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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橋大學第十代中國史教授、東亞研究中心主任,英國國家藝術院院士。曾任劍橋大學副校監、亞洲與中東研究院院長。主要研究領域包括1850年到1950年間中國全球化進程,中國近現代戰爭史,中國共產黨黨史。代表著作《從朋友到戰友:中國共產黨的創建》《中國民族主義與戰爭》《劍橋戰爭史》《為中國而戰》。 新歷史合作社傳播與項目主管,媒體人和社會學者。曾分別在香港大學、牛津大學、澳大利亞國立大學、哈佛大學担任項目及課題的核心研究人員,領域涉及新聞、政治、漢學、法律。 金健 歡迎大家來到大江大海論壇,這次論壇是新歷史合作社、人民日報《國家人文歷史》主辦、協辦的一次沙龍活動。非常榮幸可以請到方德萬教授來到我們的現場。 今天我們討論的話題是國家主義,我開始對國家主義有認識,是在大一大二的時候,當時中日關系不好,發現國家主義變成我們生活中的一部分了,它不再只是口號,是抽象的東西,而是成為了非常接近我們生活的一個詞匯。所以我很好奇,國家主義是在什么時候真正出現的,它的起源又是怎樣的? 方德萬: 國家主義這個詞是個很復雜的東西:有國家主義,另外還有民族主義,兩個是不一樣的東西。國家主義主要關于國家,而民族則是另外的一個事情,有很長的歷史。 你的問題是國家主義是什么時候開始的,可能有很多人覺得國家主義或者民族主義是剛剛才有的,是新中國以后才有的一個概念。但是我覺得在清朝末年,洋務運動的時候就已經有了,而且民族思想在那時已經興起了。國家主義一方面是從西方——通過日本傳入中國,另一方面中國民族和國家的變化也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 最重要的還是洋務運動之后的時期,特別是太平天國以后。在太平天國時期以前,中國歷史都是以皇帝為中心,敘述歷史的方法也是以帝王朝代為主軸。但是太平天國以后,進入一個戰爭頻發的時期。從那時起我們開始考慮的中國到底是什么,現在的中國跟皇帝時代有什么區別。當然李鴻章還有康有為,他們是中國文化的傳統代表,太平天國以后,這樣的爭論已經開始。義和團之后,辛亥革命取消了皇帝制度、傳統封建制度。所以辛亥革命之后,中國是什么,中國人是什么人,中國在哪——這三個問題一直存在,直到今天。 辛亥革命以后,有個五四運動,還有國民黨政府,還有共產主義革命,還有解放戰爭,還有文革,還有改革開放。變遷到現在,這三個問題還是最重要的,而且一直沒有一個一致的應答。這證明這個問題還真的特別重要。現在有一些學者說,在宋朝以前,民族事實上沒有形成,但自宋朝以后,中國已經有一個很強的民族概念。而且宋朝跟日本的關系已經不是很好,國家主義、民族主義在中日關系中也顯得很重要。 金健: 所以說,您覺得國家主義這個詞匯一直纏繞著日本,是嗎? 方德萬: 不是一直都是。你說中國是一個國家,也就是說,日本不是中國的一部分,兩個國家之前的關系當然可以映射“國家主義”的概念。國家這個概念,就是state這個概念,也可以有很多的變化。 我想可以說,在19世紀歐洲,國家這個概念已經有了一定的存在歷史。國家有好幾個特色:語言,中國人說中文,法國人說法語,德國人說德語,語言是很重要的東西;軍隊,也是國家很重要的東西;一個國家要有法律和法定系統,也是這個國家的特色。而且也是從19世紀開始,國家成了所有人關心的概念,國家的派生物也在19世紀大量出現。所以在洋務運動時期,許多中國學者也是通過分析歐洲的歷史,學到這個概念,比如日本明治改革之后了解到這個概念。如果我們要說國家主義是19世紀中的一個東西,那中國民族主義思想是從哪個時候開始的,就是一個更復雜的問題。宋朝,或者是從清朝,各個學者都有不同的回答。 金健: 在您的新書里,講到了中國海關,您曾經提到尤其在建國之前,中國海關對整個中國有非常大的影響。您覺得,中國海關對整個國家主義的建立有什么樣的影響呢? 方德萬: 我發現中國海關真的是非常有意思,也非常有特色。一方面中國海關絕對不是帝國主義的工具,中國海關屬于中國國家、中國政府的。一開始肯定是皇帝管,民國時期是財政部或者外交部,所以海關是中國國家的一個機構,但是這個機構里邊有很多外國人,高層的官員很多來自英國,也有從日本、法國、美國、俄國過來進行協助的——所以也不能說這個跟外國完全沒有關系。我的看法是,中國海關是全球化的東西,中國海關不僅是做貿易,開拓港口的,中國的郵政和同文館也是他們建立的,同時還建立了中國第一支現代海軍。雖然做的不夠好,但都是海關創立的。 歷史是非常有意思的,一方面他們的行政理念有一些是從西方國家來的,在人員管理都是西方式的,但是也有很多部分是從中國傳統的海關傳承的,而且很多行政方法都是從中國傳統的行政方法學的。從太平天國到1949年,海關的角色非常重要。征稅方面,從清朝末年到民國時期,中央政府百分之三十到五十的錢都是來自海關,并且利用海關發了很多國債。沒有這筆錢,很多國家想建立的東西都不能實現。從太平天國到解放時期這一個世紀,它是唯一一個一直存在的行政機構,其他的政府機構都有解散的經歷,或者被取消過,或者沒有實在的權力。所以可以說,海關是支持中國中央政府最重要的一部分。比如說在義和團時期,中國的分散是很有可能的,因為李鴻章已經準備跟俄國建立一個新的中國,而且在江南有英國人的計劃,在東北有日本人的計劃等。但是那個時期,海關因為有它的權力和關系網,安排了很多國家一起合作來支持清朝。 所以在很多方面,中國當代的國家,不只是從中國內部來的,不只是從中國革命來的,也是受到全球化的當代國家機構的一些影響。所以從這一角度來說,中國和世界關系密切。 金健: 所以您的意思是,國家主義這個概念,除了戰爭的沖突、革命的變化所致,還有存在全球化趨勢的機構,讓它變得具體。比較有意思的是,今年是反法西斯戰爭勝利70周年,您覺得,戰爭尤其是二戰,對于中國國家主義的形成,起到了怎樣一個作用? 方德萬: 我們歷史學家總是說這個問題很復雜。確實是這樣,我之前主要研究抗戰,當然抗戰或二戰跟中國歷史、民族主義和國家主義有密切關系,但抗戰歷史也有一些特殊的部分。 比方說,二戰從80年代起在中國受到很多的注意,以前一般人不太討論抗戰或二戰,討論的是革命戰爭。關于抗戰的新的評價都是在南京開始的,南京有一個民國研究中心,他們是利用歷史檔案館的資料來給國民黨新的評價。為什么是八十年代,一方面,中國改革開放已經開始了,共產主義需要一個新的東西。當然,我想這個新的評價,有正面,也有負面。在抗戰中,國民黨軍隊,他們的貢獻很大,以前沒有說,所以可以給一個新的評價,這是我非常贊成的。以前說很多是批評,改革開放以后有了新的評價,當然很好。但是抗戰的敘述方法是有問題的,我現在在劍橋有一門中國抗戰的課,大陸學生發現,在他們的教科書里邊,有很多東西沒有得到足夠的注意;還有他們會發現一些國外大學知道的內容,他們并不知道,所以感到很不好意思。跟老外學習中國是很奇怪,一些敏感的東西就更復雜模糊。 另外一個看法,是關于年號。抗戰和二戰是什么時候完成的,一個國家要怎么處理這個問題中國是什么地方,中國人要做什么東西,中國獨立的意義在哪里,這些問題都需要回答。1940年毛澤東出版了《新民主主義論》。他的看法是,過去是封建的過去,戰國時期以后的孔子、孟子、朱熹、王陽明,都是封建,我們需要一個新的中國。所以新中國的概念我想在新民主主義論里已經存在了。在1943年,蔣介石出版了一本書——《中國的命運》。《中國的命運》對中國歷史的態度和毛澤東不一樣,他說我們有很寶貴的歷史,很寶貴的哲學,所以他說古代中國與當代需要是一個互相支持的關系。為什么《中國的命運》在1943年出版?因為那個時候剛剛取消一些不平等條約,而且抗戰的綱領就是“抗日建國”,所以蔣介石的意思就是說,我們已經達到了一個取消了不平等條約的時候,建國現在就可以開始了。 二戰現在是非常普通的一個概念。但是,英國歷史學家,我的一個同事,出版了一本書,也是分析二戰概念的歷史。他的文章里面,有一個很有意思的事,他說我到1948年的時候才發現“二戰”這個詞匯:英國政府寫的正式戰爭史,用的詞匯是official history。而且以前他們也沒有用“戰爭”這個概念,用的是great war(大戰)。還有中國人也不是用二戰,而是用抗戰。那么是誰開始用二戰這個概念?當然是美國。羅斯福總統,在40年代開始用這個詞。為什么呢?我想有兩個目標,一個是動員美國,美國是比較不太喜歡戰爭,但是羅斯福覺得,美國必須參加二戰,所以他就是用二戰這個詞來動員。而且他把這個戰爭給了一個道德目標,是什么?就是支持獨立國家,支持國際貿易等等。而且因為美國在二戰以后變成了世界大國,所以他決定我們應該用這個詞。所以到現在我們全世界還在用這個詞,我覺得應該可以重新考慮一下(它的存在)。 金健: 在我們所謂的二戰時期,從1931年到1945年,或者從1937年到1945年,除了我們定義的對外戰爭,還有一部分是發生在我們內部,比如國共戰爭,內部其他軍隊和勢力的戰爭。其實他們共筑了這個國家主義,共筑了中國人要去哪里,要走向何處。這個時候,“中國人”這個詞匯突然變得重要起來。它的原因可能有外界的,因為我們要抗日;也有內在的,就是當這個社會系統變得非常動亂的時候,所有的中國人或者知識分子都在考慮中國要去哪里。我這么理解,不知道對不對? 方德萬: 我的意思就是這樣。在抗戰的時候,我們研究抗戰史的人,可以看到各個戰役、各個戰場的情況,但是,從文學、史學或者文化的角度來看這段歷史,這樣的研究到現在還是很少很少。所以我想我們應該更注意一點,在中國人腦子里,他們對戰爭的態度到底是什么,他們的希望是什么。現在有很多的回憶錄我覺得很好。以前,我們利用檔案館的資料,你可以看到很多軍隊或政府的文件。在那樣的文件里,他們不太討論他們的看法或者他們的希望或者他們的担心。但在回憶錄里面,這樣的東西你就可以看到。有很多歷史學者很重視檔案的資料,檔案資料價值當然是非常大,但我想回憶錄也是很重要。不過在抗戰期間去世的人沒有機會寫回憶錄,所以所以這也是很大的問題。 金健: 我一開始是看的齊邦媛老師寫的《巨流河》,我覺得她是在思考一個問題:那個時候人的生活狀態是什么,那個時候的中國人是什么?其實我很少從她的作品中看到她對自己黨性身份上的認同,比如我是國民黨官員的女兒;反而她去想的是我作為一個人,或者我作為一個中國人,我是怎樣生活的,我在哪里經歷了什么。 方德萬: 齊邦媛的回憶錄,我認為文學價值是很高,因為她不太注意我是國民黨員或者我是共產黨員的身份。關于抗戰時期的歷史,她就是寫那個時候我是一個女青年,我的生活到底是怎么樣,我周圍的東西到底是怎么樣。我作為一個中國女知識分子,應該做什么,我的價值到底是什么,我的家人關系到底是什么,我與父母、我的學校等等有什么經歷。我想在抗戰時期,最重要的是她和一個男人有關系,是一個空軍,寫得非常非常有意思。我為什么喜歡她?因為她是讓我們自己想一想,事實到底是怎樣這種事實不是很邏輯、很規范的東西,沒有“你必須這樣想”的束縛。 金健: 近代歷史和當下中國,國家主義和民族主義都在不斷變遷,在轉折中哪一個是最重要的呢? 方德萬: 我想是辛亥革命。辛亥革命以后,至少有兩三個約法的新政,30年代也有,在40年代也有。這些憲法和約法的目標,是解決關于國家機構、中心權力、地方權力、征稅權力的問題,或者民眾的定義、人民的定義、公民的定義。從憲法的歷史來看,我想是關于中央和地方的關系,你可以用毛澤東的話來說,這個矛盾,用憲政來解決。第一個矛盾,是中央的權力應該有,但是中央的權力是有什么限制,它和地方權力的關系是什么樣子,地方的權力怎么限制。另外一個矛盾是,政治行為的范圍我們要擴大,但政治生活里面的簡政,我們要鼓勵。但是要簡政的話,是和公共利益有矛盾的,(因為戰爭時期,人民需要一個強大的政府來保護他們)。抗日時期,也有一些人在討論我們需要不需要選舉,一般的知識分子都是反對。另外的一個問題就是中國這個國家在世界上的地位到底怎樣。憲政是要處理這個問題的。所有憲法的目標都要解決這些問題,第一次是1912年、1913年,最后是1914年,還有一個約法,但是都沒有成功。辛亥革命以后,之后袁世凱控制了中國,我們看到軍閥爭斗經常還是關于這些問題的戰爭,所以這些問題還是最重要的。再后來國民黨和共產黨的矛盾也是關于這些問題,還是關于中央和地方的關系、黨的地位、公民的權利和平等。所以,我想辛亥革命的重要性還是非常大的。而且辛亥革命興起的每一個矛盾和問題,到現在還是沒有完全解決,可以說辛亥革命是最重要的轉折,它的影響一直持續到現在。 金健: 那辛亥革命以后,黨派和國家主義一直是以一個什么樣的方式來互動的呢? 方德萬: 孫中山說,中國社會是一盤散沙,沒有凝聚力,那怎么解決?其實還是中央和地方關系的問題。所以我想,一個社會要賦予人民投票權,才能形成足夠的凝聚力——這是一種動員社會的方法。國民黨為什么失敗?他自己里面太分散了。在抗戰的時候,這很重要;整風運動時期,毛澤東也是怕共產黨內部的派別太多了,希望把共產黨變成一個很沉穩、很有紀律的組織。然后利用這個黨,放在每個地方,放在每個社會機構,通過控制這些組織動員整個社會。所以我想黨和中國的國家主義是這樣的關系。 中國是這么復雜的一個國家,要動員它你需要一個忠誠的組織或者黨。但是黨跟國家的利益也是不完全一樣的,國家是為了全民、全國,但黨有它自己的利益。因此,處理黨和國的利益矛盾變得很重要。 金健: 90年代,互聯網蔓延全球,世界連接地更密切,變得更全球化了。你覺得在這種環境中,不僅是中國的國家主義,整個世界的國家主義,它的領域是擴大了還是縮小了? 方德萬: 這個問題很復雜,一方面要說,全球化的歷史很長,不是90年代才開始的,在唐朝就有——唐朝是非常全球化的朝代,宋朝也是這樣,那時候有佛教傳入,雖然他們與當代全球化的歷程是不一樣的,但也是全球化的勢力表現。從歷史上看,有時候全球化的程度比較強,有時候比較弱。而現在確實處于比較強的時代。 90年代之后,中國全球化的速度是非常快的。但從今天的情況來看,整個世界的全球化步伐是減緩了。我也不知道以后會怎樣。但現在我覺得有些反全球化的現象發生。英國是這樣,右派非常反對歐洲化,想回到50年代的狀態。法國也是一樣,法國右派也很強,德國也同樣是這樣。在世界公民成為一個很重要概念的時候,當代反全球化反世界公民的趨勢也越來越強:國家在重新控制自由移動的趨勢。當然這也跟恐怖主義逐漸猖獗有關系,人民還是需要一個國家來保護他們。
《國家人文歷史》 雜志客廳 2015-08-23 08:4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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