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章華國詩禮傳家—精彩書評選  >>>

簡體     傳統

梁文道：我們昨天講到金宇澄這本巨著《繁花》他的開頭那個引子，其實就已經讓所有的主要人物率先登場亮相，但是這引子里面尤其第一段寫的是非常非常的精彩，為什么我們這么講呢，因為在這一段里面，我們可以看到整本書的風格擬定下來了，這個風格是什么，段落非常的長，但是句子很短，這種短句子據說是上海人說話的一個特點，然后我們昨天念那一段大家也看到，的確是有一些上海話在里頭，然而我們仍然能夠任何不懂上海話的人都能夠讀的懂，是不是。

主要講的就是我們其中一個男主角滬生，這個滬生他是個前軍人家庭的子弟，那么這時候已經是新時代了，遇到這個朋友陶陶，在菜市場賣大閘蟹，而這個滬生其實是個干律師的，然后兩個人一見面，這個陶陶拉著滬生不放，硬要他進他大閘蟹檔里坐下來跟他聊天，聊什么呢，聊他老婆，說他老婆看樣子很嬌媚，但弄的他受不了，為什么？晚晚都要，每天晚上都要，一來就給你上這個。

事實上這也是整本書里面常見的一個情節，很多人說這本書很黃，就是因為這本書里面那種人欲橫流的一個狀態，那么一開頭他就已經開始明講了，比如說這個陶陶，我們注意看他這么講，他跟滬生講說比如昨天夜里，好容易太平了，半夜弄醒又來了，滬生不響，我再重復一遍，不響是這本書最常出現的一個上海話，就是不吭聲，陶陶說，這種夫妻關系我哪能辦，滬生不響，陶陶說我一直想離婚，幫我想辦法，滬生說做老公就要讓老婆，陶陶冷笑說要我像滬生一樣，白萍出國幾年了，也不離婚。滬生訕訕看一眼手表，準備告辭。陶陶說，此地風景多好，外面亮，棚里暗，躺椅比較低，以逸待勞，我有依靠，篤定。

這多漂亮，原來上海話是這樣的，寫出來之后你真的可能欣賞那種短句那種節奏太漂亮了。

滬生說，幾點鐘開秤。陶陶說，靠五點鐘，我跟老阿姨，小阿姐，談談斤頭，講講笑笑，等于軋朋友。陶陶翻開一本簿子，讓滬生看，上面謄有不少女人名字，地址電話。陶陶撣一撣褲子說，香港朋友送的，做生意，行頭要挺，要經常送蟹上門，懂我意思吧，送進房間，吃一杯茶，講講人生。滬生不響。

然后接下去這兩三段小段組成一個大段里面，就一直是這個狀態，就這個陶陶拼命要跟這個滬生講說，你看我送大閘蟹上門，有的女人一個人買螃蟹，我給她送到家里去，講講人生吃吃茶，很快意，接下去有什么下文肯定有下文，所以搞到最后我們終于明白，為什么那個陶陶老婆晚晚都要，這叫交公糧，交到他老公筋疲力盡基本上是沒辦法應付外頭女人為止。

但是在這個過程里面，他屢次的要講故事要講完下去，但是這個滬生就一直覺得很煩，很沒空，要走，我數了一下，總共說過8次，說好了好了我先走了先不說，但他就是要說，同樣的場景我們在后面還能看到，一個人要說故事，另一個人說我真的有事，你長話短說吧，不不不，你聽我講完，然后你趕快說吧，我這個故事精彩的還在后頭呢。

這個狀態我覺得就是這本書的狀態，什么狀態，就是一開頭引子這里就已經告訴讀者，你很忙很急我曉得，你干律師你有事業，你先別忙著走，坐進來，這里頭是什么樣的地方呢，這里頭是個外面亮，棚里暗，躺椅比較低，以逸待勞，我有依靠，篤定。很舒服的地方，你一個人聽這些故事，又像這里面講的獨吃大閘蟹，情調濃。

是這樣的一個狀態，他就是一個說書人，要跟大家講故事，天天聽故事的人已經失去了那種聽故事的耐性，已經沒辦法再聽下去了，但是他拉著你，別走嘛，別急嘛，好好的坐下來吃杯茶，我跟你好好講這什么事情，然后慢慢慢慢一路講下去，于是一個故事牽引一個故事，一個故事拖著一個故事，這里面有許多的故事簡直是匪夷所思都是飯局上發生的故事。

比方說舉個例子，這里面講到一個小女孩，這個小女孩凌紅，20來歲，嫁過人，嫁誰呢，嫁了一個日本和尚，我們知道日本和尚能結婚，那么后來回來了，回來之后人家又給她介紹男朋友，那么凌紅這個女孩在飯桌上我不急的，我表阿姨講了，可以先等等，先包幾年再講，先包幾年再講，就先找一個男人包養幾年再講，這話什么意思，大家想想看，這聽起來會不會很奇怪，后面終于明白了，這個凌紅姐姐說，什么叫做包養，說剛剛講到包養，這里面另一個女人就說了，我就一直想，覺得有道理，一個小弄堂里小姑娘有啥優質的男女教育呢，但是跟了一個高級領導干部，優質日本男人，香港好紳士，體驗男女生活幾年眼光談吐品位氣質習慣等于幾年里免費碩博連讀，免費培訓，人完全就兩樣了，嫁人不對不如不嫁，弄不好是倒了大霉，我同學嫁了一個男人婚前無啥，婚后老公對上海的反感全部轉移到老婆頭上了，可憐啊，看見老婆吃一碗菜泡飯吃一口白米飯老公就翻面孔，老公是種麥出身，天天要吃手搟面，認定天下白饃饃最是養人，要死了吧，上海新娘子天天去發面粉，等于開了大餅店，霹靂啪啦每日要做大餅，老公買來大小兩根搟面杖，一塊木板一見老婆掏米燒飯就要哭要吵要辯論，講起來受過最高等教育。

所以還是包養好，就這類的故事，你都不相信這是真的故事，但是后來我看金宇澄訪問說這是真是他在飯局上面親眼聽見女孩子就這么講，說先別急著認識男朋友，先別急著談婚論嫁，先給人包一包，包多幾年，有見識有談吐有教養，你人也就有變化，那個時候再結婚，成本這個資本就很高了就很不錯了，那么這么聽下去，大家會不會覺得整本小說很荒淫呢，但是又不然，明天我給大家解釋。

鳳凰讀書 2015-08-23 08:4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