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想者電影公司/圖)中國導演修辭能力薄弱,婁燁則是過剩。《蘇州河》看起來粗糙,其實是一種細膩的凌亂。《推拿》也是如此。婁燁迷戀某種極度的痛苦,所以《推拿》里有了郭曉東的切腹,秦昊的大口吐血,梅婷手指受傷的狂喊,以及一個弱視女子追求愛人不得后的痛哭。我 不太喜歡《推拿》,但仍然認為它是今年國產片的上乘之作。還好,當我這么說的時候,朋友們并不覺得有邏輯問題。看《推拿》那天刮大風,街道很像貝拉·塔爾電影里的場景。貝拉·塔爾在電影里使用了太多人造風,近景處樹葉被卷到半空,遠處小樹卻紋絲不動。最早我喜歡他營造的氣氛,后來則略嫌其空,嫌其修辭的過度。婁燁電影里的雨很像貝拉·塔爾的風。婁燁拍電影多在滬寧兩地,《推拿》和《春風沉醉的晚上》在南京。南京降水量是北京兩倍,于是導演為其鏡頭中雨水的使用,找到了自然環境的依據。但雨仍然作為修辭存在。中國導演修辭能力薄弱,婁燁則是過剩。他的修辭還包括情緒化的手持攝影、碎片化的剪切,這讓他的作品增添了幾許現代性的迷離。他也很注重音樂的力量,這讓他的電影充滿了迷人的情調。2000年的時候,我迷戀婁燁的形式感。《蘇州河》開頭那段我看了幾十遍。這個故事的講述者,是一個拍私人錄像的攝像師,電影是以他的視角展開的。當時DV剛露頭,于是有人認為此片體現了DV的粗糙美學。這當然是誤解。《蘇州河》看起來粗糙,其實不然,那是一種精致的粗糙、細膩的凌亂。《推拿》也是如此。曾有人分析婁燁風格的來源。有人說他受拉斯·馮·提爾影響,我不知道依據何在。但婁燁至少實踐了拉斯·馮·提爾發起的DOGMA95宣言的半部教義,比如必須手持、不使用無來源的光。《春風沉醉的晚上》用光就很極端,某些空間光不夠,導演卻任其自然。看的時候專業人士都不禁一驚,覺察到婁燁的聰明。這次,《推拿》使用廣播腔的畫外音,也能讓熟知1980年代新電影史的人會心一笑。近幾年,婁燁在現代性景觀外,又增添了與中國古典美學的對話。《春風》的荷花和豎排漢字,《推拿》里的雨和笛聲,這都讓某些觀眾產生微醺之感。就說這一幕:小瞎子愛上按摩女,那一日,下起了傾盆雨,他面窗站立,她倚門遙望,大雨當中恰好有人吹笛子,笛聲如訴,為故事定調。這看起來很美。使我想起《心花路放》里,導演見縫插針地安排的那場大媽廣場舞。就像是正餐結束,服務員馬上送來小甜點,讓客戶的舌苔和味蕾得到了全面的照顧。但我覺得這都是小清新小感覺,不是大師氣象。其實我對婁燁的質疑是從更早開始的。我不喜歡他的悲觀與撒嬌主義。余虹只因大學時代發生的某事,人生從此被毀了,人格的發展也停滯了,生命中惟余慟哭。當中偶爾平靜幾天,也是為了幾天后的大淚滂沱做準備,這是撒嬌派的人生觀。婁燁為他的悲觀主義提供了一套形式系統,并將此風格貫徹到底。有時候,這視覺系統比敘事更重要,它就具有某種強制性。它的情緒經常是各種技術手段強行堆積出來的,觀眾的情緒還沒有到達某個地步,但導演強行把我們推向了那里,它還強烈地規定著我們的情感走向,給予觀眾自主發展的情感空間很少。《推拿》、《花》一樣都存在著一種過度修辭。鏡頭永遠的劇烈搖晃,依據是什么?搖晃的程度與內心情感的強度是否匹配?婁燁迷戀某種極度的痛苦。但《推拿》里郭曉東的切腹,秦昊的大口吐血,梅婷手指受傷的狂喊,以及一個弱視女子追求愛人不得后的痛哭,都給予我虛張聲勢之感,我相信生活中我們會時常遇到一些驚悚場景,我們也會遇到陌生人痛哭,而我們不知原委。這我們都理解。但電影里的這種設計太多了,況且這些人并非陌生人。就像留法學生李緹,在朋友聚會上,她平靜地將身往后一仰,讓自己掉到高樓下,摔死了。婁燁致力于表達人生的負面情緒,又將性當作克服這種情緒的工具。這種表達其實已不能給予我們什么啟發。但我們往往不敢反對這些。知識分子會從這種對痛苦的表述里看到其政治批判的潛力,從而贊賞這個狀態。是的,這些年我們把婁燁當作一個具有批判性的政治導演,可這是另外一個誤解!就像我看到的那樣, 他其實只關心內在世界的混亂與迷狂。當然,對極度痛苦的迷戀也許不是問題,也許僅僅和導演氣質有關。氣質似乎是不可以批判的,但我認為這可能關乎心智的成熟。看完了《推拿》之后,一個電影人對我說,他發現婁燁是一個小男孩,一直沒有走出青春期。我很贊同這觀點,我則指出婁燁電影一貫的感傷主義。他說:“不是感傷主義,是感傷癖!”他說話比我刻毒,他可能更有洞見。在這里讀懂中國南方周末微信號:nanfangzhoum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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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周末 2015-08-23 08:43: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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