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詩詞中的悲秋綜合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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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詩詞中的悲秋綜合癥

來源:譯言 | 趙曉輝


就個人經驗而言,冬天寒冷,夏日燠熱,讓人處在長久的枯寂與焦慮中。只有春秋季節使人安適。春秋的一切應該是溫和的,夕陽白云,春風秋雨,這一切本應帶給人以喜悅,然而愁苦的詩人總是能在任何時候找到悲傷的理由。秋天,百花凋殘,眾芳蕪穢,詩人在冰涼的雨夜嘆老嗟卑,那滴瀝三更的雨水,就這樣聲聲入耳,打在不眠不休的人心上。詩人都自封為自我精神領土的君王,我想到一個詩人曾經寫下這樣的句子:“這個朕想廢就廢掉的一生,嫵媚啊。”多么悠折婉轉的嘆息,恐怕任何一個英雄在這樣的詩句面前都要發出絲綢般柔軟的嘆息。這是一個適合嘆息的季節,一個人的內心在經歷了夏天的狂熱后,進入了一種沉淀似的狀態。夏天過于炎熱,人們心緒不寧,而在這個季節,花朵已經凋殘,絢爛的一切已經歸入沉寂。只有那霜葉楓樹不失時機地點染了有些蕭瑟的景物,它那比花朵還要鮮艷的顏色被詩人看在眼里,得到了深沉的愛賞。我曾經在秋天時節像一個古典詩人那樣登高望遠。登高,必能帶來闊大的氣象,生出更為深遠的感慨。我看見那漫山的紅葉,那晚秋的時節,紅葉在霜色中越發美麗。那是種深沉的紅色,經過了時間的浸染,雖不及二月初開的花朵那般新鮮艷麗,可是有種別樣的風姿。好像被紅酒浸染過,在秋風中飄搖,最后靜靜地落在地面上,帶著一種靜美凝重的風度。


說到悲秋,生于屈原之后的宋玉應是千古悲秋之父,這個戰國后期的楚國辭賦作家,他基本上奠定了在面對蕭瑟的秋天時,與其文士身份相應的優雅感傷的抒情姿態。這個抒情姿態和策略是如此著名而成功,以致成為后世諸多文士紛紛模仿的對象。多年以后,杜甫在一首贊美宋玉的詩歌里說:“搖落深知宋玉悲,風流儒雅亦吾師。悵望千秋一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詠懷古跡·其二》)面對這份暮秋時節的蕭瑟景象,老瘦的杜甫是如此孤獨而敏感,這份讓人無法忍受的凄涼意緒被多年以前的宋玉深深經歷過,并在老杜身上剎那間復活。杜甫贊美面對這份生命的孤獨與凋零時風流儒雅的宋玉,好像活在杜甫心目中的一個親切的師長。盡管宋玉被譽為悲秋之父,但這種悲秋的傳統并非起自宋玉。在人類咿呀學唱,還在像雛鳥和自然的昆蟲練習飛翔一樣練習詩歌藝術的《詩經》時代,我們就已然接觸了這股悲傷的秋風。《小雅·四月》詩云:“秋日凄凄,百卉具腓。亂離瘼矣,爰其適歸?”這首詩在秋天的凄涼里夾雜著被放逐的臣子的怨恨、衰弱之世的亂離。然而詩人的悲涼情緒并沒有被全部安置在秋天,作為過渡,秋天只是被放置在“四月維夏,六月徂暑”和“冬目烈烈,飄風發發”中作為起興。《秦風·蒹葭》云:“蒹葭蒼蒼,白露為霜。”秋日蒼茫的水草和露水連一片,構成了人類思念中最為綿邈的一部分。


秋天和詩人的感傷糾結在一起。《九章·抽思》云:“心郁郁之憂思兮,獨永嘆乎增傷。思蹇產之不釋兮,曼遭夜之方長。悲秋風之動容兮,何回極之浮浮!數惟蓀之多怒兮,傷余心之憂憂。”《九歌·湘夫人》云:“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這種騷體文學特有的搖曳參差的語言與這凄清杳渺的意境之間,構成了一種不可思議的優美唱和。深秋的涼意和情感的寂寞不安融為一體,渲染出一派難以言說的凄迷惆悵之情,成功地點染了湘君久候夫人不來所勾起的脆弱、纏綿與哀婉,被明代胡應麟稱為“千古言秋之祖”(明胡應麟《詩藪》內編卷一)。戴震云:“寫水波、寫木葉、寫秋風,皆所以寫神不來,冷韻凄然”(《屈原賦注》)。孫礦云:“賦得洞庭一句,遂令一篇生色,可見《楚辭》寫景妙”(《楚辭評林》引)。林沅更云:“開篇‘嫋嫋秋風’二句,是寫情之妙。其中皆有情景相生,意中會得,口中說不得之妙。人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猶‘沅有芷’二句起興之例,而不知‘不盡長江滾滾來’,實以‘嫋嫋秋風’二句作藍本也。”(《楚辭燈》引)毋容置疑,這種以情結景、寄情于物的表現方法,對中國古典詩歌有著極大的影響。唐代李白的《遠離別》詩云:“帝子泣兮綠云間,隨風波兮去無還。慟哭兮遠望,見蒼梧之深山。蒼梧山崩湘水絕,竹上之淚乃可滅。”從詩歌內在的風致、神韻來講,與屈原之《湘夫人》多有神似。這首祭祀湘水女神的詩歌,有著民謠般簡潔、回旋的形式和節奏,成為最貼合于中國人心靈秩序和美學理念的表達方式,它以抒情的而非戲劇的方式展開,它對于景象的描述甚至具有命運般神秘的力量,最終以原創性的清新、生氣與其他的詩歌一起匯結成標志中國特質的抒情傳統。

傅抱石 癸巳(1953年)作 湘夫人


在《湘夫人》中,悲秋的意象還沒有全景式地展開,它僅僅是作為湘君湘夫人悲劇性戀愛的暗示而存在。在中國文學史上,真正情深意長,將“悲秋”推向全景式描寫,并將悲秋凝固成母題格局的,當推宋玉之《九辯》:


悲哉!秋之為氣也。

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

憭栗兮若在遠行。

登山臨水兮送將歸。

泬寥兮天高而氣清;

寂寥兮收潦而水清。

憯悽增欷兮,薄寒之中人;

愴怳懭悢兮,去故而就新;

坎廩兮貧士失職而志不平;

廓落兮羈旅而無友生;

惆悵兮而私自憐。

燕翩翩其辭歸兮,蟬寂漠而無聲。

雁廱廱而南游兮,鹍雞啁哳而悲鳴。

獨申旦而不寐兮,哀蟋蟀之宵征。

時亹亹而過中兮,蹇淹留而無成。  


此詩的一開始就把秋季萬木黃落、山川蕭瑟的自然現象,與詩人失意巡游、心緒飄浮的悲愴結合起來。人的感情與自然界的景象融為一體,使得整篇作品凝結著一股排遣不去、反覆纏綿的悲劇氣息,勾起人們對自然變化、人事浮沉的無限感喟,千古之下,猶具深切的興發感動之力。“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憭慄兮若在遠行,登山臨水兮送將歸。”秋天似乎具有一種讓人敬畏的力量,詩人一開始就以不加節制的語言大聲呼告:“這讓人悲傷的秋天啊。”一聲呼喊,無限凄愴。眼見得大地蕭瑟,草木搖落,離家遠行,為客他鄉,登山臨水,送別情傷。寒蟬凄切,大雁悲鳴。若天高氣清,百川明凈,清明麗景,反增傷悲。秋風秋氣,傷我顏色,仕途偃蹇,中情悵惘。貧士失職,志哀氣促。仿佛人間的所有悲傷都集中在詩人身上,仿佛世間的一切的生靈、聲音和顏色都在詮釋悲傷二字。

吳冠中 1990年作 秋荷勝于碧


語言和節奏的零亂源自內心強烈的失意和無序之感,仿佛一個處在極度悲痛之中的人,他的腳步踉蹌而零亂,內心空茫而悲痛。這種非秩序而零亂的語言,與整飭而富有建筑性特征的陽性語言形成鮮明的對峙,它感性而支離破碎,陰柔而悵惘,來自一顆因悲傷而破碎的心,極富現場質感的呼告說明詩人的情感顯然處于還未冷卻的狀態,全然不似里爾克詩歌中靜穆與神秘的口吻:


主啊!是時候了。夏日曾經很盛大。

把你的陰影落在日晷上,

讓秋風刮過田野。

讓最后的果實長得豐滿,

再給它們兩天南方的氣候,

迫使它們成熟,

把最后的甘甜釀入濃酒。

誰這時沒有房屋,就不必建筑,

誰這時孤獨,就永遠孤獨,

就醒著,讀著,寫著長信,

在林蔭道上來回

不安地游蕩,當著落葉紛飛。  


這首《秋日》似乎已經著名得不適宜再被引用。它于1902年9月21日在巴黎寫就,那年里爾克年僅27歲。先是以宿命般的力量宣告:主啊,是時候了。夏日曾經很盛大,而秋日已經到來。它讓果實更加豐滿,在這一季節,該得到的早已得到,該喪失的早已喪失。在這宿命的秋天,我們停止了所有的勞作,在飛舞的落葉中陷入了永恒的孤獨和回憶。“誰此時沒有房子,就不必建造/誰此時孤獨,就永遠孤獨”,這兩個名句幾乎概括了詩人一生的主題,我們沒有故鄉,毫無理由地眷戀那些熱愛漂泊和航行的人,此生此世,我們注定永遠尋找故鄉。里爾克曾經在后來成為他妻子的信中寫道:“您知道嗎?倘若我假裝已在其他什么地方找到了家園和故鄉,那就是不忠誠。我不能有小屋,不能安居,我要做的就是漫游的等待。”詩的最后從先知般哲理的總結轉向景象的描述:醒著,閱讀著,寫作著,游蕩著。生命的全部就在這秋日的四個緯度中展開,而最后一個鏡頭:落葉紛飛。以景結情,強化了生命的孤獨、漂泊與人間煙火的隔離感。就內在體驗而言,生命沒有比醒來、閱讀、寫作、漂泊這四件事情更加孤獨。這是一首優秀到無可挑剔的詩歌,詩人內在的激情在每段精心營造的意象中得到了完美的控制。這種內省、節制,體現了詩人直面人類生存困境的巨大勇氣和源自內心的智慧。又因內省和節制,使讀到這首詩的人獲得了內心真正的靜謐與安詳。它的內在氣質是不容置疑的,堅定的。然而《九辯》卻是猶疑的,在內心的懷疑和求證過程中顯示了它在語言上的回旋、重復,以及內心反復的痛苦呼告與究天問理,在這點上它秉承了《離騷》的傳統,其詩又云:


皇天平分四時兮,竊獨悲此廩秋。

白露既下百草兮,奄離披此梧楸。

去白日之昭昭兮,襲長夜之悠悠。

離芳藹之方壯兮,余萎約而悲愁。

秋既先戒以白露兮,冬又申之以嚴霜。

收恢臺之孟夏兮,然欿傺而沉藏。

葉菸邑而無色兮,枝煩挐而交橫。

顏淫溢而將罷兮,柯仿佛而萎黃。

萷櫹椮之可哀兮,形銷鑠而瘀傷。

惟其紛糅而將落兮,恨其失時而無當。

攬騑轡而下節兮,聊逍遙以相佯。

歲忽忽而遒盡兮,恐余壽之弗將。

悼余生之不時兮,逢此世之俇攘。

澹容與而獨倚兮,蟋蟀鳴此西堂。

心怵惕而震蕩兮,何所憂之多方。

卬明月而太息兮,步列星而極明。  

上天既已平分四時,然而我為何偏偏為此寒冷的秋天悲傷?詩人并非為整個人類生存困境而憂患,他所憂患的原本是因秋之時、秋之物一起衰落而引發的悲劇性的生命共感。白日昭昭,長夜悠悠,百草千花因風刀霜劍、白露嚴霜之損傷而失去了往昔美麗的顏色,枝柯萎黃,形跡銷鑠,生命如此脆弱,愛它的人無計可施。歲月忽已晚,又將奈之何?由此而引發了對自己身世的哀憐,悲嘆生不逢時,漫長的黑夜就要來到:“歲忽忽而遒盡兮,恐余壽之弗將。”《九辯》悲秋的方式,已與在此之前寫秋之作大不相同,秋天已不僅僅是人活動的背景,其節令、氣候與人的命運、情感渾然一體,有著最為直接的榮衰與共的關系。《九辨》的秋天,好像穿在我們身上的一件舊衣裳,它以秋日的露水、嚴霜為履歷表,而里爾克的秋日裹挾了暗中具有預言般言說力量的上帝,好像我們頭頂上方的蒼穹和閃耀的星辰。  


后世悲秋之作,引人注目者,還有曹丕的樂府詩《燕歌行》,其詩云:


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群燕辭歸雁南翔。

念君客游思斷腸,慊慊思戀故鄉,君何淹留寄他方?

賤妾煢煢守空房,憂來思君不敢忘,不覺淚下沾衣裳。

援琴鳴弦發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長。

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漢西流夜未央。  


此詩抒情策略大致不出《九辯》樊籬。先以秋景入題,述節序代換,秋風蕭瑟,草木搖落,群燕辭歸,大雁南翔,流年暗換之意。然與《九辯》內在抒情口吻頗不相同,前者系“失職而志不平”的落魄貧士,后者則化身為極度相思中的思婦;前者多見情志之哀傷,后者則以纏綿思念為主。前者憂從中來,不可排遣;后者則有所寄托,發為清商之曲,短歌微吟。前者怨憤郁結,哀而傷;后者則見溫柔敦厚,哀而不傷。如此,因了抒情主體的性別轉換,從秋士易感的失志悲吟當中,又增加了陰性的相思怨別之意,這使得詩歌呈現了一種雙性特質。男人們畢竟有著更為強烈的自尊心,他們羞于自言其失志被棄之感,于是那個在詩歌前臺中痛苦呼號、自戀自傷的形象由此隱匿起來,搖身一變而為一個溫婉的女性,他呼號的聲音不再那么尖利刺耳,他的形象也不再那么襤褸難堪。生命,就是在這樣的面具式的間離感中獲得了暫時的安適。  


然而老瘦的杜甫畢竟迂直,在這讓人無比傷感的秋天,他老淚縱橫,泣涕漣漣,但并不喜歡利用這種詩歌中常用的、有些花哨的性別面具來掩飾自己。其《登高》詩云: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

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此詩前四句描摹秋景。與此前詩體的松散回旋、意象之平淡頗為不同的是,它的意象密集緊湊而富錘煉之功,以至于每個詞語單元都像是簡潔而明晰的重錘,因為力量的集中,而富有整飭的結構和速度。如果將前人的詩歌比作是詩歌的練習簿,那么杜甫已打算用千鈞之力來對悲秋的詩藝來一次徹底的總結。在秋天,令人悲傷的因素已經一覽無余:勁疾的風、高遠的天空、哀厲的猿鳴、清冷的洲渚、無邊的落木、奔流的江水,南回的鳥群,這充斥天地的無限秋景與這顆孤獨的靈魂形成了沉重的壓迫和對峙。況且這又是怎樣一顆搖搖欲墜的病弱之軀:老病窮愁、艱難苦恨、潦倒江湖、白發叢生而獨在異鄉。古人對此已經有著精細的洞察:“萬里,地遼遠也。悲秋,時凄慘也。作客,羈旅也。常作客,久旅也。百年,暮齒也。多病,衰疾也。臺,高迥處也。獨登臺,無親朋也。十四字之間有八意”。(仇兆鰲《杜詩詳注》)這首詩是如此簡潔凝練、震撼人心,它因為觸及了生命所能承載的極限和絕境而煥發出無與倫比的精神力量。




楚塵文化 2015-08-23 08:4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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