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世相(thefair)的第 438 篇文章Sayings 我幾乎從不失眠,因此我對睡眠習以為常——沒失去過的總是顯得沒那么重要啦。但睡眠正在威脅我所認識的大多數人。他們瞪著眼睛,好像進入了一片白茫茫的空地里,或者緊閉著眼睛,但那只不過是把白茫茫的空地換成了黑壓壓的空地。那種感覺(據我揣測),大概就像是站在鐵軌上被一列火車來回反復沖撞,但那火車卻每次都穿過你的身體,它撞不到你,又不停歇地壓迫著你,這時候大概會想,“要么撞死我,要么滾開!”但它整夜就那么來回開動,唯一的辦法是離開床,點根煙或者打開一本書,但一旦進入了躲避失眠的狀態,火車的陰影就不會消失,因為你知道你總會回到床上,睜著眼睛或者閉上眼睛,然后鐵軌在你前后延伸,火車轟鳴著來回開動。因此,你正晚上都會在“等會還要遇見那該死的火車”的恐懼中。失眠一定是糟透了。而且我發現失眠的感受也許萬古相同。那是一種不但什么都抓不住,甚至連想失去點什么都無能為力的感覺。菲茨杰拉德的感覺是,就像“站在生命的門檻上,無法通過,也無法回去。現在,時鐘敲響四點,我已是個鬼魂”。但誰都不知道為什么。菲茨杰拉德在這場戰役里面也失敗了。所以這篇文章并不是教你如何躲開火車或者從生命的門檻上走下來,只是多告訴你一個失眠者的經歷。有時候我不無負罪感地想:正是失眠的人整夜整夜地盯著黑暗加重了夜晚的黑暗,而我這樣幸運的家伙正是盜取了他們的努力才睡得更香。睡與醒作者:菲茨杰拉德 翻譯:黃昱寧 包慧怡 幾年前,當我讀到海明威的一篇文章《現在,我把自己放倒》時,我想,關于失眠癥,再沒什么可多說的了。如今我才明白,這是因為我自己從來不怎么失眠;似乎每個人的失眠癥都與鄰居的迥然不同,就如他們白天有著迥然不同的希望和野心。 現在,如果失眠是你的天性之一,它會在你三十好幾時浮出水面。那七個寶貴的睡眠時辰突然被一裂為二,分別是——如果你幸運的話——“夜晚最初的甜蜜安睡”和“早晨最后的深沉安眠”,但兩者之間有一條邪惡的、不斷擴大的裂痕。這段時光被記錄在《詩篇》里:“你叫他們如水沖去,他們如睡一覺。早晨他們如生長的草,早晨發芽生長,晚上割下枯干。” 一個我認識的男人,他的麻煩起于一只耗子,我自己則愿意將之追溯到一只蚊子。 自然,我的朋友獨自一人開他的鄉村旅館,疲憊的一天后他發現,真正實用的床是一張兒童床——足夠長,卻不比嬰兒床寬多少。他跳上這張床,深深陷入休憩中,有一只手卻難以自制地伸出床側。幾小時后,他的手指似乎被針扎了一下,他因而醒來,充滿倦意地挪動了一下手臂,然后又睡著了——然后又被同樣的感覺弄醒。 這次他按亮了床頭打——他那流著血的指尖上掛著一只老鼠。我的朋友,用他自己的話說,“發出了一聲驚嘆”,但發出的很可能是狂野的尖叫。 老鼠松了口。它之前從事的工作就是要將這個男人吞個一干二凈,仿佛他長睡不醒。從那時起,連短暫的睡眠都有了消失之虞。受害人坐著,顫抖著,感到非常、非常的疲憊。他考慮著怎樣才能找人做個罩在床上的籠子,他將在其中度過余生。但那天晚上要做籠子是太遲了,最后他終于睡著了,又在斷斷續續的恐怖中醒來,他夢見自己是個穿花衣的風笛手,被翻身做了主人的耗子死纏爛打。 從那以后,他若不在房里放一只狗或貓就再也不能入眠。 我自己在“夜間的禍害”這方面的經歷發生于一個精疲力竭的時刻——攬了太多的活兒,互為枷鎖的情況使任務加倍艱巨,內部和外部的病態——應了那句老話:“屋漏又遭連夜雨。”啊,我是多么希望在這一切掙扎之后能帶上睡眠的皇冠——我是多么渴盼著在那張柔軟如云、永恒如墳墓的床上徹底放松。就算此時邀請我去和葛麗泰·嘉宗單獨晚餐,我也會無動于衷。 但若真有這樣的邀請,我原本還是接受為好,因為最后我獨自進食,或者不如說,成為一只孤獨的蚊子進食的對象。 一只蚊子能比一群蚊子糟糕得多,這令人稱奇。我們可以為一群蚊子準備對策,但一只蚊子,它是有個性的——一種可憎,一種殊死掙扎的邪惡品質。這種個性出現在九月紐約某旅館的二十層樓就像一只犰狳那般格格不入。這要歸功于新澤西州在沼澤排水方面削減的開支,這使得它和它的許多年輕后輩們轉移到鄰州來覓食。 這一夜很溫暖,但在第一次邂逅之后——空氣中模糊的振動聲,徒勞無用的搜尋,晚了一秒而使我的耳朵代人受過——我遵循古法,用被單罩住了頭。 然后又是老套的故事:隔著床單的叮咬,因為抓被單而曝露的那部分手遭到的浩劫,持續把被單往上拉造成的窒息——接著是心理上態度的轉變,越來越清醒的意識,無力的憤怒——最后是第二次的圍剿。 瘋狂的一幕隨之拉開——拿著充當手電的立式臺燈鉆入床底,尋遍整個房間后發現這只昆蟲退到了天花板上,用打結的毛巾發起攻擊,打傷自己——上帝! 在度過了一個短暫的康復期后——我的對手似乎對此心知肚明,因為它竟趾高氣昂地落腳在我的腦袋旁——但我又沒打準。 最后,又過了半小時,我飽受摧殘的神經進入了一種迷狂的敏銳狀態,比魯斯勝利終于來臨,床頭板上留下了一點血污——我自己的血。 如我所說,我認為兩年前的那一夜是我失眠癥的開端——因為它讓我了解到,一個無窮微小的、無法預計的因素就可以摧毀睡眠。它使我——用現在已成為古董的語言來說——“有了睡眠意識”。我担心自己是否還能得到睡眠。我斷斷續續但是海量地飲酒,而在那些不喝酒的夜晚,要不要把睡眠列入計劃成了上床前很久就困擾我的問題。 在長時間坐著、抽著煙工作的一天后是一個典型的夜晚(多希望我能說,這些夜晚已是過去時)。這一天結束于——其中沒有任何放松的間歇——上床睡覺之時。一切都準備就緒,書本,一杯水,額外的睡褲——在我滿頭大汗醒來時用——小圓膠囊里的氨基苯二酰一肼,筆記本和鉛筆——好記錄值得一記的晚間念頭(非常少——白天它們往往看起來很單薄,這并未削弱它們在夜里的力量和緊迫性)。 我上床,通常戴一頂睡帽——我正為一項學術性較強的工作閱讀類似性質的書籍,所以我就這一主題選了一本較薄的書,讀著,直到抽著最后一根煙感到困倦。開始打呵欠時我夾上書簽,合上書,把煙頭扔進壁爐,按下臺燈開關。我先朝左側睡,因為我聽說這樣可以使心跳減速,然后就是——昏迷。 一切正常。從午夜直到凌晨兩點半,房間里太平無事。然后,我突然醒來,打攪者是某種身體疾病或官能紊亂、一個太過栩栩如生的夢、天氣轉暖和轉涼。 我迅速做出調整,徒勞地希望能繼續保持睡眠,但不能——于是我嘆著氣按亮了燈,吃了一小片氨基苯二酰一肼,重新打開書本。真正的夜晚,最黑暗的時刻來臨了。我疲憊得讀不了書,除非喝一杯,而這樣第二天我就會感覺糟糕——于是我起身走動。我從臥室穿過大廳,一直走進書房,接著又走回來,如果是夏天,我就走到外面的后門廊里。巴爾的摩被霧氣籠罩著,我無法數出一座尖塔。再次回到書房,在那里,我的視線被一堆未完的事物牽引:書信、校樣、筆記等等。我朝它們走去,可是不!這將是致命的。現在,氨基苯二酰一肼產生了一點輕微的效果,于是我再次嘗試上床,這回我用半卷起的枕頭墊在脖子后面。 現在我們到了和耶魯比賽那天。我只有一百三十五磅重,所以他們直到比賽進行到四分之三才派我上場,那時的比分是——” ——但無濟于事——二十年以來,我幾乎都用這個關于失敗的夢想的夢來催眠自己,最終它終于失去了效力。我再也不能仰仗它——雖然在情況較好的夜晚它時不時有一些麻痹效果…… 那么,換成戰爭夢:日本人在各地取勝——我的分隊被打得落花流水,在明尼蘇達州某處打保衛戰,我對那里的每一寸地形都了如指掌。派去談判的司令部職員和軍團兵營指揮官此時已被一枚炸彈干掉。由菲茨杰拉德上尉改任司令。他一馬平川…… 夠了;用了多年后,這法子也不中用了。那個背負我名字的角色變得模糊不清。在死寂的夜里,我不過是百萬個乘著黑色汽車駛向未知的陰郁靈魂之一。 現在我又回到后門廊,頭腦極度疲憊,神經系統敏銳到了扭曲的地步——像一把悸動的小提琴上折斷的弓——我看見真正的恐怖正在上演,在屋頂上,在夜間行駛的出租車刺耳的喇叭聲中,在街對面狂歡的人群尖聲唱出的挽詩里。恐懼與荒蕪—— ——荒蕪與恐懼——我本可能是、可能做的一切都失去了、耗盡了、離開了、蒸發了,再也無可尋覓。我本可以這么做,不這么做,靦腆時本可以勇敢,魯莽時本可以謹慎。 我本不必如此傷害她。 不必對他說這些。 不必為打碎堅不可破的某物打碎了我自己。 現在,恐懼如暴風雨一樣襲來——假如此夜就是死亡之夜的預演?——如果死后的一切就是永遠在深淵邊上戰栗,催促自己前行的只有體內的一切卑劣和惡毒,而前方則是世界上的一切卑劣和惡毒?沒有選擇,沒有路,沒有希望——只有骯臟事物和半悲劇的無休止重演。或是永久地站著,或許是站在生命的門檻上,無法通過,也無法回去。現在,時鐘敲響四點,我已是個鬼魂。 我在床側用手捂住了腦袋。接著是寂靜、寂靜——然后突然——或是在回憶里如此——突然我墜入了夢鄉。 睡眠——真正的睡眠,親愛的、寶貴的睡日民,催眠曲。擁抱我的床和枕頭是如此深沉,如此溫暖,使我陷入平靜,陷入虛無——現在,經過了黑暗時辰的凈化后,我的夢是關于年輕和可愛的人們做著年輕和可愛的事,關于我曾認識的有著棕色大眼睛和真正的金發的女孩。 在1916年的秋天,在下午的涼意中我在白色的月亮下遇見了凱瑟琳管弦樂隊正演出——咿咿呀呀為我們所跳的探戈伴奏當我們起身,所有的人都在鼓掌為她甜美的臉蛋和我的新衣裳—— 畢竟,生活曾經是那樣;我的精神在那遺忘的一刻高翔起來,接著下沉,深深地沉入我的枕頭…… “……是的,愛茜,是的。——哦,我的上帝,好吧,我會親自接電話。” 無可抗拒,散發出彩虹色光輝——晨光女神已然降臨——新的一天開始了。寫于1934年12月。來源:上海譯文出版社《菲茨杰拉德文集:崩潰》更正:經常粗心犯錯,比如4月9日發布的《被貼上與事實不符的標簽后,該怎么辦》一文中所標注的原文整理者應該是“小甲”,而我誤寫成了“阿甲”,請避免產生誤解哦……世相倡導有物質基礎的精神生活文章兼顧見識與審美也許長,但必定值得耐心閱讀覆蓋千萬文藝生活家的自媒體組織“文藝連萌”發起者微信:thefair 微博:@世相
這是世相(thefair)的第 438 篇文章
Sayings
我幾乎從不失眠,因此我對睡眠習以為常——沒失去過的總是顯得沒那么重要啦。但睡眠正在威脅我所認識的大多數人。他們瞪著眼睛,好像進入了一片白茫茫的空地里,或者緊閉著眼睛,但那只不過是把白茫茫的空地換成了黑壓壓的空地。
那種感覺(據我揣測),大概就像是站在鐵軌上被一列火車來回反復沖撞,但那火車卻每次都穿過你的身體,它撞不到你,又不停歇地壓迫著你,這時候大概會想,“要么撞死我,要么滾開!”但它整夜就那么來回開動,唯一的辦法是離開床,點根煙或者打開一本書,但一旦進入了躲避失眠的狀態,火車的陰影就不會消失,因為你知道你總會回到床上,睜著眼睛或者閉上眼睛,然后鐵軌在你前后延伸,火車轟鳴著來回開動。因此,你正晚上都會在“等會還要遇見那該死的火車”的恐懼中。
失眠一定是糟透了。而且我發現失眠的感受也許萬古相同。那是一種不但什么都抓不住,甚至連想失去點什么都無能為力的感覺。菲茨杰拉德的感覺是,就像“站在生命的門檻上,無法通過,也無法回去。現在,時鐘敲響四點,我已是個鬼魂”。
但誰都不知道為什么。菲茨杰拉德在這場戰役里面也失敗了。所以這篇文章并不是教你如何躲開火車或者從生命的門檻上走下來,只是多告訴你一個失眠者的經歷。有時候我不無負罪感地想:正是失眠的人整夜整夜地盯著黑暗加重了夜晚的黑暗,而我這樣幸運的家伙正是盜取了他們的努力才睡得更香。
睡與醒
作者:菲茨杰拉德 翻譯:黃昱寧 包慧怡
幾年前,當我讀到海明威的一篇文章《現在,我把自己放倒》時,我想,關于失眠癥,再沒什么可多說的了。如今我才明白,這是因為我自己從來不怎么失眠;似乎每個人的失眠癥都與鄰居的迥然不同,就如他們白天有著迥然不同的希望和野心。
現在,如果失眠是你的天性之一,它會在你三十好幾時浮出水面。那七個寶貴的睡眠時辰突然被一裂為二,分別是——如果你幸運的話——“夜晚最初的甜蜜安睡”和“早晨最后的深沉安眠”,但兩者之間有一條邪惡的、不斷擴大的裂痕。這段時光被記錄在《詩篇》里:“你叫他們如水沖去,他們如睡一覺。早晨他們如生長的草,早晨發芽生長,晚上割下枯干。”
一個我認識的男人,他的麻煩起于一只耗子,我自己則愿意將之追溯到一只蚊子。
自然,我的朋友獨自一人開他的鄉村旅館,疲憊的一天后他發現,真正實用的床是一張兒童床——足夠長,卻不比嬰兒床寬多少。他跳上這張床,深深陷入休憩中,有一只手卻難以自制地伸出床側。幾小時后,他的手指似乎被針扎了一下,他因而醒來,充滿倦意地挪動了一下手臂,然后又睡著了——然后又被同樣的感覺弄醒。
這次他按亮了床頭打——他那流著血的指尖上掛著一只老鼠。我的朋友,用他自己的話說,“發出了一聲驚嘆”,但發出的很可能是狂野的尖叫。
老鼠松了口。它之前從事的工作就是要將這個男人吞個一干二凈,仿佛他長睡不醒。從那時起,連短暫的睡眠都有了消失之虞。受害人坐著,顫抖著,感到非常、非常的疲憊。他考慮著怎樣才能找人做個罩在床上的籠子,他將在其中度過余生。但那天晚上要做籠子是太遲了,最后他終于睡著了,又在斷斷續續的恐怖中醒來,他夢見自己是個穿花衣的風笛手,被翻身做了主人的耗子死纏爛打。
從那以后,他若不在房里放一只狗或貓就再也不能入眠。
我自己在“夜間的禍害”這方面的經歷發生于一個精疲力竭的時刻——攬了太多的活兒,互為枷鎖的情況使任務加倍艱巨,內部和外部的病態——應了那句老話:“屋漏又遭連夜雨。”啊,我是多么希望在這一切掙扎之后能帶上睡眠的皇冠——我是多么渴盼著在那張柔軟如云、永恒如墳墓的床上徹底放松。就算此時邀請我去和葛麗泰·嘉宗單獨晚餐,我也會無動于衷。
但若真有這樣的邀請,我原本還是接受為好,因為最后我獨自進食,或者不如說,成為一只孤獨的蚊子進食的對象。
一只蚊子能比一群蚊子糟糕得多,這令人稱奇。我們可以為一群蚊子準備對策,但一只蚊子,它是有個性的——一種可憎,一種殊死掙扎的邪惡品質。這種個性出現在九月紐約某旅館的二十層樓就像一只犰狳那般格格不入。這要歸功于新澤西州在沼澤排水方面削減的開支,這使得它和它的許多年輕后輩們轉移到鄰州來覓食。
這一夜很溫暖,但在第一次邂逅之后——空氣中模糊的振動聲,徒勞無用的搜尋,晚了一秒而使我的耳朵代人受過——我遵循古法,用被單罩住了頭。
然后又是老套的故事:隔著床單的叮咬,因為抓被單而曝露的那部分手遭到的浩劫,持續把被單往上拉造成的窒息——接著是心理上態度的轉變,越來越清醒的意識,無力的憤怒——最后是第二次的圍剿。
瘋狂的一幕隨之拉開——拿著充當手電的立式臺燈鉆入床底,尋遍整個房間后發現這只昆蟲退到了天花板上,用打結的毛巾發起攻擊,打傷自己——上帝!
在度過了一個短暫的康復期后——我的對手似乎對此心知肚明,因為它竟趾高氣昂地落腳在我的腦袋旁——但我又沒打準。
最后,又過了半小時,我飽受摧殘的神經進入了一種迷狂的敏銳狀態,比魯斯勝利終于來臨,床頭板上留下了一點血污——我自己的血。
如我所說,我認為兩年前的那一夜是我失眠癥的開端——因為它讓我了解到,一個無窮微小的、無法預計的因素就可以摧毀睡眠。它使我——用現在已成為古董的語言來說——“有了睡眠意識”。我担心自己是否還能得到睡眠。我斷斷續續但是海量地飲酒,而在那些不喝酒的夜晚,要不要把睡眠列入計劃成了上床前很久就困擾我的問題。
在長時間坐著、抽著煙工作的一天后是一個典型的夜晚(多希望我能說,這些夜晚已是過去時)。這一天結束于——其中沒有任何放松的間歇——上床睡覺之時。一切都準備就緒,書本,一杯水,額外的睡褲——在我滿頭大汗醒來時用——小圓膠囊里的氨基苯二酰一肼,筆記本和鉛筆——好記錄值得一記的晚間念頭(非常少——白天它們往往看起來很單薄,這并未削弱它們在夜里的力量和緊迫性)。
我上床,通常戴一頂睡帽——我正為一項學術性較強的工作閱讀類似性質的書籍,所以我就這一主題選了一本較薄的書,讀著,直到抽著最后一根煙感到困倦。開始打呵欠時我夾上書簽,合上書,把煙頭扔進壁爐,按下臺燈開關。我先朝左側睡,因為我聽說這樣可以使心跳減速,然后就是——昏迷。
一切正常。從午夜直到凌晨兩點半,房間里太平無事。然后,我突然醒來,打攪者是某種身體疾病或官能紊亂、一個太過栩栩如生的夢、天氣轉暖和轉涼。
我迅速做出調整,徒勞地希望能繼續保持睡眠,但不能——于是我嘆著氣按亮了燈,吃了一小片氨基苯二酰一肼,重新打開書本。真正的夜晚,最黑暗的時刻來臨了。我疲憊得讀不了書,除非喝一杯,而這樣第二天我就會感覺糟糕——于是我起身走動。我從臥室穿過大廳,一直走進書房,接著又走回來,如果是夏天,我就走到外面的后門廊里。巴爾的摩被霧氣籠罩著,我無法數出一座尖塔。再次回到書房,在那里,我的視線被一堆未完的事物牽引:書信、校樣、筆記等等。我朝它們走去,可是不!這將是致命的。現在,氨基苯二酰一肼產生了一點輕微的效果,于是我再次嘗試上床,這回我用半卷起的枕頭墊在脖子后面。
現在我們到了和耶魯比賽那天。我只有一百三十五磅重,所以他們直到比賽進行到四分之三才派我上場,那時的比分是——”
——但無濟于事——二十年以來,我幾乎都用這個關于失敗的夢想的夢來催眠自己,最終它終于失去了效力。我再也不能仰仗它——雖然在情況較好的夜晚它時不時有一些麻痹效果……
那么,換成戰爭夢:日本人在各地取勝——我的分隊被打得落花流水,在明尼蘇達州某處打保衛戰,我對那里的每一寸地形都了如指掌。派去談判的司令部職員和軍團兵營指揮官此時已被一枚炸彈干掉。由菲茨杰拉德上尉改任司令。他一馬平川……
夠了;用了多年后,這法子也不中用了。那個背負我名字的角色變得模糊不清。在死寂的夜里,我不過是百萬個乘著黑色汽車駛向未知的陰郁靈魂之一。
現在我又回到后門廊,頭腦極度疲憊,神經系統敏銳到了扭曲的地步——像一把悸動的小提琴上折斷的弓——我看見真正的恐怖正在上演,在屋頂上,在夜間行駛的出租車刺耳的喇叭聲中,在街對面狂歡的人群尖聲唱出的挽詩里。恐懼與荒蕪——
——荒蕪與恐懼——我本可能是、可能做的一切都失去了、耗盡了、離開了、蒸發了,再也無可尋覓。我本可以這么做,不這么做,靦腆時本可以勇敢,魯莽時本可以謹慎。
我本不必如此傷害她。
不必對他說這些。
不必為打碎堅不可破的某物打碎了我自己。
現在,恐懼如暴風雨一樣襲來——假如此夜就是死亡之夜的預演?——如果死后的一切就是永遠在深淵邊上戰栗,催促自己前行的只有體內的一切卑劣和惡毒,而前方則是世界上的一切卑劣和惡毒?沒有選擇,沒有路,沒有希望——只有骯臟事物和半悲劇的無休止重演。或是永久地站著,或許是站在生命的門檻上,無法通過,也無法回去。現在,時鐘敲響四點,我已是個鬼魂。
我在床側用手捂住了腦袋。接著是寂靜、寂靜——然后突然——或是在回憶里如此——突然我墜入了夢鄉。
睡眠——真正的睡眠,親愛的、寶貴的睡日民,催眠曲。擁抱我的床和枕頭是如此深沉,如此溫暖,使我陷入平靜,陷入虛無——現在,經過了黑暗時辰的凈化后,我的夢是關于年輕和可愛的人們做著年輕和可愛的事,關于我曾認識的有著棕色大眼睛和真正的金發的女孩。
在1916年的秋天,在下午的涼意中
我在白色的月亮下遇見了凱瑟琳
管弦樂隊正演出——咿咿呀呀
為我們所跳的探戈伴奏
當我們起身,所有的人都在鼓掌
為她甜美的臉蛋和我的新衣裳——
畢竟,生活曾經是那樣;我的精神在那遺忘的一刻高翔起來,接著下沉,深深地沉入我的枕頭……
“……是的,愛茜,是的。——哦,我的上帝,好吧,我會親自接電話。”
無可抗拒,散發出彩虹色光輝——晨光女神已然降臨——新的一天開始了。
寫于1934年12月。
來源:上海譯文出版社《菲茨杰拉德文集:崩潰》
更正:經常粗心犯錯,比如4月9日發布的《被貼上與事實不符的標簽后,該怎么辦》一文中所標注的原文整理者應該是“小甲”,而我誤寫成了“阿甲”,請避免產生誤解哦……
世相
倡導有物質基礎的精神生活
文章兼顧見識與審美
也許長,但必定值得耐心閱讀
覆蓋千萬文藝生活家的自媒體組織“文藝連萌”發起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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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相 2015-08-23 08:4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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