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奶 阿丁·作品

>>>  讀書—連接古今充實信仰  >>> 簡體     傳統

《尋歡者不知所終》一書被分為三輯:有關記憶,有關逃離,有關存在。這種設置中包含著確定的內在邏輯,它們共同暗示著阿丁文字世界中的核心命題:往日的記憶是痛苦的,它所帶給我們的創傷迫使人們選擇了逃離;可是逃亡中的人又注定陷入無法逃脫的存在困境。這種形而上的困境是超個體、超時間性的,它彌漫于所有的時間與世界之中,是一種關涉存在本質的、苦痛又荒誕的情緒。這種情緒最終占據了我們的全部生活。

第一輯“有關記憶”中的幾篇小說主人公都是孩子或者少年,在這些基本處于原生狀態的生命和簡單、無辜的故事之中,阿丁向我們展示了這個世界的原初圖景或者說本質秘密——殘酷和痛苦。《人奶》中,受困于性萌動的陳國慶為了使用人奶治療眼睛(也就意味著能再次看到鄰家阿姨的乳房),竟帶著弟弟去看電焊的火光,最終導致弟弟失明,自己也因此被父親打成了瘸子。


——李壯《疼痛而荒誕的情緒世界》



《人奶》(摘自短篇小說集《尋歡者不知所終》)


那個暑假陳國慶贏了滿滿兩大袋子玻璃球,黃的綠的紅的白的橙的藍的,還有透明的,里面有三瓣藍色火苗似的芯兒、一種酷似貓眼的玻璃球。


陳國慶玩這個游戲簡直是天才,他把別人的球撞出老遠,自己的球卻只是像個打完一套拳的武林高手那樣,優雅地在原地轉上幾轉,再然后他就把球精準地送進小洞里--


就這樣,根據規則,別人的球就歸他所有了。


七歲的陳國慶光著膀子,泥鰍般光滑的后背在陽光下亮如小獸的皮毛,下身是洗得發白的、勉強還可以看得出是藍色的滌卡短褲。他把兩只手抄在褲衩的側兜里,叮叮當當地在大院里走。那是他兜里的玻璃球碰撞發出的聲音。


陳國慶走過一排國槐,有幾個男孩在樹蔭下挖土。經過他們身邊時,陳國慶藏在褲兜里的手挑動著玻璃球,這清脆的撞擊聲就像食物的香氣一樣向男孩們飄去。


那是幾個四五歲左右的孩子,陳國慶褲兜里傳出的聲音對他們來說是種強烈的誘惑。幾個小腦袋歪著扭著仰著晃動著,尋找著聲音的來源。陳國慶滿意地笑了,他彎下腰,左手從褲兜里抽出來,拳頭像花一樣綻開,又像花一樣合拢。


那短短的一瞬,男孩們骯臟的小臉上有光芒閃過,一個膽大的孩子試圖去掰陳國慶的手,另一個孩子嘴巴的速度更快,他叫著國慶哥哥國慶哥哥,彌補了手的速度的不足。隨后,其它幾個男孩就圍住陳國慶,小鴨子似的,哥哥哥哥地叫了起來。


陳國慶把玻璃球一顆一顆放進那些沾滿泥土的小掌心,男孩們每人都擁有了一件寶物,他們丟下自己的小鐵锨和土坑,靦腆地,卻又干脆地拒絕了陳國慶的參與請求,找了一塊平整的土地玩起新的游戲。


第一個叫他國慶哥哥的男孩看見陳國慶還站在原地,就跑過來說,國慶哥哥,你玩彈球太厲害了,我們不敢跟你玩,你去找我哥他們吧。


你哥?陳國慶說,操,你哥早就不跟我玩了,我早把他贏球光了。


穿過食堂前的一片空地,陳國慶踢著一塊圓滾滾的石頭向前走。他把石頭一腳踢遠,加快了腳步,他的光脊梁受不了這無遮無擋的陽光。


陳國慶跑向食堂的天藍色大門,門關著,他推了推,門閃開一條縫隙,涼絲絲的空氣鉆出來,夾雜著饅頭和菜湯的味道。食堂大廳里空無一人,現在是午休時間。陳國慶掏出一粒玻璃球,從門縫里扔了進去,球在水泥地板上彈起落下,發出夸張的回響。陳國慶索性從褲兜里抓了一把球,扔進去,球們跳躍著,空曠的飯廳里響如爆豆,陳國慶把臉嵌在那道涼爽的門縫里,看著他的球歡快地蹦跳,然后掉下來,漫無目的地滾到某一個角落,就此靜止。


褲兜里一個球都沒了。陳國慶學著父親的樣子,拍了拍手,重新把手插進褲兜。空無一物的褲兜讓他楞了一下,也就是一下,隨即他就晃著小膀子離開了食堂。


于是這個夏天他告別了彈球的游戲,走向了另一個此時尚未知曉的游戲。


生活區里的醫院是一棟五十年代修建的三層樓,外墻是赭紅色,朝東的一面布滿爬山虎,離遠看去像是尚未刷完綠漆。窗欞是白色的,最上端呈拱形,暴露出這是對蘇俄建筑的模仿。


陳國慶曾經對這幢樓心存恐懼,五歲時父親曾帶他來縫針,那是他偷玩父親的電工刀釀成的后果。就是這次就醫經歷,陳國慶第一次知道了有種藥叫青霉素,在進入他身體時可以帶來劇烈的疼痛。然而那些盛著這種可怕藥物的小瓶卻被父親視如珍寶。護士們隨手把那些小小的玻璃瓶扔到窗外,和其它諸如帶血的紗布和蘸過龍膽紫的棉球聚居一處。某一天晚飯后,陳國慶的父親帶著兒子來到醫院樓后,把青霉素小瓶裝進他的帆布電工袋,兒子一邊幫父親撿著藥瓶,嘴里一邊不停地問著父親這些藥瓶的用處。陳國慶的父親示意兒子不要大聲說話,等裝滿袋子,陳國慶尾隨著父親沿著少有人走的一條小路回家。


在四十瓦的白熾燈下,父親用一把生銹的剪刀把青霉素的鋁制瓶蓋撬下來,裝進一個鞋盒子。這時父親才告訴陳國慶,這是鋁,能賣錢,等賣了錢就給你買油條吃。蹲在一邊看著父親的陳國慶,嘴角就流下一道涎,那時他認為油條是這個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


父親起完鋁蓋就把藥瓶上的膠皮塞拔下來,清洗過后,把它們一排一排的,釘在一塊長方形木板上。他告訴兒子,這就是搓衣板,有了這個,就能洗咱們的臟衣裳了。


陳國慶的電工父親只花了幾分鐘的功夫,就用青霉素瓶的膠塞和一只廢圓珠筆芯,以及一根膠皮管組裝成了一把滋水槍。陳國慶看著父親在水房里把水槍灌滿水,那條用深黃色的膠皮管漸漸鼓脹出一個透明的大肚子。


父親的第一槍就射在兒子的臉上,陳國慶顧不上抹去臉上的水,咯咯笑著,跳起老高搶父親手里的新玩具。


陳國慶來醫院樓后就是來找藥瓶的。這個暑假,他還缺一把大肚子水槍。


樓后的空地上出現了一道深深的溝,和一群穿著藍色勞動布工作服的工人。原來堆放藥瓶的地方已經被土覆蓋。陳國慶爬上一個最高的土堆,溝里有幾個工人正在一鍬一鍬地挖土。溝不寬,陳國慶縱身一躍就跳到對面,腳帶下的土塊掉在一個工人的腦袋上,灌進工人的脖子里,工人低下頭,一只手摩挲著頭上的土,嘴里罵,誰家小孩,滾滾滾,一邊玩去!


從對面的土堆上跳下,陳國慶看到靠近外墻的地方有兩個工人正單腿跪地忙著什么。這兩人跟挖溝的工人不同,戴著黃色的安全帽,其中一個人左手拿著一個面具似的東西擋住臉,另一只手握著一把又像槍又不像槍的物什。就是這兩個怪異的工具把陳國慶吸引了。


陳國慶悄悄湊過去。之后這個七歲的男孩見到了他從未見過的弧光和火星。


光是一朵一朵的,第一朵光閃過之后陳國慶就感到自己的腦袋里都被照亮了,接著就是絢爛的火星四濺和鋼鐵耀眼的青藍。


第二朵光之后陳國慶的眼球就漲大了,似乎要擠出眼眶。對眼球的變化他頗為吃驚,他忙用兩手按住眼珠,唯恐它們掉出來。


第三朵光是黑的,許多天以后陳國慶也想不通為什么第三朵光是黑的,他的腦袋里也隨即黑了,那塊黑的邊際就是光的邊際,就像是一塊白紙的鏤空。他眨了眨眼,那片黑翳如一片黑色的煙炱粘在眼球上。陳國慶轉身就跑,但腦袋里的那團黑把他絆倒了,摔了一個硬邦邦的跟頭。


陳國慶不是個愛哭的孩子,不過他回到家就沒止住過眼淚。寫字的人形容人哭,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珠子,陳國慶就是這樣。站著,眼淚往下掉,躺著,眼淚是兩條溪流。他想睜開眼,一睜就針扎似地疼。


他忍著疼,瞇縫著眼穿過筒子樓鱗次櫛比的走廊,打開水房的水龍頭歪著頭沖眼,水很涼,一涼疼痛就減輕,陳國慶感覺舒服了一點兒。回到屋子,疼又回來了,眼球像兩塊火炭燒著、烤著,眼淚止不住地流,陳國慶覺得自己的眼珠像正在溶化的玻璃球。


陳國慶開始嗚嗚地哭,這會兒他有兩種眼淚,一種是出于疼痛和恐懼的哭,一種是自動流出的淚。他爬起來忍著疼看了看鬧表,總算看清了時間,然后躺下,佝僂著,翻滾著,一遍一遍地計算父親下班的時間。


你這是讓電焊打了,陳國慶的父親把剛從托兒所接回來的小兒子陳國兵放在地上,掀了掀大兒子的眼皮,說,缺心眼啊你,看什么不行你非得看電焊。陳國慶閉著眼撇著嘴流著淚說,沒人打我,我沒打架,我不認識那個叫dianhan的。


陳國慶的父親咕嘟咕嘟灌下半缸子隔夜茶,誰說你打架了,我是說你這是被電焊的光打了,晃了眼啦。


三歲的陳國兵趴在哥哥肚子上,問,哥你怎么哭了?沒羞。


沒什么大事,陳國慶的父親拍了拍手說,有個偏方,你先忍忍,我去給你淘換藥去。


陳國慶的父親剛拉開門,又扭頭說,你自己去,管對門楊阿姨要點兒奶,人奶。


陳國慶瞇著眼睛摸索著,敲響對門的門,門開了。陳國慶聞到一股奶腥味。


楊美麗右手開門,左臂抱著一個襁褓,襁褓里睡著一個粉嫩的嬰兒。


國慶,你怎么哭了,眼都哭腫了。楊美麗問,你爸打你了?


不是我爸,是電焊打我了。陳國慶抹了一把眼淚說,楊阿姨,我爸說點上人奶就不疼了,楊阿姨你給我點兒奶吧。


你先進來國慶。楊美麗關上門,說,嗬,你爸還知道這個偏方呢,電焊晃了眼,人奶可管用呢,點上兩回就不疼了。你等著,阿姨給你弄點兒。


楊美麗扭過身,把襁褓輕輕放在床上,拍了兩下,然后接過陳國慶手里的小藥瓶,坐在床沿上,一把撩起淡青色的汗衫,一只乳房顫巍巍跳出。


楊美麗把乳頭塞進小瓶,一只手托住乳房,大拇指畫著圓,緩緩地揉。透明的小瓶變成了乳白色。


灌滿小瓶,懷里的嬰兒哭了,楊美麗轉身把小瓶放在桌子上,托住乳房把乳頭塞進嬰兒嘴里。嬰兒嘖嘖有聲地吮吸起來。


陳國慶瞇著眼望著對面的楊美麗,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咽了一口唾沫。


楊美麗把盛滿乳汁的小瓶遞給陳國慶,說,回屋讓你爸趕緊給你點上,不夠再來找我要。


謝謝阿姨。陳國慶說。


等一會兒,國慶,楊美麗叫住陳國慶,轉身拿了兩個蘋果塞到他懷里,黃元帥,可甜了,你和弟弟一人一個。


謝謝阿姨。陳國慶說。


陳國慶的父親接過盛滿人奶的小瓶放在桌上,從抽屜里扒拉出一支氯霉素眼藥水,把藥水擠干凈了再把人奶吸進去。


陳國慶乖乖地躺在床上,陳國兵也跟哥哥并排躺下,說,爸爸我也吃藥。電工哈哈笑著,嘴里說聲滾,把小兒子撥拉到一邊,你要把奶吃了,你哥就更哭得歡啦!


一小瓶奶沒用完,陳國慶的眼睛就好了。不疼了,也不怕光了,也不流眼淚了。


陳國慶的父親端著一大碗面條吸溜著,學著收音機里播送的相聲說,偏方治大病!


一個晚上,陳國慶家由三張單人床并起來的大床吱呀呀響個不停。


陳國慶的父親問,你怎么老翻身?


陳國慶說,爸我睡不著。


爸,陳國慶問,爸,我吃過我媽的奶嗎?


陳國慶聽見他父親也翻了一個重重的身,床吱呀呀響。


你算是有福氣的,你就是吃你媽的奶長大的。陳國慶的父親說,你弟弟就可憐了,你媽的奶他是一口沒吃過,喝藕粉長大的。


問這干嘛,趕緊睡覺。陳國慶的父親說。


星期六的午后,陳國慶抱起還在睡覺的弟弟走出家門。樓后的國槐下,一群孩子趴在地上玩彈球。兩個女孩嘴里打著拍子跳皮筋。陽光從濃密的樹冠篩下來,女孩的白色衣裙上斑斑點點,宛如她們的跳躍,像是幾尾小魚在澄澈的水中游動。


走到食堂門口,陳國兵醒了,他和他的哥哥被埋伏在臺階下的兩個男孩打了伏擊。男孩們的兩只大肚子水槍準確的命中了陳國兵趴在哥哥肩膀的后腦勺,小家伙打了個激靈,醒了。陳國慶一腳踢中一個男孩正在掉轉的屁股,男孩捂著屁股嗷嗷叫著跑遠了。


陳國兵哭了兩聲,說,哥,我要玩水槍。


回頭哥給你做一個。陳國慶說。我們先去看白光,特別好看的白光,還有特別好看的火花。


哥,我要看火花,我要看白光。


那個戴黃色安全帽的工人似乎一直沒有停止過工作,他依然單腿跪地,依然拿著那個怪異的面具,依然手持那把怪異的手槍。


陳國慶說,你看,那就是好看的白光。


他沒有再欣賞那一朵朵白色的光和飛濺的火花,他的目光落在弟弟臉上。他驚訝地發現,在長達五分鐘的時間里,三歲的陳國兵一直目不斜視,盯著不斷閃現的光芒。而這時,陳國慶從弟弟的瞳孔中,再一次欣賞了弧光驚人的美麗。然而瞬間之后,陳國慶的發現讓他驚慌失措--弟弟眼中的光驟然熄滅,事后這讓他想起自己曾經玩膩的一個游戲,他曾經用彈弓準確地射中路燈,燈泡瞬間的破碎在他眼中短暫滯留了一團光暈,光暈的中央,是一團深不見底的黑。


爸,你先別打我了,陳國慶抽噎著說,我找楊阿姨要奶去,等我回來你再打我。


電工渾身顫抖著怒視著兒子。此時他的小兒子正躺在床上打著滾聲嘶力竭地嚎哭。


陳國慶敲開了楊美麗家的門,開門的是楊美麗的丈夫。


叔叔,我弟弟的眼被電焊打了,我找楊阿姨要點兒奶,陳國慶說。


男人推了推黑邊眼鏡,摸了摸陳國慶的頭。美麗,國慶找你。


陳國慶鼻尖聳了聳,他又聞到了那股帶一點點兒酸的,好聞的奶腥味。


楊美麗從床上坐起,把食指豎在唇上,噓,楊美麗用沙沙的嗓音說,小妹妹睡著了,國慶,小聲一點。


楊美麗輕輕地離開床,站在國慶面前,彎下腰拍了拍國慶的臉。


楊阿姨的手真滑,陳國慶想。


怎么搞的啊,小國慶,怎么弟弟的眼也晃了?


我……也不知道,陳國慶說,他……去看電焊了。


楊美麗撩起汗衫,看了丈夫一眼,又放下,轉過身去。


陳國慶看到了楊美麗一條白白的腰。


透明的小瓶變成了乳白色。陳國慶捏著小瓶,咽了口唾沫。


謝謝阿姨,謝謝叔叔。


國慶,不夠的話再來。


嗯,謝謝阿姨。


楊美麗一關上門,陳國慶把小瓶放在嘴邊,伸舌尖舔了舔瓶口的奶。人奶。


陳國慶站在門口,無聲地哭。哭了一會兒,他推開了門。


奶點完了,陳國兵的眼睛并未好轉,三歲的陳國兵整夜整夜地哭。半夜,楊美麗夫婦敲開了門,見陳國慶跪在青霉素瓶塞做成的搓衣板上,像一只淋濕的瑟瑟發抖的貓,。


楊美麗夫婦陪著陳國慶的父親連夜把陳國兵送進醫院。醫院的診斷結果是,角膜灼傷潰瘍,導致右眼失明。媽了個逼的我生的孽種!電工聽了,低聲罵了一句。


那時,陳國慶正躺在水泥地上,抽泣著進入了夢鄉。


我趴在床上,被一位盲人按摩師按得呲牙咧嘴。


按摩師叫陳國兵,一個健談的中年人,他向我講述了有關他眼睛的故事。他說,六歲那年,他的左眼也瞎了,他很內行地說,兩個眼珠子雖然不在一個眼窩里,可神經是連著的,就像褲襠里的蛋。


我就是這么瞎的。他說。


那……你哥呢?


門口給你開票的那個瘸子就是我哥。按摩師說,他是被我爸打折腿的,我爸跟我哥說,你他媽就是瘸了,也得養你弟弟一輩子。



鳳凰讀書 2015-08-23 08:50:09

[新一篇] 純粹的白,是最容易被玷污的 視頻

[舊一篇] 小說誕生托走神、發呆的福 阿丁·創作談
回頂部
寫評論


評論集


暫無評論。

稱謂:

内容:

驗證: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