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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錄的片斷(四) 我想寫一本書 叫做 《巫昂——被傷害的歷史》 二歲 在醫院里輸液 一個護士找不到我的血管 在我手上打了一下 四歲 做夢看到桌子上擺了一把紅雨傘 醒來卻一無所有 七歲 上學途中遇到一條蛇 它沒咬我 我放聲大哭 十一歲 在和一個人談戀愛 他后來成為長途貨車司機 從此把我放棄 十七歲 想上一所離家近的大學 沒有成功 成了個假男人 二十二歲 看到一個人 眼睛長得像食草動物 他娶別人為妻 二十四歲 籌備自己的婚禮 沒有丈夫 被迫在網上貼出征婚啟示 二十六歲 成為可恥的第三者 二十八歲 腳下的樓梯有些松動 被夾了一個腳趾頭 送到附近的精神病院 三十一歲 沒有理由再拖下去 我在附近的郊區醫院做了一次人流 出血無數 三十五歲 出版自己的第一本黃色小說 買了一點錢 變成很有名的女人 三十八歲 堅持己見 被單位領導強行開除 四十六歲 和親生女兒吵架 她的例假不正常 四十九歲 加入一個喪偶俱樂部 被分在低齡組 五十五歲 沒有零錢買袋裝牛奶 只好咬開包裝膜 掉了一顆牙 五十八歲 在公園門口看門票價格 被一個小青年擠掉錢包 六十三歲 沒有打算退休 在染頭發的時候 被同事撞上 六十七歲 左邊癱瘓,右邊又不管用 眼睛出現懿影 七十五歲 孫子在門前摔了一交 和媳婦反目成仇 八十八歲 在一夜無眠后 終于下定決心 2000/03/12 凡是我所愛的人 凡是我所愛的人 都有一雙食草動物一樣的眼睛 他注視我 就象注視一棵不聽話的草 1998/08/10 請把我埋葬在鏡子里 請把我埋葬在鏡子里 讓我知道誰在我墳前逗留 久久地逗留 一雙驚恐的貓眼或者 害羞的蜘蛛娘 我允許嬰兒指尖 輕如豆角的觸摸 允許情人 因為背叛而親吻 卻難于忍受 藤葉上的齒印 被一滴水 打濕 1997/12/15 自畫像(二) 在西安一個旅館里 我抱著每晚二百三十元的枕頭 放聲痛哭 我明白,唯有這樣的晚上 我是昂貴的,也是幼稚的 我是肥大的,也是易碎的 海鮮 這些海鮮 正在我的肚子里團聚 在復派酸和思密達的胃里鬧騰 到底是水母還是章魚 是太子貝還是貴妃貝 是帶血的鰻魚 還是天真的海瓜子 這次回家 我還意外地發現了鰲 它只有一小塊 四方形的腳 放在玻璃板底下 冰涼、糊涂 在夜市的小攤上 格外醒目 注定要被我再吃一回 盡管作為動物 我已經老了十年 它還象當年一樣壯實 有藍色的血漿 和細致的卵巢 一根兇狠的尾巴 翹在爐子邊上 它的外殼和內里 越來越滾燙 發散出 不屈不饒的香氣 但我最終咬到一粒沙 牙齒跟腰子一起 莫名其妙地酸疼 干脆,我來說 干脆,我來說 那些草已經長不動了 它們得割 割到根部,但一息尚存 沒有割草機我使用剪刀 哪怕它鈍到不行 但哪次不是疼 教會了我們 大聲叫喊 刀刃上的鐵銹 每每勝過創可貼 2007/9 巫昂,被傷害的歷史 朵漁 1 在巫昂學習寫詩的最初的歲月里,她的詩像雨后的蘑菇一般,以一天四五首的速度擁擠著鉆出地面。那個時期她的詩作是那樣的陽光燦爛,并且帶有鄉村生活特有的那種青草的痕跡。這種最初的創作,就像“初學時的口哨”--“歡快地、自娛自樂地表演自己的技藝,一遍又一遍,忘我而不知疲倦”。這種憑窗寫作的姿態持續了大概兩年左右,她寫下了上百首詩歌,我甚至沒有勇氣讀完。如果讀完了,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否寫出一句話。她寫得太多了,我們能體驗到她書寫時的急促,但是沒有一點用力的痕跡,輕松隨意,像是用左手隨意寫下的--一幅漫不經心的樣子,從不給自己定下某種“作戰計劃”,“甚至帶著些許鄙夷”。這個時期,和她一本正經地討論詩歌,似乎是件困難的事情。她自己總結自己的寫作方式時說:“喝了大杯的茶寫,在陽光底下寫,一睡醒就寫”。“一位專業詩人的業余寫作”,很符合她這個階段的寫作心態。 2 “美是浮在世界表面的塵埃嗎?”巫昂早期的詩作在反復做出這樣的提問。她此時的詩飄浮、溫潤、通透,她的書寫如魚得水般自如,毫不節制,但奇怪的是,讀起來卻體會不到阻礙,沒有一點掛飾物的感覺。在她一些最優秀的短詩中,我們可以得到一種滿足,一種平衡感。“奇怪的果子/長滿眼睛的果子/你吃它/它看你一眼/你親吻它/它又看你一眼/你丟棄它/它最后看你一眼”(《最后一朵》)此一時期,巫昂更傾向于對靜態事物的偏愛,而拒絕一切令人不安的、低沉的、嘈雜的聲調。在對經驗的處理上,她此時更多的依靠寓言化和詩里的幻想性。她在這個時期已經擁有詩歌觀念的自覺和詩歌語言的成熟。 3, 巫昂沒有明確的學藝史,她由著自己的性子來,先是用語言來推動自己,然后再加入少量的自傳材料。她的一部分詩歌技藝似乎是從散文中得來的,有一種散步般的精致與散漫。她寫得誠實,質樸,沒有明顯的焦慮感,因此,這也使她避免了許多自上個世紀90年代開始學藝的青年詩人經常會染上的壞毛病。 4 她的詩作與她的早年生活有著顯而易見的聯系。她有過一段鄉村生活,她研究過蜘蛛織網,她聽到過“蚯蚓鳴叫”,她留意過三角梅般的石階上的青苔。這些在她早期的詩作里很容易讀出來。“午后,四下里靜悄悄/出差歸來的蜜蜂/回到久別重逢的花朵/懷中”(《午后,四下里靜悄悄》)“林中水淺的地方/魚少女在那里居住”(《林中游記》)。還有一種自傳材料,被她用一種圓熟的技巧進行了巧妙的偽裝--她對早年的家庭暴力的記憶。她這種隱藏很深的自傳性質,就像魚鱗在沙中閃光,你意識到了卻很難捕捉到,這需要借助于她數量可觀的散文、小說、札記來破譯。早年的家庭暴力對一個人的影響是深遠的。我經歷過因賭博引起的家庭暴力,這使我在日后對任何形式的博奕與冒險都不再感興趣;巫昂見證過另一種暴力,母親因不堪忍受父親的暴力,帶著她姐弟二人住進了醫院的一個小房間。這樣的經歷不僅僅影響著她對男人世界的看法,更深刻改變了她對待女性自身身體的態度: 凡是我所愛的人 都有一雙食草動物一樣的眼睛 他注視我 就象注視一棵不聽話的草 --《凡是我所愛的人》 對“食草動物”般的男人的偏愛,這在她的日常的個人生活里一再得到驗證。而對女性生殖的多次描寫,也可以看出她早年生活的烙印,“婦女病”,“我失去了一個孩子”等等,血腥,暴力,甚至有些殘忍。生殖對一個女人的影響是決定性的,也是摧毀性的(畢加索說他從不與“和別的男人生過孩子的女人上床”),可怕的是,巫昂過早地接觸了這個殘酷的主題。巫昂對個人經驗的處理很老道。雖然是暴力經驗,她也是用一種蜘蛛織網般的筆調在寫,努力在個人精神和早期家庭生活現實的可怕壓力之間保持著“快樂的平衡”。她從來不會對文字使虐,但這樣做的最終結果往往是書寫者被文字圍困,形成一個語言的硬殼。 5 如何掙破語言的硬殼,對巫昂來說始終是個問題。她借助于題材的多變來解決這個問題 。對愛情的書寫是例證之一。她有一部類似于“西部傳奇”式的愛情故事,和大學同學結伴騎自行車西上新疆,西藏,“在飛馳的貨車上初戀”,那時候,“如果可以在水中尋到幸福/我愿是早睡早起的魚”。“那時侯/我年幼無知/顫栗著用手敲開柳蔭下的門/眼睛揉進了北京春天的沙粒//如今/我更愿意在寧靜中成長/我更愿意關懷窗外的陽光/以及心底深深掩藏的愛情之泉”(《變化》)可謂風神搖蕩,一語百情。到《回憶錄片斷(三)》時已變成了“我在腦子里/簡單地布置了一下分手的方式/然后,很自然地坐到他分開的腿上”。愛情下降到一種“生物學的、蔬菜的水平”。在一個年齡段,女性對愛情的處理其實正是對自己現實生活的選擇與處理。從一個充滿幻想性質的、浪漫的愛情故事,過渡到辛酸苦澀、尖利粗糙、觸到了生活底部的愛情現實,詩人的語言也漸漸變得粗礪,由一種瓷器般光滑、易碎的質地,變得光澤暗淡、開放而富于彈性。那種充滿傾訴欲望的自白文體也漸漸節制起來,變得干凈利落。 洛威爾在談論普拉斯時說,“世上幾乎沒有她不能忍受的東西:醫院、高燒、癱瘓、人工呼吸器、像馬戲團穿插表演時出現的女孩一樣被人剝光、穿得像個時裝模特……樓房、嬰兒、整齊干凈的英國風景畫、蜂窩、紫杉、花園、月亮、魚鉤、黑腳族人、傷口、張開的傷口一般的嘴的花朵……”這樣的一套衣服套在巫昂的身上似乎也很和身。早期的風景畫和近期的醫院、嬰兒、傷口,早期的“飄”和近期的“下”,她的變化很大,但依然沒有脫開個人傳奇的色彩,依然是“一個高燒病人囈語般的自傳”。普拉斯說:“穿著我那維多利亞時代的花睡衣,沉重得如同一頭母牛。”巫昂則說:“在西安的一個旅館里/我抱著每晚二百三十元的枕頭/放聲痛哭/我明白,唯有這樣的夜晚/我是昂貴的,也是幼稚的/我是肥大的,也是易碎的”。(《自畫像(二)》) 前期那種羞澀、抑制、彬彬有禮的寫作開始變得快速、粗暴、狂野、血腥,充滿令人毛骨悚然的快感,精致化的寫作開始加入某種笨拙的不靈活的天真的精神。這樣的轉變讓人心酸。但女詩人并不是在損耗自己的身體,并不是因加入“下半身”的緣故而開始縱情聲色,事實上這是一個自然的轉變,從一個充滿“女性味”的詩人變成了一個充滿“女人味”的詩人。這是身體在改變。恰恰是這種自覺的轉變,把巫昂從一種“女性寫作”的尷尬的境遇中拉了出來。 6 閱讀巫昂,有一首詩不可錯過,那就是《回憶錄片斷(四)》,我以為這是她同類詩歌中的杰作,也是她所有詩歌的一把暗鎖。“我想寫一本書/叫做/《巫昂--被傷害的歷史》”(此書名已被我竊為己有),這是一部意味深長的書。是被什么傷害的呢?利器、夢想、動物、愛情、學業、男人、道德、疾病、名譽、體制、親情、離別、衰老……組成了一部長長的“傷害史”。所有的傷害都與身體有關,但女人的身體充滿了隱喻,身體的每一個細節都與靈魂有關。“八十八歲/在一夜無眠后/終于下定決心”,這是一個理想的歸宿,但是不是一個必然的歸宿? 其實這部“傷害史”正在被詩人寫出,一行行,一首首。所有的傷害都是自傷。從早期的“和羞走”到最近的“我是肥大的,也是易碎的”,詩人就像一只母河蚌,一層層剝開纏繞在身體上的硬殼,呈現出自己的肉身,卻又要承受日常生活的海洋中那濃度極大的鹽分。 7 女詩人們對“女詩人”這個詞往往很敏感。我在這里用這個詞僅僅是為了對比的方便。 在自“朦朧詩”以來的女詩人的行列中,我將巫昂排在前十人的隊伍里。這個隊伍里還有我所欣賞的女詩人陸憶敏、王小妮、翟永明、尹麗川、張真、賈薇、唐丹紅、呂約、小安等。在這個序列里,巫昂的寫作有陸憶敏那種明晰、輕松、疏闊的格調,但比陸要急促、稠密,沒有陸的那種儀態大方;在文字的質地和堅硬的精神氣質上,則稍稍類似于她的復旦校友張真。我們共同的朋友小尹的寫作更開放一些,包容性更強,在氣質上和歷史的境遇上有點類似于翟永明。我不知道她們兩人誰排前誰排后,并排走可能又不太舒服。環肥燕瘦,環前燕后,就這么著吧。 8 在“下半身”的一次集體行動中,我寫過一篇小文《我們之間,我,小尹,小巫》,以紀念我們的友誼。寫這篇文章時,我又將它翻出來,讓我記起我們的交往已將近五年的時間,這幾乎是我們各自的全部的詩歌寫作史,我們都互相見證了對方。在這個陰冷的冬天的黃昏,當我敲下這一行行文字,我想起在去年,也是在這樣一種天氣,巫昂披著大圍巾,像某一時期的、小一號的阿赫瑪托娃,造訪我在天津的家。她自然、沉郁,像即將成名的大人物(這難道不是她的夢想?)。她后來在一篇短文中寫下了那次造訪給她留下的印象:“每次當我想到朵漁,我就想到天津快要下雨的天和他的家,那家很是舒適,只是書房里有些冷,書房里的書跟朵漁一樣整齊,當時我的第一念頭就是:我想我這輩子是做不到像朵漁的書房那樣舒適和整齊了。朵太太很端莊,她給我倒了茶,解釋說是暖氣不夠,我坐下來后,他年方三歲的兒子悄悄地過來了,他的長相和表情簡直就是朵漁的復制品。”在這個欲雨的黃昏,閱讀這樣的文字,讓人感到了人性的溫馨。 在我們有限的面對面的時間里,我們更多的是在喝酒、聊天、鬧,我們似乎都沒有認真地批評過對方的寫作。當巫昂將她近年的詩作一股腦的寄來,讓我寫一篇文章時,我知道這肯定是一件并不輕松的任務。巫昂的唯一要求就是“要寫長一些”,我知道這篇文章注定寫不長。離得太近了,以致互相很難再看清對方。巫昂的詩,怎么說呢?根本用不著我作解釋。如果僅僅為了友誼,我愿意另外再寫一篇。 2002.1.9
鳳凰讀書 2015-08-23 08:48: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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