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理群再告青年:不要被啟蒙霸權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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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12月12日,錢理群先生在“《錢理群作品精編》系列出版座談會”上向學術界告別,引起廣泛而熱烈的回響。昨日下午,錢理群在三聯書店以“我與青年”為題再次演講,意在向青年告別。不過,書評君認為,他對現實的巨大關懷,他的寫作與研究對當下的深度介入,使得告別只會是“告而不別”。


下文系錢理群昨日演講速記的摘錄、整理,書評君選取關于80后的一個說法,和錢先生在與青年交往中的兩個故事(也是兩大懺悔),添加小標題分享出來,未經錢先生審校。要了解此次講演的講稿,可關注公眾號“三聯書情”。


                            錢理群昨日演講現場

我是站在80后這邊,我就起來為80后辯護。我的說法也很特別,我說從我的研究出發,我研究中國百年歷史的時候就發現一個很有趣的現象,幾乎每一代人都不滿意下一代,而且不滿意的理由都差不多。

我記得一次上課后,有一個學生跟我說錢老師我太喜歡你的課了,聽完課一星期里我們寢室里全是你的聲音。我一聽,說“糟了”。也就是說我控制了這批學生,他的思想跳不出我進課的范圍,這和我的初衷非常不一樣。

我在臺灣講,坦白講在大陸跟青年見面我是戴著面具,包括今天在內,我并沒有把心里所有的話全部講給你們聽,我最重要的思想可能沒有說。什么原因?就是害怕影響你們,害怕誤導你們。

                       

                                                         ——錢理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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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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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每一代人都不滿意下一代

2002年我在北大退休前最后一批學生是1980到1983年出生的學生,這樣我就有機會接觸了80后的學生。但我真正關心80后的學生是退休以后,2006年到北大演講題目就是“如何看待80后這一代”,也就是說我2006年開始關注80后的學生。是因為我看了《中國青年報》的調查報告講了兩點引起我的注意,第一據統計現在80后的青年有2億人,這把我嚇了一跳,2億青年,而且他們要成為國家的主導力量,這批力量是不可忽視的。


另一方面,當時圍繞著如何看待80后,社會上有一場爭論,或者說社會和80后自己有一場辯論。社會上這么評價80后,說80后的特點,一是生活離不開網絡,一是重視外表,講究穿著,這個80后自己大概也認可。但問題如何評價?社會上說80后永遠以自己為中心,道德觀念、是非觀念、責任感不強,總是高估自己能力等等。而80后不服氣,他說我們非常陽光,哪像你們那樣?因此80后就提出呼吁,請別誤讀青年。

                                     錢理群


你們可以想見,我是站在80后這邊,我就起來為80后辯護。我的說法也很特別,我說從我的研究出發,我研究中國百年歷史的時候就發現一個很有趣的現象,幾乎每一代人都不滿意下一代,而且不滿意的理由都差不多。


當年五四的一個代表人物劉半農寫了一篇文章叫做《老實說了》,他瞧不上30后的人,30后的人第一不愛讀書,又喜歡罵人,30后的人就跟劉半農吵得一塌糊涂。我是30后出生的,大概就屬于劉半農不滿意的,又不讀書,又愛罵人的人,但現在我不是成了大家心目中尊敬的人了嗎?(笑)所以我就得出結論,為下一代人担心實在是杞人之憂,每代人都有自己的問題,但既不能看得太重,而且最終得靠他們自己解決問題。一是要相信青年,二是要相信時間,這是我的兩個基本信念。


2006年到現在八年,八年后人們對80后的評價大不一樣了,80后已經成為這個社會的中堅力量,而且社會已經承認他們了。倒是80后又有資格來批評90后了,理由也差不多了,你們不讀書又喜歡罵人。(笑)


                                       錢理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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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大懺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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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個人脾氣很好,但當時突然憤怒了

我上課很受學生歡迎,同學們聽課的熱情和迷戀,我既感動同時也很担心,會引起我的煩心。我記得一次上課后,有一個學生跟我說錢老師我太喜歡你的課了,聽完課一星期里我們寢室里全是你的聲音。我一聽,說“糟了”。也就是說我控制了這批學生,他的思想跳不出我講課的范圍,這和我的初衷非常不一樣。


有學生說非常喜歡聽錢老師的課又怕他控制我。怎么辦呢?我就坐在教師的角落里,不敢正面對著他,免得被他控制。


我覺得這是反映了一個啟蒙主義者一個內在的矛盾,因為你既然是啟蒙主義者,你的言說當然希望有一定的說服力,要有吸引力。但另外你這種吸引力如果變成控制力,就會導致對你對象的壓迫。我的課氣場非常大,你不能完全投入,你要反抗。作為啟蒙者,你作為教師,特別是你逐漸具有權威性,當你成為學術權威或者教育權威的時候,也就意味著你是有權力的,你對學術權力教師權力必須保持警惕,如果濫用權力你會成為新的擋路石,而這正是我高度警惕的。所以,我一生中有六大懺悔,其中一個懺悔就是我跟學生的一次交往。


                                    北京大學


有一次博士生考試,那個學生一坐下就滔滔不絕地講自己的想法,是極度自信的學生,我幾次打斷他,他都不聽。在我看來,他說的都是一些不著邊際的話,我這個人脾氣很好,但當時突然憤怒了,連問了他六個問題,他目瞪口呆的答不出來。但那個學生突然以一種非常失望的眼光看著我,那一瞬間我就發現錯了,作為教師你應該指導學生,但當時我以勢壓人,我比你有地位,你來考我的研究生,你怎么能不聽我的呢?但弄不好學術權威就形成了一個壓迫甚至形成了專制,形成了學術霸權。


由此,我開始警惕,啟蒙主義其實是兩種不同類型的啟蒙,一種啟蒙是啟蒙者以真理化身,向對象灌輸真理,要對方聽自己的,這是一種霸權主義。另一種啟蒙,是我追求的,老師和學生處于平等的地位,大家都是真理的探討者。啟蒙的目的是建立自我和對象的雙重主體性,既要你自己有主體性,同時也要啟發年輕人、啟蒙對象的主體性。因此,如果大家聽我的課,我在課堂上不僅跟學生講我知道什么,我想什么,同時我要向學生講我不知道什么。

在大陸跟青年見面我戴著面具


魯迅作為啟蒙主義者最大的痛苦和顧慮,也是一種有罪感,他經常說我喚醒人們但我不能給他指出道路,我把屋子里的人喚醒,但路怎么走我不知道,因為我自己也在追尋真理。因此,魯迅說,搞不好我成了幫兇。在這方面,我也有一個痛苦的記憶,也是我的六大懺悔之一。


多年前,除夕的頭一天晚上,我突然接到一個學生電話,他說他是北大醫學院的一個學生,他給我講了他的故事。他中學讀書的時候就受到了我的影響,當然還有別人的影響,也是我在他心里播下了反抗的種子,所以他對現行教育制度不滿,他宣布退出中學教育,然后自學。這個孩子非常聰明,他自學考上了北大醫學院,而他考北大醫學院也是奔著我來的,因為他的成績夠不上北大,但他覺得北大醫學院可以。他是曲線救國,因為進了北大,可以有更多的機會接觸到我。到了北大醫學院,發現北大醫學院不像他想象的好,然后他就反抗,寫文章批判學校,拒絕參加學校的一些活動,最后北大醫學院開除了他。他是農民出身,他的父親帶著孩子來求情,北大醫學院說只要孩子低頭認錯,就可以,但孩子不肯低頭,他父親打了他,他逃開父親來給我打電話,我一聽就(覺得)糟了。

                                     ▲魯迅


我立刻跟他說另一番教育,我說魯迅說了一要生存,二要溫飽,三要發展,你首先要生存。孩子說,錢老師你為什么不早說?這個學生后來找不到了,這是一個永遠無法挽回的錯誤。當時我啟蒙有偏差,我只強調了反抗,沒有強調必須妥協。片面的啟蒙反而害了學生,更主要的是我不成熟的思想害了青年,我的思考和今天講的話,都是不成熟的,青年按我的話去做就糟糕了。魯迅說如果不經思考產生的后果自己承担可以,但如果年輕人去承担后果,就違背了我自己做人的原則,所以我經常陷入這樣的痛苦。


我說為什么在臺灣講課非常輕松,而在大陸很緊張呢?原因就是這樣。我在臺灣講,坦白講在大陸跟青年見面我是戴著面具,包括今天在內,我并沒有把心里所有的話全部講給你們聽,我最重要的思想可能沒有說。什么原因?就是害怕影響你們,害怕誤導你們。面對青年我有一種緊張感。有什么問題自己承担,但是絕對不能讓青年承担。用魯迅的話說,自己不犧牲絕不能鼓勵別人犧牲,我還在做教授,我就不能鼓勵別人輟學或者怎么樣,這是一個基本的底線。所以這也會形成一個非常巨大的痛苦。

編者:西門忘我



新京報書評周刊 2015-08-23 08:4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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