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期精選:你去了英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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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大家奉上里則林的往期佳作,還有半小時就會有一篇他的新作登錄「一個」app。




我再見到她時,她提著LV,一身名牌,戴著一個金貴的女式表;多了一分女人味和幾分成熟。


15歲時,我站在樓道里,跟所有的小伙伴揮著手,送他們升入了初三,決定留下來,再讀一年初二,但不是由我決定的。

老師對我說:“別人不交作業一次,扣5分操行分,可是我對你已經很寬容了,你每次不交作業,我只扣你0.5分,可你還是不及格。只能留級了。”說完憂愁地看向窗外。

我穿著中山裝校服,隨著他的目光,一起憂愁地看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點綴著幾片當年的霾。

幾秒過后,我點點頭,覺得老師說得是有道理的,畢竟學校有學校的規章制度,況且學校不可能把我永遠留在初二吧,想通這點以后,我欣然留級。

又一年初二,我又被安排在靠近后門的衛生角。剛剛留級下來那段時間,僥幸升上了初三的那群不知道為什么操行分能及格的校內知名“不良少年”,常常會逃課下來,在我們班后門的玻璃上,探著腦袋來圍觀我。圍觀完后,會一起大聲喊我的名字,讓我出去抽煙。

每當此時,同學們都會集體轉過身來看著我,老師的眼神更是讓我覺得能噴出一道閃電秒殺我。我無辜地看著他們每一個人,然后低下頭,彎下腰,默默打開后門,溜了出去。

幾個星期過后,班主任就跟年級主任反映,因為我的留級從而影響了他們班級的正常教學,經常有人在上課時間敲打后門。然后我站在教導處跟主任保證以后不會了;再站在操場求小伙伴們不要再來敲門了。被我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的他們,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覺得突然生命中少了一件好玩的事情,但經過思考,他們最終還是答應了。

之后我如去年般,開始了每天睡覺的生活。


老師和我都以為,我又會將一整個初二睡過去。

但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早上,冷清的衛生角忽然人潮涌動,熱火朝天起來,我帶著起床氣正準備怒斥大清早就想要來拿工具搞衛生的同學,結果抬頭一看,是個身材高挑的女生,小眼睛小鼻子小嘴巴,可怕的是,連胸也小。她正在搬著桌椅和書本。

我毫無興致地問她:“你怎么坐到這里來了?”

她答:“我在前面太鬧了,老師嫌我影響其他同學。”

我頓了頓,有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覺,打了個長哈欠說:“你別在我這兒鬧,好好做人,爭取早日回到前排知道嗎?”她點點頭。我馬上又“砰”的一聲,狠狠地砸在課桌上,倒頭睡去。

只是誰也沒料到,從此以后,我永遠都能在上課時間隨時聽到小聲而快速的嘰喳細語,討論的全是些我聽不懂的東西,從不間斷,一度讓我感覺全世界都是這女生的聲音;下課時更經常被一陣陣狂妄的笑聲驚醒。

這女生的聲音又尖又細。我從客氣地提醒她到破口大罵怒目而視,但她就是忍不住地要說話和聊天。面對這么一臺聊天永動機,我甚至有時會有不知所措的委屈。

在一天放學時,我和老狗走在路上,我說:“狗哥,前面來了一個傻逼,每天嘰嘰喳喳,搞得我覺都睡不了。”

老狗說:“打他啊。”

我:“女的。”

老狗一聽,停下腳步,點起一支煙,特別嚴肅地看著我說:“你這樣想就不對了,你告訴我什么叫作男女平等?”

我心想:男女平等?

老狗:“你曉不曉得?人要講究男女平等?”

我皺著眉頭問:“怎么說?”

老狗把煙往地上一砸:“女的還不是一樣打!而且打得更重!”

聽完,我整個人都石化了,在那么一個明明大家都沒有三觀的年紀里,一旦身邊的某個人假裝有,那么身邊的人就會全被傳染。我剎那間就恍然大悟,覺得確實是這么個道理。

所以那天之后,我們班的衛生角經常能看到一個少女聊天聊著聊著,整個人突然往前一倒,然后驚愕地轉過頭去看著身后的少年。她椅子后背,全是我的腳印。

過了幾天之后,我發現她開始背著書包上課,為了減震。我抬起一腳蹬去,她也就停頓那么幾秒,回頭看看書包,然后繼續跟身旁的人聊天,我看著天花板,感到很無助。

我逐漸變本加厲,每逢下課就組織一大群小伙伴,用紙團圍攻她,她雖勢單力薄,也仍然一手護頭一手撿起砸向她的紙團還擊。

欺負她就成了我們的一個樂趣。每逢下課,一些發瘋的小伙伴蹦蹦跳跳地到我面前來問我:“開始了嗎,開始了嗎!”

但實際上,由于她的頑強和不屈服,我心里有一股強烈的挫敗感,平時大家都對我畢恭畢敬,覺得多看我一看就會被我殺掉,對此,她卻絲毫不理睬。

在又一個課間,我一改往日的囂張跋扈,我說我們一起下去買東西吃吧。看我第一次對她那么客氣,她突然露了一點羞澀的表情,然后默默地站起來,跟我走出了教室。

走過陰暗的醫務室樓道時,我忽然大喊一聲:“弄死她!!!”一瞬間兩邊涌出十幾個人,無數個紙團飛向她,她愣在原地被砸得劈頭蓋臉,看得我興高采烈地哈哈大笑。

老狗抓著一個紙團飛向她,“啪”的一聲,正好砸在臉上。

直到這時,大家才發現她一反常態地沒有還擊,也沒有說話。突然樓道變得安靜下來。

她突然抬腳飛向老狗,老狗整個人摔了出去——老狗以強壯著稱,五年級丟實心球比體育老師還遠,初中以后還創造了校紀錄。打球時面對最激烈的碰撞,也從不倒下,從不動彈的他這一摔讓我們嘆為觀止,全站在原地,張著嘴。

然后她從我身邊走過,瞟了我一眼,這時才發現她眼睛是紅的,滿是委屈,我怔住了。她收回目光,低下頭走了。而那個對視讓我有一種說不出的奇怪感覺。

我那時其實是一個調皮而善良的男生。調皮過后,才突然想到,其實她也是個女生。但因為交友不慎,聽信了所謂的“男女平等,女打更重”理論,導致我差點喪失了人性。一股內疚感涌上我心頭。

我對老狗說:“其實她剛剛哭的時候還挺可愛的啊。”

老狗一句話都沒說,估計還沉浸在那無法解釋的一腳中。那天之后她得了一個外號叫“大力佼”,佼是她的名字,大力是因為她很大力。

那天過后,我再也沒欺負過她了,雖然還是經常會罵她,但她也敢還口了,因為她大概知道,我對她有歉疚之情。


有一天老狗開玩笑跟我說:“你也該找個女朋友了啊。”那時我才15歲,但他對我說了35歲才會說的話。我呵呵傻笑著;想象著女朋友的畫面,腦海里閃出的卻是大力佼;這讓我開始生自己的氣,然后還得每天去克制自己去想這件事,于是我就每天都想著這件事了。

想著想著,我就覺得她其實挺耐看的,有時候還挺可愛的,特別是她放著一大堆零食在抽屜里,接著打開抽屜告訴我:“看到沒,這么多零食,你別偷吃!”我點點頭,于是她的零食基本上都被我偷吃了。

后來,我們之間聊天越來越頻繁,有時突然沉默下來,我盯著她,她盯著我,我就尷尬地臉紅了起來。

一段時間過后,連老狗也能看出來我喜歡上大力佼了。

又是一個放學的黃昏,我說:“狗哥,我喜歡一個女的。”

老狗:“嗯,大力佼。”

我連忙紅著臉手舞足蹈起來:“放屁啊,老子怎么可能。”

老狗點起煙:“那你臉紅什么?”

老狗又說:“別裝逼,喜歡她又不丟臉,而且你要去對她說,別對我說。”說完對我瞇著眼壞笑。

自習課上,老狗的話不斷地在我腦海里回響,我趴在桌子上邊睡覺邊研究如何借鑒《流星花園》《還珠格格》《情深深雨蒙蒙》里的橋段進行表白。

正研究間,大力佼忽然轉過來,用手指彈我。

我懶得理她。

她又卷起一個紙筒假裝喇叭,湊到我耳邊問我:“你睡著了嗎?”

我還是一動不動。

接著她“喂”了兩聲,然后我感覺到她轉過來,仔細地觀察著我。

我依然不動。

然后她又把紙筒湊過來,一字一句地對我說出了我畢生難忘的一句話:“我——喜——歡——你……”

我耳朵能感覺到從紙筒里傳來的她的氣息,我頭腦空白了一下,然后整個人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彈起來,撕心裂肺地大喊一句:“哈哈哈哈哈,你居然喜歡老子!!!”

同學們都被嚇了一跳,轉過來看著我們,大力佼還保持著用紙筒連接她嘴巴和我耳朵的狀態,于是空氣就凝固了,大家瞬間就明了了,我突然覺得自己可能失態了,行為太任性了。

大力佼力氣很大,她紅著臉,沒有說話,抓起一本書低著頭追著我就開始打,一直打到我躲進男廁所。

我們就這樣一起早戀了。


早戀后的某天,我們經過一個寵物超市,看到一只豬,她很喜歡,然后我就買了。她抱著那頭豬聲稱要好好愛護它。但在當天,那頭豬對著我們哈了一口氣,很臭,于是她就從來沒有帶那頭豬回家過,一直放在我家。那是一頭白天睡覺、晚上活動的豬;而它活動的內容就是在大廳瞎跑,到處撞房間的門,搞得我們都睡不著覺。有一天半夜那頭豬叫得跟殺豬似的,我才發現它撞進了大廳的廁所,在坑里苦苦掙扎,我救了它,但早已心力交瘁。

后來,爸爸偷偷讓保姆把它賣到了菜市場……為此,大力佼假裝傷心了很久。那些日子里,我和大力佼時常放學走在市中心的步行街,到處瞎逛;還在情人節一起吃了個“跑堂”。有一段時間我們決定買兩個本子一起寫日記,過段時間再交換來看。她還常常和老狗拼酒,老狗覺得壓力很大。

當有一天,我爸看到她時,問我:“她是不是個弱智?”當時沒有“萌”這個詞,我很難解釋。因為她經常會說一些現在想起來很傻的話,也會做一些現在想起來很傻的事。比如找不到一直抓在手上的電話,又比如找不到電話一著急用力地甩甩手,電話飛了出去。我們一起看余文樂和高圓圓演的《男才女貌》時,我哭得不能自已,她在旁邊一直無奈地看著我。

有一天晚修結束,一個中年魁梧男人把我截住在了校門口,我不耐煩地看著他,他用手機指著我的頭,讓我別再跟大力佼來往了。我心中一怔,媽的情敵都排到這個年紀了?

我正準備挽起袖口,決一死戰,大力佼跑到旁邊問了一句:“爸爸,你怎么來了?”然后大力佼的爸爸訓斥了我很久,大概內容是你這么一個不務正業平常上課都找不到人的少年別帶壞了我家女兒。我義正詞嚴地說:“你不能因為成績好壞判定一個人好壞。”

他爸爸反問我:“那用什么來判定?”

對啊,那用什么來判定?那個年紀里。我倔強地扭頭就走。

我和大力佼仍偷偷交往。他爸后來也無可奈何,只能盡到作為一個父親的責任,在暗處保護大力佼。比如說我和大力佼一起看電影,散場時,猛然發現她爹蹲在最后一排,偷偷窺視我們,嚇得我驚出了一身冷汗。

十五六歲時,其實沒有人懂愛是什么,但大家都以為自己懂。至于未來是什么,沒有一個人知道,由于沒心沒肺,所以兩個人才能出于最單純的動機待在一起。

也因此,我們從來沒想過初中畢業時會怎么樣。

初中畢業后,爹娘決定把我送去海口上高中,因為他們希望我遠離那里的環境,看能不能好好做人。

那個暑假,我們心里都像壓著一塊石頭,卻又像早已達成了默契,在那段日子里,絕口不提將要分隔兩地的事實。我們只是如往常一樣和朋友們待在一起,歡度最后的時光。

那個暑假,是我唯一一次感覺要倒數著過日子的日子。

終于到了臨走前的一天晚上,我們站在路邊,我假裝瀟灑地把脖子上的玉佩取下來,掰成兩半,一人一半,我說:“這樣日后我們就能相認了。”

她點了點頭,把那半塊玉放在手里,看著我,跟拍戲似的問我:“那以后我們怎么辦。”

我故作瀟灑地說:“有電話啊。”

她又問:“那怎么見面。”

我又傻笑著說:“放假我就回來了啊。”

我們就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了。最后我送她上了回家的車。我看著那輛黃色的的士,越走越遠,眼睛就紅了。

那天回到家,父母看著我沒有如往常般手舞足蹈載歌載舞地飄進門來,而是沉默不語雙眼通紅,姐姐拍了拍我的肩膀,說:“畢竟還小。”

走那天,一起長大的小伙伴們都在路邊哭著把我送走了。但我唯獨沒讓她來。

在海南島,我常常面朝大海,看著對岸。幻想時間飛逝,能早日放假,見到朋友和她。

但實際上,那年放寒假的時候,回到重慶,和大力佼見面,卻是另一次更漫長的告別。

爸爸厭倦了漂泊,說人總是要回到故鄉的,便決定舉家回到廣東。心中雖然很舍不得,但看著爸爸懇求的眼神,我就沒再說什么。

我打電話告訴完大力佼這個消息以后,她什么也沒說,就掛了電話。彼此心照不宣地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我一個人坐在樓下的長江邊,嘆了少年時代第一口也是最后一口氣。感覺自己有一種全世界都不懂的無奈與悲哀。

那年,重慶下一了場久違的雪,細碎的雪花,觸手即融。坐上回海口上學的飛機,看著江北機場,想到下一次回來,不再是某個特定的寒暑假時。覺得整個少年時代從此被一分為二。


回到海口,緊接而來的就是我的生日。我收到一大箱大力佼從重慶寄來的東西。上面寫著:“要從下面打開”。于是我從下面把那個很重的紙箱剪開的瞬間,有幾百顆糖果像水一樣傾瀉而下,“嘩啦啦”落了一地。里面的信中寫著:“要的就是這種效果。”

而我的初戀,莫名其妙地開始,也莫名其妙地結束了。就像這糖果一樣,許多甜蜜傾瀉而下,但卻只能僅此一次。之后許多年,我們再也沒見過。


時光飛逝,大四時,我去了北京實習。有一個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來看我,我們去了南鑼鼓巷,喝著酒,聽著不知道哪傳來的一個沙啞聲音,唱了一晚上不知名的情歌。

也不知從哪接入的話題,她跟我聊起了我的初戀,她說:“后來她經常去酒吧,她高中時交了一個男朋友,對她不好。再后來,你也知道,她考上了川外,你最后一次見她是去年咪咪哥結婚的時候吧?那之后,她去了英國,在機場大哭著走的。”

我點點頭,沒有說話,我能想象到那個畫面和她心中的惶恐。

那天回去的路上,坐在車上,我覺得很孤獨。那種孤獨并非來自異地他鄉孤身一人,而是來自你在異地他鄉孤身一人時想起曾經。

我記得咪咪哥結婚那天,我在大圓桌的一角坐著,低頭玩手機,忽然聽到小伙伴們幾聲做作的咳嗽,我抬起頭,猛然看見了她,我曾設想過再見到她時,她會是什么樣的,那天她提著LV,一身名牌,戴著一個金貴的女式表;多了一分女人味和幾分成熟。

我們彼此對視了一眼,我忽然笑了,說:“你這傻逼。”然后大家都笑了。我們兩個人又尷尬地看向了別處。

那時我想,我們只是這樣而已:沒有過什么激烈的爭吵,沒有過三觀不合,沒有過性格不符,也無關物質,只是純粹的在一起。分開僅僅是因為那個年紀里,注定了沒有結果和不了了之。

你去了英國,我卻在世界的另一頭想起了你,就像想起一個老朋友。時間帶走的那些單純日子,如今偶爾還會和朋友笑著談起,只是早上再照鏡子時,發現已是另外一張成熟的臉。



里則林,90后作者,“有個fm”臺長。@里則林


ONE·文藝生活 2015-08-23 08:3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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