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旭瀾 太平雜說 二值背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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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平軍中,有個被對方統帥曾國藩念念不忘的人——他,就是林啟容。
  曾國藩吃盡林啟容的苦頭,卻由衷贊佩他。那是由于林啟容堅守九江。
  在太平軍造反時,被鄉里認為是“無賴”的林啟容投奔楊秀清手下。起初不過是健卒,也就是好兵、優等兵。繼而升為卒長,是倒數第二級的基層軍官。但東王楊秀清注意著他。在1853年太平軍占領南京后兩個月,楊秀清提拔他為士官正將軍,是中上層的人物了。升官后,就隨洪秀全的妻舅賴漢英溯長江征戰于安徽、江西。一個月后,因戰功升為殿右八指揮。再過一個月,即1853年9月隨石達開的哥哥石祥楨攻占九江。到1854年4月,升為殿右十二檢點,同時成為九江的領軍人物。楊秀清實行了對一個親信的安排。1855年1月,太早軍第四號人物石達開任西征軍統帥,林啟容直接受石指揮,參與了石達開所指揮的大勝曾國藩的湘軍水師的戰役。曾國藩因為水師的大敗,跳水自盡未遂。不過,此戰主要是石達開與曾國藩的直接對話。然而,曾國藩對林啟容印象深刻。1855年秋,曾手下的悍將、湖南提督塔齊布因屢攻九江不下,憤懣嘔血而死,曾對林的印象就更深刻了。
  洪秀全與楊秀清內訌時,林啟容在九江,沒有卷入。曾國藩派人持信給林啟容,說他是“楊氏之黨”,是韋昌輝及其黨羽所必除之人,勸他投降清朝,既可“誅戮韋黨,以快私仇”,還可照舊例給他官做。信中還說他“有強固之志,無殃民之罪”,適當地贊揚了幾句。但是,他當著送信人的面,將信撕了。想必,一定還會嘲罵曾國藩幾句。曾國藩誘降不成,不久之后,趁攻下武昌的勢頭,讓悍將李續賓、湖北提督楊載福率大軍進迫九江,從1857年1月8日起進行環攻,激戰六晝夜,硬是拿不下,只好敗退。林啟容守住九江,對穩定太平軍全局有很大作用,因此被封為忠貞侯(后改為貞天侯)。不站在楊秀清一邊,不迷惘觀望,也不動搖信心,對洪秀全確實是難得的忠貞。林啟客被封忠貞侯,比李秀成被封合天侯還略早些。只是,林啟容被視為“楊黨”,而且據守九江要地,洪秀全絕不可能讓他到南京主持或參與全軍指揮。
  林啟容的形象、品格的完成,還在于生命的最后幾個月。
  1857年10月,九江外圍的小池口、湖口相繼被清軍占領,九江成了孤城。在清軍陸上三面合圍、長江上有水師巡邏的情況下,林啟容的守軍完全斷絕外援。隨著外援的斷絕,軍糧甘益缺乏。林啟容下令官兵,在城內耕地種麥。但這個辦法,終究不能根本解決問題。半饑半飽的守軍,體力當然大減。但是,這一舉措,卻又加強了官兵死守的決心。1858年3月30日起,清軍開始晝夜進攻。林啟容督率部下,憑借高城深壕堅守,清軍不能得逞。但李續賓畢竟不是省油的燈。看到地面仰攻無效,就改變辦法。在東門外磨盤州開挖地道三處,用火藥炸城。5月8日,將東門城墻轟塌數丈,還是沒能攻進。5月12日,又將南門城墻轟塌十丈余,形勢十分嚴峻。林啟容指揮部下,在缺口處拋擲火藥桶,炸死炸傷不少攻城清軍,堵住缺口。李續賓當然不肯就此罷手。當沿城迤東而南的地道竣工的次日,即5月19日,炸藥多處轟發,地動山搖,土石亂飛,天昏地暗,城墻崩塌百余丈。攻城清軍此時都為這種驚天動地的情景震撼、驚呆了。直到煙焰消散,看見守缺口的人數寥寥,才壯起膽攻城。清軍入城之后,林啟容還率領傷殘嬴弱的部下巷戰。終究寡不敢眾,守軍一萬七千余人,全部戰死。長江流水,一時都變血紅。如此慘烈的守衛戰,全軍沒人投降,同林啟容的表率作用和人格力量,都是分不開的。
  早在1857年1月,李續賓、楊載福猛攻不下之時,曾國藩在給朝廷的奏折里,就說林啟容“負死固守,其堅悍兇頑,實出意料之外”。1858年5月終于攻下,曾國藩又在給其弟的家書里,由衷贊嘆:“林啟容之堅思,實不可及也。”1863年,洪秀全在追封功臣之時,封林啟容為勤王。李秀成被俘后,答曾國藩問,以尊敬的口氣,稱林啟容為開國功臣,其實主要是對他堅守九江的敬佩。因和林鳳祥、李開芳連在一起回答,就這么說了。沒有在九江幾年的作為,曾國藩決不會特地問起林啟容,李秀成也不會對林心懷敬佩。
  什么叫死守?林啟容在九江的作為,是一個極其明確、充分的答案。從他進占九江到最后全軍戰死,將近六年之久。最后一次的守衛戰,也有十六七個月,援兵的可能性幾乎沒有。小池口、湖口失守后六個余月,連一粒糧食也運不進九江城了,同時,連飛鳥也飛不出這座攻守雙方挖掘了兩重深壕的孤城。如此艱難、無望的堅守。在中國乃至世界的戰爭史上,都是罕有的。日本人白浪庵滔天稱林啟容為“雎陽而后有斯人”,好像是很高的贊美。其實,張巡守雎陽(今河南商丘),時間之長短,慘烈的程度,都不及林啟容守九江。
  林啟容死守九江,創造了一個艱苦卓絕的戰例,創造了一個難以企及的人格。但他為太平軍所作的貢獻和犧牲,放到中國歷史發展的格局中,作用是負數。因為,洪秀全這個倒行逆施、胡作非為、一心要天下為已的造反領袖,根本就不值得忠誠。洪秀全盤踞愈久,對中國對百姓危害愈深愈重。我的其它幾篇《太平雜說》已一再說到,這里不贅。從這一根本角度去權衡,林啟容與張巡根本不可相提并論。張巡抵抗的是安祿山的軍閥反亂。這個反亂是野蠻落后要取代相對的先進與文明。張巡的死守,既是忠于李隆基(唐玄宗)為代表的唐皇朝,也是維護社會的文明進步。就個人來說,林啟容不站在“楊黨”立場反對洪秀全,拒絕曾國藩的誘降,事前盡一切可能備戰,隨后長期無望的死守,戰爭中指揮得當,注意為部下作表率,又不像某些太平軍將領那樣搜刮殘害百姓,人格達到很高的層次,在當時敵對雙方都幾乎無人可比。但他在歷史進程中的作用,卻又形成明顯的悖論。可說是人格與歷史價值的二元對立,不能用好或者壞的簡單標準來判斷。
  對林啟容這樣的忠臣義士,要分析要理解,既值得贊佩更應該指出他的根本上的迷誤。他留下的二值背反的突出實證,很可供一切后來人,尤其是將忠臣視為絕對人生軌范的文武官員,好好思考。況之當代外國,紅色高棉有人至死無限忠誠于波爾布特,即使其本人完全忠誠,或者是開弓沒有回頭箭。但是這樣的忠誠只有個體人格的意義,而在社會價值方面卻只能是無可奈何的虧欠。

 


潘旭瀾 2011-12-18 22:15: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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