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談:寫作帶給我一種不滿足感 2014諾獎專題

>>>  文章華國詩禮傳家—精彩書評選  >>> 簡體     傳統



莫迪亞諾訪談錄


為了撰寫他的夕陽派作品,讓他的書中人物出現在前景難料的黃昏時分,帕特里克·莫迪亞諾為自己營造了柔和但清晰的空間,就像一間寬敞明亮的房間,那里的一切都好像令人沉思,使人退回到他那許久以來閃著磷光的,被夢游癥困擾著的內心世界。在這兒,書就像是朋友。在這兒,椅子上褪了色的天鵝絨讓人聯想到莫迪亞諾寫作的原來狀況。在這兒,沉默是他的領域。帕特里克·莫迪亞諾泰然地接受記者的采訪,這種泰然令人感動。面對尖銳的提問,他幾乎痛苦地真誠以對。在完成小說《小寶貝》兩年之后,《夜間車禍》又深入地探究一代人的不安:在戰爭中出生,六十年代轉折期年滿二十歲的那一代小伙子。莫迪亞諾的這本書讀起來就好像面對一塊模糊的鏡子。從他關于夜游的話語中,人們可以覺察到他本人青年時代的影子。他有一天會從那個惡夢中醒來嗎?


問:根據您的想法,什么是《夜半撞車》的主題呢?


答:這很難說。人們并非總是很清楚自己所寫的東西。這是一種沖擊,將主人公從昏睡中喚醒。是他略顯模糊的一段生活的終結。他渴望生活。生活中的這些時刻具有象征性,事情突然轉向好的或壞的一邊。一種過渡時期。他自己也說:“要是沒有這事故……”可以說,這是某個正在逐漸轉變的人的蘇醒……如同人們受毒品控制時……但這,適合于生活的一段特定時期……


問:您的生活?


答:對。也許這發生在無根的人們身上。這些人不在軌道上,被框在一個中間地帶,家庭的或學生的。這是我曾經體驗到不確定性的時期……


問:所以,這是一個關于小伙的故事,由他所成為的成熟男人講述。


答:對。一個隔開一段時間距離講述的故事。


問:為什么總有這距離?為什么總是過去時?


答:很少能在當時講述故事,因為總需要有一定判斷所需的時間和空間距離。感覺流淌而過的時間。促使我寫作的,是重新找到痕跡。不以直接的方式講述故事,而是令這些故事有一點謎樣的晦澀。寧愿重新找回故事的痕跡,而不是故事本身。當我們正面接觸故事時尤應如此。就像一個多面的雕塑……我們傾向于重構它。啟發會更大。


問:或許是現實太過瑣碎以至于您無法從正面接觸它?


答:并非如此。是因為現實總是片段式的。偶爾,我們講述著某個人,接著便失去了視野。我們會忘記一些特定的事,自愿地或非自愿地。我們對自己說謊。所有這些構成了碎片的全部。也許警察卷宗是個例外。然而就算在那里面,也會有錯誤。


問:您說了對自己說謊。您的大作中有這情況嗎?


答:我的寫作并非為了試著認識自己,也不是為了自省。我寧可以一點可憐的偶然元素:我的父母、我于戰后的出生……來找到這些元素中的一點磁性,而這些元素本身不具有重要性;來折射某種想象。自傳性的情節在我看來總象某種圈套,除非它有詩意的一面,如同納博科夫的《彼岸》。自傳性的語調有某種人工的東西,因為它總是暗示有一個導演(une mise en scène)。對于我,我寧愿寫藝術化的東西,將微不足道的元素加工成型。


問:您說想賦予事物磁性?您如何理解磁性?


答:就是找到平凡的事物和背景的超現實性。就像一條街,客觀上,它沒有任何新奇之處。


問:為何要尋找這種超現實性?


答:因為我有一種印象:事物的真正現實存在于這種超現實性中。有一種磷光,并不一定由我而來,而是來自事情本身。


問:您寫小說的方式就是如此:賦予事物、人和他們存在之重以“磁性”或“磷光”。


答:對,經常地,在寫作之前,有一些胡思亂想,但這幻想只對于特定的事物:地點或人物。我需要特別真實的事物,才能表達這個時代夢游般的一面。


問:所以可以這樣總結:《夜半撞車》,是一個年輕男子在巴黎的故事……


答:我曾嘗試將他生活的環境翻譯成一個特定的年齡。一種陌生的、無結構的環境。父母們被視為幽靈和幻想的空間。對于此年輕男人的醫學解釋,是他曾使用了麻醉藥品。但是在這兒,他并不需要。在這青澀歲月,他就處于這狀態。這很難解釋。這是我愿意翻譯的東西,因為我也曾體味過那個時期。


問:這小伙感覺上和您很接近。他期待幸福卻生活在巨大的焦慮的重壓下。


答:他的焦慮來自外部環境,并非他本身。我總感覺我是困境時代的孩子,戰爭的孩子。人們總在談論德國對法國的占領(l'Occupation),但對我而言并非無須付出代價。


問:《夜半撞車》是您最接近自傳的書嗎?


答:在一個憂傷的城市,我以我認識的環境作為背景。但這兒,對,有一些主要元素并非出于虛構。被車撞倒那件事……


問:或者那個小伙的精神狀況?


答:小伙的精神狀況,以太,還有女人的名字:雅克琳娜•博塞爾讓。伊蓮娜•納瓦希。我使用真實存在的名字。所有合適的名字,我父親的形象,惡夢的情景……這些都是曾發生在我生活中的事情。


問:是什么使《夜半撞車》成為一本現在寫而不是10年或20年前寫的書?是什么使您成為一個今天的而非昨天的作家?


答:無論如何,就算我們寫中世紀的故事,我們也是現代的作家。


問:難道沒有人與眾不同嗎?


答:也許他們給人以此印象,因為他們寫作手段與當今新聞更有關聯,但是……人們被迫成為當代作家。我呢,我知道自己無法擺脫我的出生日期。我所描寫的這個方面是支離破碎的,很可惜,是一種東西,它是……因為,我,我會更喜歡寫一些托馬斯·哈代式小說,里面有田野或類似的東西,一些場所……


問:那您為什么不寫您的托馬斯·哈代式小說呢?


答:是的,噢……也許這是屬于維奧萊-勒- 迪克式的。我寫的東西,如果我不寫,別人也會寫的。這幾乎就是化學。


問:然而您說過您渴望變化,渴望遠離虛構,渴望轉向紀實。


答:是的,因為在寫作之前,常常是一些事實的片段,一些社會新聞或是一些確切的東西給我提供素材。我很想寫一本描述一件社會新聞的書,差不多是以紀實方法寫的,有確切的地點。我試圖尋找到……


問:您有什么線索思路嗎?


答:我不可能以特別的方式做特呂芒·卡波特所做過的事,因為這需要一種了不起的能力。在描寫病態類罪犯時,我感到局促不安。社會新聞仍然應當屬于一種社會的幻想體裁。我幾乎了解從1920 年直至現在的所有社會新聞。我摸索著試圖找到……因為,事實上,我寫的東西,并不是真正的小說,而是一些片段,一些我所選擇的,并且由我攪拌好了的東西。因此,我思忖也許應當果斷地放棄這種多少有點兒小說虛構的拌和物。


問:為什么您感到需要放棄寫小說呢?


答:如果人們對我的小說進行透視的話,就會發現它們包含普羅菲穆事件,克里斯蒂娜·基勒事件,珀若之子綁架案等等事件的全部重要部分。我喜歡以更加直接的方式接觸這些事情,并不需要這一大套虛構。


問:您正朝著目標前進嗎?


答:是的,我已經開始了,但我遇到了困難……因為我寫的這些小小說,是對一些很真實的東西的沉思:巴黎的街區,我所熟悉的場所。


問:您喜歡您現在這個作家身份嗎?


答:這就是說,有時候,我會感到不滿足,因為當必須轉入寫作時,我覺得這就像是對我所想要做的事情的一場劫掠。當我結束時,這會讓我不滿意。因此,我就重新開始。起初,我以更寬容度的方式來看待這個,后來,就變得越來越狹隘了……


問:為什么會變得狹隘了,如您所說的?您工作干得不夠好嗎?


答:變狹隘,這幾乎是一件體力活兒。也就是說,在幻想或定向階段,我處在一種第二狀態中,處在一種壓力中。接著,就像一場冷水淋浴,重新降臨……我不得不在三個星期里努力描述一件事情,它……而且,這很難……這可是動腦子的事,不再有大量的涌出。在幻想的初始壓力之中有一種差異,然后……這是某種并非自然發生的東西。總之,沒有任何東西是自然發生的,畫,音樂,也都不是。


問:這很痛苦嗎?


答:并非如此痛苦,而是令人厭倦。因為為了使它能夠讓人容易閱讀,為了使它不變成一種孤芳自賞的嘮叨,必須對這些東西進行編輯。否則,我只要寫幾張名單,或是制作影集,或小冊子。


問:這可是一項巨大的工程。


答:這并不是一項巨大的工程,但我覺得編輯,它會弄丟一些……總之,這是很復雜的感覺……這很難。


問:您說您每天只寫作一至兩個小時。


答:是的,其實,那些說自己每天寫作十小時的人總是令我感到很驚奇。西姆農,我理解他。他有過一個計劃。這是一些比較僵化的東西。當這是一個明確的東西,比如偵探小說時,這才有效……否則的話,很難保持緊張度。一兩個小時后,緊張度就會減弱。這就像一個外科醫生,有時候,事情必須迅速終止。


問:您的職業使您幸福,僅此而已嗎?


答:對,是的,這個……因為,很顯然,如果我沒有這個職業,我就不明白我的。這給我帶來了一種平衡。是的,我就會不明白我所要寫的東西……


問:但事實上呢?


答:是的,實際上這產生了一種不滿足感,迫使你重新開始。這仍然像是一種脊柱。


問:但是您喜歡它,這種寫作的職業……


答:是的,是的。這畢竟還是蠻重要的……但是,我常后悔把它當作一個職業。也就是說,我不像有些人那樣,有自己的職業,從事寫作只是在⋯⋯而我是不得不經常性地寫一些東西,因為這也是我賴以維持生計的。這不是一種奢侈。假如我像紀德或普魯斯特那樣,另有職業或者有一筆私人財產……而這同樣也是一種謀生手段。因此,這是一個混合體,其中有不純潔的東西:謀生,同時又……我有時會后悔沒有足夠的時間花在我的某些書上……但是我思忖生活就是樣的。總之,很難解釋清楚。這與物質的局限束縛有關系,所以,我不得不更快地寫東西。


問:而且可能寫得更簡短?您的小說很少超過二百頁的。


答:是的。因為,有時候,當然我也想過花更多的時間。有時候,我甚至會同時寫兩本書。但是,我也不能不這么做。急于謀生是必須。我有時也會后悔沒有五年或六年來寫一本書……


問:為什么不可以呢?


答:因為,也許我需要快速地寫東西。這真不錯,這些快速寫成的東西,這種臨時應急性的東西……這些生活中的具體問題。就象這些電影藝術家,如奧森·威爾斯,他就曾不得不干零活,因為那時他沒有錢了。我喜歡象這樣物質條件迫使你急迫地工作,我總是在某種壓力下工作同時,這也不錯,有時間來干……但我不知道是否……


問:今天您會向自己發出什么挑戰嗎?


答:噢,沒有……很顯然,當人們很年輕時就開始,若干年后,會有一種……需要恢復活力。經常有作家轉向其它方面,但是這應該是必須的,否則的話,這就無濟于事。如果只是做別的更差的事,這就不值得了。


問:您感到厭倦了嗎?


答:沒有,并非如此。確切地說……對,應該找到一個新視角。這很難,因為三十五年來,我發表東西總是間隔時間相當短。這就如同有人取一些片段,不是一下子寫成,而是一段一段地寫……每次當我感覺到自己能夠寫出我最好的東西的時候,是當我有……就是為了這個,我才被談論社會新聞這件事所困擾,我才會與現實配合默契。就拿殺死了自己的父親,并試圖毒死自己母親的維奧萊特·諾齊埃案例來說吧。她被判了死刑,她坐了牢,她又被釋放了。后來,她在日常生活中成了一個女人,一個非常……而且她與自己的孫輩們在一起,直到生命結束,而她的孫輩們對她一無所知。


問:那個整體,您從它的各個角度研究過它,探索和描繪過它。您還有什么能讓我們驚訝的嗎?


答:使人們驚訝的惟一時刻,是在開始階段。之后,就完結了。有一個時刻是人們永遠都無法再尋找到的。一個幾乎是驚愕的意想不到的時刻。人們會覺得自己還沒有調節好自己的眼睛。隨后,惟一可能發生的事情,就是深入研究同樣的主題,同樣的觀點。但是,人們既不能改變自己的口音,也不能改變自己的走路的方法。


問:這種深入研究,它需要您做什么呢?一個決定嗎?


答:這也許是一個人生階段問題和時間問題。因為,在深入研究之前,也許必須擺脫掉……我覺得在寫每一本書時,我都放棄了某種東西,以力圖獲得別的東西。就像我暗自思量的:“如果寫這本書,以后就好了,因為,以后我將不需要再談論這些東西了……”


問:然而,您卻總是在談論。


答:是的。不過也許在《夜間車禍》里,有一種突變,因為這是小伙子的覺醒。我希望,在這之后,寫一點不同的新穎的東西。不是新穎的,而是更加……我隱約明白了,要寫出最優秀的東西,我就必須更加靠近現實事物。這就好比當人們試圖集聚太陽光一樣。熾熱點是當我真的談到一個事實的時候。每當我把現實事物的要素加入到這種虛構的湯里時,人們都無法察覺到,而那才是最有效的。


問:比如?


答:當我寫這本關于多拉·布呂代的書時,我就是根據一件真實存在的事件寫成的。每當我面對現實時,我就會覺得它會有進展……


問:但是,當您決定關心一個已經消失的真實的人的命運時,您,一個小說家,從一開始,您就知道您將不得不接替這個人把故事續下去。


答:是的,事情必須保持神秘性。需要搜尋。有許多的社會新聞都是謎一般不可捉摸的。


問:您是怎樣從這個接近現實的角度來理解當今的文學,像作家克里斯蒂娜·安戈,米歇爾·烏勒貝克或卡特琳·米萊所代表的那種文學的?


答:這很復雜。這是一些比我年輕的人,他們年齡在三十五歲,四十歲左右。事實上,我是有點兒不知所措。他們有一種接近現實的方式……現實,對于我來說,更是一種采用一些非常平常的事物的原因,如同超現實主義者所做的那樣,比如,取一個電話,然后從中尋找到具有魅力的方面,并使它們超現實。而他們所作的,也許正好跟我相反。他們感覺自己是非常現實主義的,但是,走向極端,這個就會變得完全……用外科方法來描繪他的一生,這會變成夢幻一般……這就好像一種嘮叨。也就是說,他們有描述現實的意愿,但是現實,是很難……


問:您經常表達自己欣賞那些在一生中某一段時期內完全停止寫作的作家。


答:我心里想,這好極了,他們找到了心靈的安寧。因為我天真地想像他們被解放了,他們寫過這件事情,然后,現在這事就了結了,他們不再渴望……這,這讓我著迷。我夢想自己不要再有這種不滿足,夢想這是翻過去的一頁。這就像一個進行解毒治療的人。我覺得如果自己寫了某本書,這就會讓我十分滿意,然后一切都了結了。就象一個如愿以償的人。我想到一些作家,如達希埃爾·哈梅特或塞林格……我沒有意識到這常常是戲劇性的。這是與他們的生活環境或者是他們不可能寫作是有關聯的……有時候,那些靠一部作品成名的作家們也讓我著迷。比如,埃里克·瑪里亞·雷馬克,他寫了其它書,但是,把所有的書集結成一本……但愿之后,這就結束了,人們就好像是活著的人的遺腹子。



(李照女 譯


鳳凰讀書 2015-08-23 08:41:01

[新一篇] 專訪:莫迪亞諾,影子里的偷窺者 2014諾獎專題

[舊一篇] 評論:新寓言小說《夜巡》,現實與臆想的結合 2014諾獎專題
回頂部
寫評論


評論集


暫無評論。

稱謂:

内容:

驗證: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