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恨水筆下的老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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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檐嘗烤肉


有人吃過北平的松柴烤肉嗎?現在街頭上橙黃橘綠,菊花攤子四處擺著,嘗過這異味的人,就會對北平悠然神往。


據傳說,松柴烤牛肉,那才是真正的北方大陸風味,吃這種東西,不但是嘗那個味,還要領略那個意境。你是個士大夫階級,當然你無法去領略。就是我在北平作客的二十年,也是最后幾年,變了方法去嘗的,真正吃烤肉的功架,我也是“仆病未能”。那么,是怎么個情景呢?說出來你會好笑的。


任何一條馬路上,有極寬的人行路,這路總在一丈開外,在不妨礙行人的屋檐下,有些地方,是可以擺著浮攤的。這賣烤牛肉的爐灶,就是放置在這種地方。無論這爐灶屬于大館子小館子或者飯攤兒,布置全是一樣。一個高可三尺的圓爐灶,上面罩著一個鐵棍罩子,北方人叫著甑(讀如贈),將二三尺長的松樹柴,塞到甑底下去燒。賣肉的人,將牛羊肉切成像牛皮紙那么薄,巴掌大一塊(這就是藝術),用碟兒盛著,放在柜臺或攤板上,當太陽黃黃兒的,斜臨在街頭,西北風在人頭上瑟瑟吹過。松火柴在爐灶上吐著紅焰,帶了維繞的青煙,橫過馬路。在下風頭遠遠的嗅到一種烤肉香,于是有這嗜好的人,就情不自禁的會走了過去,叫一聲:“掌柜的,來兩碟!”這里爐子四周,圍了四條矮板凳,可不是坐著的,你要坐著,是上洋車坐車踏板,算來上等車了。你走過去,可以將長袍兒大襟一撩,把右腳踏在凳子上。店伙自會把肉送來,放在爐子木架上。另外是一碟蔥白,一碗料酒醬油的參合物。木架上有竹竿做的長棍子,長約一尺五六。你夾起碟子里的肉,向醬油料酒里面一和弄,立刻送到鐵甑的火焰上去烤烙。但別忘了放蔥白,去摻合著,于是肉氣味、蔥氣味、醬油酒氣味、松煙氣味,融合一處,鐵烙罩上吱吱作響,筷子越翻弄越香。


你要是吃燒餅,店伙會給你送一碟火燒來。你要是喝酒,店伙給你送一只杯子,一個三寸高的小錫瓶兒來,那時你左腳站在地上,右腳踏在凳上,右手拿了長筷子在甑上烤肉,左手兩指夾了錫瓶嘴兒,向木架子上杯子里斟白干,一筷子熟肉送到口,接著舉杯抿上一口酒,那神氣就大了。“雖南面王無以易也!”


趣味還不止此,一個甑,同時可以圍了六七個人吃。大家全是過路人,誰也不認識誰。可是各人在甑上占一塊小地盤烤肉,有個默契的君子協定,互不侵犯。各烤各的,各吃各的。偶然交上一句話:“味兒不壞!”于是做個會心的微笑。吃飽了,人喝足了,在店堂里去喝碗小米稀飯,就著鹽水疙瘩,或者要個天津蘿卜啃,濃膩了之后再來個清淡,其味無窮。另有個笑話,不巧,烤肉時,站在下風頭,爐子里松煙,可向臉上直撲,你得時時閃開,去揉擦眼淚水兒。可是一面揉眼睛,一面長筷子夾烤肉,也有的是,那就是趣味嗎!


這樣說來,士大夫階級,當然嘗不到這滋味。不,順直門里烤肉宛家的灰棚里,東安市場東來順三層樓上,前門外正陽樓院子里,也可以烤肉吃。尤其是烤肉宛家,每到夕陽西下,喝小米稀飯的雅座里,可以搬出二三十件狐皮大衣,自然,那灰棚門口,停著許多漂亮汽車。唉!于今想來,是一場夢。


風飄果市香


“已涼天氣未寒時”,這句話用在江南于今都嫌過早,只有北平的中秋天氣,乃是恰合。我于北平中秋的賞識,有些出人意外,乃是根據“老媽媽大會”,“奶奶經”而來,喜歡夜逛“果子市”。逛果子市的興趣,第一就是“已涼天氣未寒時”。第二是找詩意。第三是“起關”。第四是“踏月”。直到第五,才是買水果。你愿意讓我報告一下嗎?


果子市并不專指哪個地方,東單(東單牌樓之簡稱,下仿此)、西單、東四、西四。東四的隆福寺、西四的白塔寺,北城的新街口,南城的菜市口,臨時會有果子市出現。早在陰歷十三的那天晚半晌兒,果子攤兒就在這些地方出現了。吃過晚飯,孩子們就嚷著要逛果子市。這事交給他們姥姥或媽嗎吧。我們還有三個斗方名士(其實很少寫斗方),或穿嘩嘰西服,或穿薄呢長袍,在微微的西風敲打院子里樹葉聲中,走出了大門。胡同里的人家白粉墻上涂上了月光,先覺得身心上有一番輕松意味,順步遛到最近一個果子市,遠遠地就嗅到一片清芬(仿佛用清香兩字都不妥似的)。到了附近,小販將長短竹竿兒,挑出兩三個不帶罩子的電燈泡兒,高高低低,好像在街店屋檐外,掛了許多水晶球,一片雪亮。在這電光下面,青中透白的鴨兒梨,堆山似的,放在攤案上。紅戛戛棗兒,紫的玫瑰葡萄,淡青的牛乳葡萄,用籮筐盛滿了,沿街放著。蘋果是比較珍貴一點兒的水果,像擦了胭脂的胖娃娃臉蛋子,堆成各種樣式,放在藍布面的桌案上。石榴熟得笑破了口,露出帶醉的水晶牙齒,也成堆放在那里。其余是虎拉車(大花紅)、山里紅(山楂)、海棠果兒,左一簸箕,右一筐子。一堆接著一堆。擺了半里多路。老太太、少奶奶、小姐、孩子們,成群的繞了這些水果攤子,人擠有點兒,但并不嘈雜、因為根本這是輕松的市場。大半邊月亮在頭上照著,不大的風吹動了女人的鬢發。大家在這環境里斯斯文文的挑水果,小販子沖著人直樂,很客氣地說:“這梨又脆又甜,你不稱上點兒?”我疑心在君子國。


哪里來的這一陣濃香,我想。呵!上風順,有個花攤子,電燈下一根橫索,成串的掛了紫碧葡萄還帶了綠葉兒,下面一只水桶,放了成捆的晚香玉和玉簪花,也有些五色馬蹄蓮。另一只桶,飄上兩片嫩荷葉,放著成捆的嫩香蓮和紅白蓮花,最可愛的是一條條的藕,又白又肥,色調配得那樣好看。


十點鐘了,提了幾個大鮮荷葉包兒回去。胡同里月已當頂,土地上像鋪了水銀。人家院墻里伸出來的樹頭,留下一叢叢的輕影,面上有點涼颼颼,但身上并不冷。胡同里很少行人,自己聽到自己的腳步響,吁吁嗚嗚,不知是哪里送來幾句洞蕭聲。我心里有一首詩,但我捉不住她,她仿佛在半空中。


市聲拾趣


我也走過不少的南北碼頭,所聽到的小販吆喚聲,沒有任何一地能賽過北平的。北平小販的吆喚聲,復雜而諧和,無論其是晝是夜,是寒是暑,都能給予聽者一種深刻的印象。雖然這里面有部分是極簡單的,如“羊頭肉”,“肥鹵雞”之類。可是他們能在聲調上,助字句之不足。至于字句多的,那一份優美,就舉不勝舉,有的簡直是一首歌謠,例如夏天賣冰酪的,他在胡同的綠槐蔭下,歇著紅木漆的担子,手扶了扁担,吆喚著道:“冰琪林,雪花酪,桂花糖,擱的多,又甜又涼又解渴。”這就讓人聽著感到趣味了。又像秋冬賣大花生的,他喊著:“落花生,香來個脆啦,芝麻醬的味兒啦。”這就含有一種幽默感了。


也許是我們有點主觀,我們在北平住久了的人,總覺得北平小販的吆喚聲,很能和環境適合,情調非常之美。如現在是冬天,我們就說冬季了,當早上的時候,黃黃的太陽,穿過院樹落葉的枯條,曬在人家的粉墻上,胡同的犄角兒上,兀自堆著大大小小的殘雪。這里很少行人,兩三個小學生背著書包上學,于是有輛平頭車子,推著一個木火桶,上面烤了大大小小二三十個白薯,歇在胡同中間。小販穿了件老羊毛背心兒,腰上來了條板帶,兩手插在背心里,噴著兩條如云的白氣,站在車把里叫道:“噢……熱啦……烤白薯啦……又甜又粉,栗子味。”當你早上在大門外一站,感到又冷又餓的時候,你就會因這種引誘,要買他幾大枚白薯吃。


在北平住家稍久的人,都有這么一種感覺,賣硬面餑餑的人極為可憐,因為他總是在深夜里出來的。當那萬籟俱寂、漫天風雪的時候,屋于外的寒氣,像尖刀那般割人。這位小販,卻在胡同遙遠的深處,發出那漫長的聲音:“硬面……餑餑喲……”我們在暖溫的屋子里,聽了這聲音,覺得既凄涼,又慘厲,像深夜鐘聲那樣動人,你不能不對窮苦者給予一個充分的同情。


其實,市聲的大部分,都是給人一種喜悅的,不然,它也就不能吸引人了。例如:炎夏日子,賣甜瓜的,他這樣一串的吆喚著:“哦!吃啦甜來一個脆,又香又涼冰琪林的味兒。吃啦,嫩藕似的蘋果青脆甜瓜啦!”在碧槐高處一蟬吟的當兒,這吆喚是夠刺激人的。因此,市聲刺激,北平人是有著趣味的存在,小孩子就喜歡學,甚至借此湊出許多趣話。例如賣餛飩的,他吆喝著第一句是“餛飩開鍋”。聲音宏亮,極像大花臉喝倒板,于是他們就用純土音編了一篇戲詞來唱;“餛飩開鍋……自己稱面自己和,自己剁餡自己包,蝦米香菜又白饒。吆喚了半天,一個子兒沒賣著,沒留神啰去了我兩把勺。”因此,也可以想到北平人對于小販吆喚聲的趣味之濃了。


燕居夏亦佳


到了陽歷七月,在重慶真有流火之感。現在雖已踏進了八月,秋老虎虎視眈眈,說話就來,真有點談熱色變,咱們一回想到了北平,那就覺得當年久住在那兒,是人在福中不知福。不用說逛三海上公園,那里簡直沒有夏天。就說你在府上吧,大四合院里,槐樹碧油油的,在屋頂上撐著一把大涼傘兒,那就夠清涼。不必高攀,就憑咱們拿筆桿兒的朋友,院子里也少不了石榴盆景金魚缸。這日子石榴結著酒杯那么大,盆里荷葉伸出來兩三尺高,撐著盆大的綠葉兒,四圍配上大小七八盆草木花兒,什么顏色都有,統共不會要你花上兩元錢,院子里白粉墻下,就很有個意思。你若是擺得久了,賣花兒的,逐日會到胡同里來吆喚,換上一批就得啦。小書房門口,垂上一幅竹簾兒,窗戶上糊著五六枚一尺的冷布,既透風,屋子里可飛不進來一只蒼蠅。花上這么兩毛錢,買上兩三把玉簪花紅白晚香玉,向書桌上花瓶子一插,足香個兩三天。屋夾角里,放上一只綠漆的洋鐵冰箱,連紅漆木架在內,只花兩三元錢。每月再花一元五角錢,每日有送天然冰的,搬著四五斤重一塊的大冰塊,帶了北冰洋的寒氣,送進這冰箱。若是愛吃水果的朋友,花一二毛錢,把虎拉車(蘋果之一種,小的)大花紅,脆甜瓜之類,放在冰箱里鎮一鎮,什么時候吃,什么時候拿出來,又涼又脆又甜。再不然,買幾大枚酸梅,五分錢白糖,煮上一大壺酸梅湯,向冰箱里一鎮,到了兩三點鐘,槐樹上知了兒叫得正酣,不用午睡啦,取出湯來,一個人一碗,全家喝他一個“透心兒涼”。


北平這兒,一夏也不過有七八天熱上華氏九十度。其余的日子,屋子里平均總是華氏八十來度,早晚不用說,只有華氏七十來度。碰巧下上一陣黃昏雨,晚半晌睡覺,就非蓋被不成。所以耍筆桿兒的朋友,在綠蔭蔭的紗窗下,鼻子里嗅著瓶花香,除了正午,大可穿件小汗衫兒,從容工作。若是喜歡夜生活的朋友,更好,電燈下,晚香玉更香。寫得倦了,恰好胡同深處唱曲兒的,奏著胡琴弦子鼓板,悠悠而去。掀簾出望,殘月疏星,風露滿天,你還會缺少“煙士披里純”嗎?


面水看銀河


早十年吧,每個陰歷七月七,我都徜徉在北海公園,有時是一個人,有時有一個伴侶,但至多就是這個伴侶。不用猜,朋友們全知道這伴侶現在是誰。有人說,暮年人總會憧憬著過去的。我到暮年還早,我卻不能不憧憬這七夕過去的一幕。當朋友們在機器房的小院壩上坐著納涼之時,復興關頭的一鉤殘月正撒出昏黃的光,照著山城的燈光,高高低低于煙霧叢中,隱藏了無限的鴿子籠人家。我們抹著頭上的汗,看那滿天蘊藏了雨意的白云縫里,吐出一些疏落的星點。大家由希臘神話,說到中國雙星故事,由雙星故事,說到故鄉。空氣中的悶熱,互相交流了,我念出了幾句舒鐵云“博望訪星”的道白:“一水迢遙,別來無恙?”“三秋飄渺,未免有情。”朋友說,“恨老”最富詩意。我明白,這是說兒女情長。尤其是這個老字,相當幽默。然而,更引起我的回憶了。初秋的北海,是黃金時代。進了公園大門,踏上瓊島的大橋,看水里的荷葉,就像平地擁起了一片翠堆。暮色蒼茫中,抬頭看島上的撐天古柏老槐,于金紅色的云形外,擁著墨綠色的葉子。老鴨三三五五繞了山頂西藏式的白塔,由各處飛回了它的巢,站在伸出怒臂的老枝干上。山上幾個黃琉璃瓦的樓閣暗示著這里幾度不同的年代,詩意就盎然了。沿了北海的東岸,在高大的老槐樹下,走過了兩華里路長的平坦大路,游園的人是坐船渡湖的,這里很少幾個行人。幽暗暗的林蔭下兩邊假山下的秋蟲接續老槐樹上的斷續蟬聲,吱吱喳喳的在里面歌唱。人行路上沒有一點浮塵,晚風吹下三五片初黃的槐葉,悄然落在地面。偶然在林蔭深處,露出二三個人影,覺得吾道不孤。


大半個圈子走到了北岸。熱鬧了,沿海子的樓閣前面,全是茶座,人影滿空。看前面一片湖水,被荷葉蓋成了一碧萬頃的綠田,綠田中間辟了一條水道,蕩漾著來去的游艇。笑聲,槳聲碗碟聲開汽水瓶聲,組織成了另一種空氣。踅走到極西角,于接近小西天的五龍亭第五亭橋上,我找到一個茶座。這里游人很少,座前就是荷葉,碰巧就有兩朵荷花,開得好。最妙的還是有一叢水葦子直伸到腳下。喝過兩盞苦茗,發現月亮像一柄銀梳,落在對面水上。銀河是有點淡淡的影子,繁星散在兩岸,抬頭捉摸著哪里是雙星呢?坐下去,看下去,低聲談下去。夜涼如水,湖風吹得人不能忍受,伴侶加上一件毛線背心。趕快渡海吧,匆匆上了游船,月落了,銀河亮了,星光照著荷花世界,人在寧靜幽遠微香的境界里,飄過了一華里的水面,一路都聽到竹篙碰著荷葉聲。


這境界我們享受過了,如何留給我們的子孫呢?


翠拂行人首


一條平整的胡同,大概長約半華里吧?站在當街向兩頭一瞧,中國槐和洋槐,由人家院墻里面伸出來,在潔白的陽光下,遮住了路口。這兒有一列白粉墻,高可六七尺,墻上是青瓦蓋著脊梁,由那上面伸到空氣里去的是兩三棵棗兒樹,綠葉子里成球的掛著半黃半紅的冬瓜棗兒。樹蔭下一個翻著獸頭瓦脊的一字門樓兒,下面有兩扇朱漆的紅板門,這么一形容,你必然說這是個布爾喬亞之家,不,這是北平城里“小小住家兒的”。


這樣的房子,大概里面是兩個院子,也許前面院子大,也許后面院子大。或者前面是四合院,后面是三合院,或者是倒過一個個兒來,統共算起來,總有十來間房。平常一個耍筆桿兒的,也總可以住上一個獨院,人口多的話,兩院都占了,房錢是多少呢,當我在那里住家的時候,約摸是每月二十元到三十元;碰巧還裝有現成的電燈與自來水。現時在重慶找不到地方落腳的主兒,必會說我在說夢話。


就算是夢吧?咱們談談夢。北平任何一所房,都有點藝術性,不會由大門直通到最后一進。大門照例是開在一邊,進門來拐一個彎,那里有四扇綠油油屏門隔了內外。進了這屏門,是外院。必須有石榴樹、金魚缸,以及夾竹桃、美人蕉等等盆景,都陳列在院里。有時在綠屏門角落,栽上一叢瘦竿兒竹子,夏天里竹筍已成了新竹,拂著嫩碧的竹葉,遙對著正屋朱紅的窗格,糊著綠冷布的窗戶,格外鮮艷。白粉墻在里面的一方,是不會單調的,墻上層照例畫著一欄山水人物的壁畫。記著,這并不是富貴人家。你勤快一點,干凈一點,花極少的錢,就可以辦到。


正屋必有一帶走廊,也許是落地朱漆柱,也許是烏漆柱,透著一點畫意。下兩層臺階兒,廊外或者葡萄架,或者是紫藤架,或者是一棵大柳,或者是一棵古槐,總會映著全院綠陰陰。雖然日光正午,地下篩著碎銀片的陽光,咱們依然可以在綠陰下,青磚面的人行路上散步。柳樹枝或葡萄藤兒,由上面垂下來,拂在行步人的頭上,真有“翠拂行人首”的詞意。樹枝上秋蟬在拉著斷續的嘶啦之聲,象征了天空是熱的。深胡同里,遙遙的有小販吆喚著:“甜葡萄勒,戛戛棗兒啦,沒有蟲兒的。”這聲音停止了,當的一聲,打糖鑼的在門外響著。一切市聲都越發的寂靜了,這是北平深巷里的初秋之午。


黃花夢舊廬


晚上做了一個夢,夢見七八個朋友,圍了一個圓桌面,吃菊花鋼子。正吃得起勁,不知為一種什么聲音所驚醒。睜開眼來,桌上青油燈的光焰,像一顆黃豆,屋子里只有些模糊的影子。窗外的茅草屋檐,正被西北風吹得沙沙有聲。竹片夾壁下,泥土也有點窸窣作響,似乎耗子在活動。這個山谷里,什么更大一點的聲音都沒有,宇宙像死過去了。幾秒鐘的工夫,我在兩個世界。我在枕上回憶夢境,越想越有味。我很想再把那頓沒有吃完的菊花鍋子給它吃完。然而不能,清醒白醒的,睜了兩眼,望著木窗子上格紙柜上變了魚肚色。為什么這樣可玩味,我得先介紹菊花鍋子。這也就是南方所說的什錦火鍋。不過在北平,卻在許多食料之外,裝兩大盤菊花瓣子送到桌上來。這菊花一定要是白的,一定要是蟹爪瓣。在紅火爐邊,端上這么兩碟東西,那情調是很好的。要說味,菊花是不會有什么味的,吃的人就是取它這點情調。自然,多少也有點香氣。


那么不過如此了,我又何以對夢境那樣留戀呢?這就由菊花鍋想菊花,由菊花想到我的北平舊廬。我在北平,東西南北城都住過,而我擇居,卻有兩個必須的條件:一,必須是有樹木的大院子,還附著幾個小院子;第二,必須有自來水。后者,為了是我愛喝好茶;前者,就為了我喜歡栽花。我雖一年四季都玩花,而秋季里玩菊花,卻是我一年趣味的中心。除了自己培秧,自己接種。而到了菊花季,我還大批的收進現貨。這也不但是我,大概在北平有一碗粗茶淡飯吃的人,都不免在菊花季買兩盆“足朵兒的”小盆,在屋子里陳設著。便是小住家兒的老媽媽,在門口和街坊聊天,看到胡同里的賣花兒的担子來了,也花這么十來枚大銅子兒,買兩叢賤品,回去用瓦盆子栽在屋檐下。


北平有一群人,專門養菊花,像集郵票似的,有國際性,除了國內南北養菊花互通聲氣而外,還可以和日本養菊家互掉種子,以菊花照片作樣品函商。我雖未達到這一境界,已相去不遠,所以我在北平,也不難得些名種。所以每到菊花季,我一定把書房幾間房子,高低上下,用各種盆子,陳列百十盆上品。有的一朵,有的二朵,至多是三朵,我必須調整得它可以“上畫”。在菊花旁邊,我用其他的秋花,小金魚缸,南瓜、石頭、蒲草、水果盤、假骨董(我玩不起真的),甚至一個大蕪菁,去作陪襯,隨了它的姿態和顏色,使它形式調和。到了晚上,亮著足光電燈,把那花影照在壁上,我可以得著許多幅好畫。屋外走廊上,那不用提,至少有兩座菊花臺(北平寒冷,菊花盛開時,院子里已不能擺了)。


我常常招待朋友,在菊花叢中,喝一壺清茶談天。有時,也來二兩白干,鬧個菊花鍋子,這吃的花瓣,就是我自己培養的。若逢到下過一場濃霜,隔著玻璃窗,看那院子里滿地鋪了槐葉,太陽將枯樹影子,映在窗紗上,心中干凈而輕松,一杯在手,群芳四繞,這情調是太好了,你別以為我奢侈,一筆所耗于菊者,不超過二百元也。寫到這里,望著山窗下水盂里一朵斷莖“楊妃帶醉”,我有點黯然。


聽鴉嘆夕陽


北平的故宮,三海和幾個公園,以偉大壯麗的建筑,配合了環境,都是全世界上讓人陶醉的地方。不用多說,就是故宮前后那些老鴉,也充分帶著詩情畫意。


在秋深的日子,經過金鰲玉蝀橋,看看中南海和北海的宮殿,半隱半顯在蒼綠的古樹中。那北海的瓊島,簇擁了古槐和古柏,其中的黃色琉璃瓦,被偏西的太陽斜照著,閃出一道金光。印度式的白塔,伸入半空,四周圍了杈枒的老樹干,像怒龍伸爪。這就有千百成群的烏鴉,掠過故宮,掠過湖水,掠過樹林,紛紛飛到這瓊島的老樹上來,遠看是黑紛騰騰,近聽是呱呱亂叫,不由你不對了這些東西,發生了懷古之幽情。


著照中國詞章家的說法,這烏鴉叫著宮鴉的。很奇怪,當風清日麗的時候,它們不知何往?必須到太陽下山,它們才會到這里來吵鬧。若是陰云密布,寒風瑟瑟,便終日在故宮各個高大的老樹林里,飛著又叫著。是不是它們最喜歡這陰暗的天氣?我們不得而知。也許它們討厭這陰暗天氣,而不斷地向人們控訴。我總覺得,在這樣的天氣下,看到哀鴉亂飛,頗有些古今治亂盛衰之感。真不知道當年出離此深宮的帝后,對于這陰暗黃昏的鴉群作何感想?也許全然無動于衷。


北平深秋的太陽,不免帶幾分病態。若是夕陽西下,它那金紫色的光線,穿過寂無人聲的宮殿,照著紅墻綠瓦也好,照著這綠的老樹林也好,照著飄零幾片殘荷的湖淡水也好,它的體態是蕭疏的,宮鴉在這里,背著帶病色的太陽,三三五五,飛來飛去,便是一個不懂詩不懂畫的人,對了這景象,也會覺得衰敗的象征。


一個生命力強的人,自不愛欣賞這病態美。不過在故宮前,看到夕陽,聽到鴉聲,卻會發生一種反省,這反省的印象給予人是有益的。所以當每次經過故宮前后,我都會有種荊棘銅駝的感慨。


春生屋角爐


一日過上清寺,看到某大廈三層樓,鐵爐子煙囪,四處鉆出,幾個北方同伴,不約而同的喊了一聲久違久違。煤爐這東西在北方實在是沒啥稀奇,過了農歷十月初一,所有北平的住戶,屋里都須裝上煤爐,第一等的,自然是屋子里安上熱氣管,盡管干凈,但也有人嫌那不夠味。第二等就是鐵皮煤爐,將煙囪支出窗戶或墻角去。第三等是所謂“白爐子”,乃是黃泥糊的,外層涂著白粉,一個鐵架子支著,里面燒煤球。燒煤球有許多技巧,這里不能細說。但唯一的條件,必須把煤球燒得紅透了,才可以端進屋子,否則會把屋子里人熏死。每冬,巡警閣子里,都有解煤毒的藥,預備市民隨時取用,也可見中毒人之多。其實煤球燒紅了,百分之百的保險,無奈那些懶而又怕冷的人,好在屋子里添煤,添完了就去睡暖炕,不中毒何待?


鐵爐子是比較衛生而干凈。戰前,有白鋼或景泰藍裝飾的,大號也不過十一二元。普通的三四號爐子,只要三四元。白鐵片煙囪,二毛幾一節,黑鐵的一毛兒一節,一間屋子有二三十節足矣。所以安一個爐子計,材料共需十元上下。小爐子每冬燒門頭溝煤約一噸半,若日夜不停的燒,也只是兩噸,每噸價約十元上下。所以一間屋子的設備,加上引火柴塊,也只是二十元。若燒山西紅煤,約加百分之五十的用費,那就很考究了。你說,于今在重慶驚為至寶,咱們往年在北平住著的人聽說,不會笑掉牙嗎?


煤爐不光是取暖,在冬天,真有個趣味。書房屋角里安上一個爐子,講究一點,可以花六七元錢,用四塊白鐵皮將它圍上,免得烤糊了墻壁。盡管玻璃窗外,西北風作老虎叫,雪花像棉絮團向下掉,而爐子燒上大半爐煤塊,下面爐口呼呼地冒著紅光,屋子內會像暮春天氣,人只能穿一件薄絲棉袍或厚夾袍。若是你愛穿西裝,那更好,法蘭絨的或嘩嘰的,都可以支持。書房照例是大小有些盆景,秋海棠,梅花,金菊,碧桃,晚菊,甚至夏天的各種草本花,顛倒四季,在案頭或茶幾上開著。兩毛錢一個的玻璃金魚缸,紅的魚,綠的草,放在案頭,一般的供你一些活潑生機。


我是個有茶癖的人,爐頭上,我向例放一只白搪瓷水壺,水是常沸,叮零零的響著,壺嘴里冒氣。這樣,屋子里的空氣不會干燥,有水蒸氣調和它。每當寫稿到深夜,電燈燦白的照著花影,這個水壺的響聲,很能助我們一點文思。古人所謂“瓶笙”,就是這玩藝了。假如你是個飲中君子,爐子上熱它四兩酒,烤著幾樣鹵菜。坐在爐子邊,邊吃邊喝,再剝幾個大花生,你真會覺著爐子的可愛。假如你有個如花似玉的妻子伴著,兩個人搬了椅子斜對爐子坐著,閑話一點天南地北,將南方去的閩橘或山橘,在爐上烤上兩三個,香氣四統。你看女人穿著夾衣,臉是那樣紅紅的。鐘已十二點以后,除了雪花瑟瑟,此外萬籟無聲,年輕弟弟們,你還用我向下寫嗎?


我還是說我。過了半輩子夜生活,覺得沒有北平的冬夜,給我以便利了。書房關閉在大雪的院子里,沒有人攪擾我,也沒有聲音攪擾我。越寫下去電燈越亮,爐子里火也越熱,盆景里的花和果盤里的佛手在極靜止的環境里供給我許多清香。餓了烤它兩三片面包,或者兩三個咖喱餃子,甚至火燒夾著豬頭肉,那種熱的香味也很能刺人食欲,斟一杯熱茶,就著吃,飽啖之后,還可伏案寫一二小時呢。


鐵爐子呀!什么時候,你再回到我的書房一角落?


插畫:黃有維




楚塵文化 2015-08-23 08:38: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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