笑三聲之后,有一種不測的悲憫在心底暗暗浮起。作者對田小明有過一個概括:“他愛人類,也愛婦女”。讀到第17章,我覺得這句話可以顛倒一下文字的次序:田小明愛婦女,也愛人類。 作者對中國當下社會生活物質性的細致摹畫,也讓人印象深刻。正因為這種物質性的存在,他筆下的人性與愛情具有了具體可感的堅固質地,他筆下的人物也有了獨特的樣貌、神情、口吻和姿態——這同時也得益于作者在描述人物話語時的出色技巧。 《素女經》是典型的“七〇后”敘事。一方面,那些正在逝去的社會歷史整體性記憶,作為一道魅影,仍保留在作者的視線之內并在暗中提供動力;另一方面,馮唐試圖嚴肅地面對當下的切己性、物質性、碎片化經驗,從而重塑現代都市生活的質感,與時下愈演愈烈的概念化和新聞復制寫作,一并劃清界限。
馮唐 2015-08-23 08:3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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