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在你墳前跳舞唱歌 文學青年·阿丁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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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以樹為喻,引出小人物在現當代的一段家族命運。從樹冠到樹干再到樹根,故事隨之從孫輩到父輩再到祖父輩。三代人,三段歷史。年輕孫輩展現了現代人的活法,隨性自然,也不失對傳統情感,如孝道、愛情等的守護。父輩敘述則與祖父輩敘述并行,著重把曾為乞丐的祖父和曾為大家閨秀的祖母——這一對匪夷所思結合到一起的夫妻的一生,與時代、家族命運等巧妙地融合到一起……

作者想告訴讀者的是,人類歸根結底是一種穴居生物,終其一生都活在有形或無形、寬敞或逼仄的洞里。而“洞穴”的內徑是隨人類的欲望生長的,因此沒有誰能破洞而出。


關于阿丁


阿丁,1972年出生,原籍保定。曾為麻醉醫師,辭職后入媒體,先后在《重慶青年報》、《每日新報》、《新京報》做記者、編輯、主編。離開媒體后短暫做過出版人。現在的身份是果仁App(中短篇小說)創辦者,兼主編。平日生活乏味,寫字、讀書、看電影,偶與朋友喝酒。最近迷上了畫畫。




《我要在你墳前跳舞唱歌》長篇節選


于是我又爬上你那平坦的膝頭--它們越來越硌人--哭了一場。很快,我就和他們一樣了,我成了唱詩班的孩子,我在臺上看到你的藍眼睛睜得很大,我都担心那兩個藍色小球要蹦出眼眶,等我唱完,你把我抱起來拋到天上,你夸我也能唱出天籟般的歌聲,你說--"我的英是個長著黑眼睛的小天使,你的小嗓子里藏著金子做的簧片。"


再后來,你教我拉梵阿玲。學這個太苦了,手指上都是口子,傷口愈合了,又磨出血泡,血泡破了好了,露出粉紅的肉。好幾次我都不想學了,后來我趁你和父親都不在,砸碎了琴,劈斷了琴弓,把琴的殘肢扔到火盆里。等你和父親回來,母親替我承担了一切,她說是她把梵阿玲扔進了火里,她說她再也不忍心看女兒受那么大的苦。為此,父親跟母親急了,他打了母親一耳光,就在這聲讓我心疼不已的耳光響過之后,全新的你出現了,我甚至還沒來得及哭,你--


一貫溫和沉靜如一塊暖玉的你,怒了,暴怒。你把父親推倒在地,你彎著腰沖躺在地上的父親狂吼,"是男人就站起來,跟我打,我不允許你對女人動手,決不。"


父親傻了。肯定讓你弄傻了呀,平時你可是總叫他Brother的。再說了,雖然他不是那種天天打老婆的男人,可也不是第一次打我母親耳光。甚至連我都覺得這很正常,哪個母親不挨打呢?反正我知道好多小孩的母親都挨她們的父親的打,真的沒什么大驚小怪的。


"我……教訓內子……與你何干……"


父親捂著臉在地上小聲說,說實話他那模樣一丁點兒底氣也沒有。


你沒回答。你瞪著父親,你的藍眼睛變成了赤紅色,你的胡子都炸起來了,你那樣讓我想起了獅子。


我驚恐地望著眼前的三個大人,母親同樣傻了,不是跑回屋去,而是傻乎乎地站在原地,像棵樹那樣一動不動,眼球也不動了,呆滯的目光停留在父親身上。父親半天也沒有爬起來,而是躺在地上神志恍惚地看著你,仿佛突然不認識你了似的。


我看著你胸口的起伏漸漸平息,看著你被胡須包圍的白皙皮膚下血色漸漸消褪,心里有些東西升起來了,暖乎乎的,然后我的眼睛就濕潤了,有種力量驅使我小小的身體走向你們--莫名其妙的大人們,我拉住父親的手,父親坐了起來,我又拉住你的手,向下拉,你立刻配合著我,單腿跪下,你的手就輕而易舉地落入我的掌握,然后,我把你的手和父親的手使勁拉到一起,就像是要把一個斷裂的東西重新接起來。


真好,你和父親的手握在一起了。這時候我總算哭了出來。


真好,父親后來再也沒打過母親。不過吵架是有的。


那天晚上,你和父親居然喝起了酒,你本來是不喝酒的,你們說了很久的話,我睡夢中你們還在說話,只是我一句也沒聽清。


大約三個月后,我又收到一把梵阿玲。這把琴比上一把更新更漂亮,琴面更光滑,比我的臉蛋還滑,擺在桌上,散發出一種我說不出來的香味,像是我從來沒吃過的某種味道鮮美的水果。


琴真美,陽光在琴弦上拂過,似乎自己要奏響。


送我琴的時候你臉紅了,"我只是不想讓你失去一件東西,英,真的,我發誓不是要逼你拉琴。"說完這些話,你還沖我做了個鬼臉,可能你覺出那個鬼臉并不能遮掩你的尷尬,就聳了聳肩走了。你知道嗎,伯格雷,那一刻的你比我還像小孩呢。


其實我還是不想拉琴。不過我不喊疼了不叫苦了,我學會了。不知道那是哪一天,我發現自己已能拉出最悅耳的曲子,當我站在教堂里拉響它的時候,我看到圣母眼里有光芒在流轉。放學后,我坐在草坪上拉琴,琴聲使得遠處追著皮球瘋跑的野小子們停了下來,他們向我這邊張望著,任皮球在草地上孤零零地滾動。琴聲像水一樣流入我的身體,產生了一種異樣的感覺,可我還不知道那其實是附著在音符中的憂傷。


我在琴聲和教堂的鐘聲中長大了,我發現了我身體的變化,我的胸前冒出了兩個小鼓包。還有就是,你抱我的時候有所顧忌了,你再也不像小時候那樣,死死把我摟在懷里,用胡子扎我,用鼻尖在我的鼻尖和腦門上蹭來蹭去。還有,在你的膝頭爬來爬去也已無可能。


一切都不一樣了。


如果我早知道長大了會憂傷,就下決心不長大了,我不知道世界上有沒有不想長大就不長大的人,如果有,我一定拜他為師。


野小子們喜歡孫悟空,他們說孫悟空會七十二變,我知道孫悟空根本就不存在,否則我豈不是要傻乎乎地去問他們孫悟空在哪兒--假如你知道那只法力無邊的猴子在哪兒就告訴我,我要跟他學一個本事,一個能回到小時候,再也不用長大的本事。


接著我就嘗到了失眠的滋味。小時候我是個小豬一樣的小姑娘,我能睡到日上三竿,母親叫也不起,非得她輕輕咬我的耳朵才不得不起來。唯一值得慶幸的就是夢,我的夢多了,我發現夢的內容跟小時候也不一樣了,你開始頻繁地出現在我夢中。每次你出現我都高興得不得了,可是醒了我就忘了夢中的情節,所以醒來就難過,很多次我睜開眼睛,就發現枕頭上是濕的,那是淚,我在夢中哭過的證據。


只有兩個最離奇的夢我至今記得。第一個是我躺在草地上,我仰望上空,在我頭頂之上,一群野小子在踢球,那只皮球是一朵云,圓滾滾的云。云球在男孩們的腳下滾動著、滾動著,突然就展開了,拉長了,然后就站了起來,變成了你的模樣。可是野小子們還在踢,仿佛你在他們眼里仍然是只球,每一腳都踢在你身上,夢里的我急了,我扯著你的長胳膊跑,卻無論如何也邁不動步子。再然后我也被野小子們踢了,我和你就從云端掉下來。于是就醒了,枕頭又是濕的。


在另一個夢里,我變小了,像兒時一樣,我爬到你膝上,伸手抓你的胡子,你的胡子一扯就掉,輕松得像拔起剛種下去的草。于是我咯咯笑著,更努力地去拔,一把又一把,你微笑不語,眼神里還有嘉許之意。當你臉上的胡子被我拔的一根不剩后,我看到了你年輕時的樣子,你用那雙幽深的藍眼睛望著我,隨后我就像棉花糖一樣融化了,我從你的膝頭飄了下來。這時你從地上把我丟棄的胡子收起,捧在手里,那些胡子聚成一團蠕動著,像一只打著呼嚕的貓,你打開一只盒子,把貓輕輕放進去,當你合上盒子之,我看到盒子上有兩只眼睛骨碌骨碌地轉動著,那居然是我的眼睛,我變成了一只盒子,一只被你打開又蓋上的盒子……


從夢境回到現實的我,把藏在枕頭下的張恨水秦瘦鷗(2)扔到了窗外,我希望有個女孩能撿到那些書,然后讀它們,或許那些令我煩惱讓我憂傷的東西能以書為媒介,傳染到她們身上。那樣,煩心的就不止我一個了。


后來,我又遷怒于胸前那兩個小鼓包,我剪了一條白洋布帶子,關上門,脫去上衣,一圈一圈地纏繞,試圖把這一對惹禍的家伙勒得沒入骨頭后面去。可是它們還是不可遏止地生長。


我讀不下書,總是走神。只是在你親自講課的時候我才會聚精會神,但我不知道你講的是什么,只是聽得見你的聲音,看得見你在講臺上走來走去眉飛色舞的樣子。那段時間我從你那學會的只有一個本事,就是在黑板上畫中國地圖。還記得嗎,那天你宣布下課前,我突然從座位上站起來,走到講臺上,抽出一根粉筆,把手放在黑板上的任意一點,然后一筆,只用一筆,就畫出了一個中國地圖,手在黑板上游走,中間絕不間斷。我不敢看你,但我的余光看到了你睜大眼睛,肩膀高聳,把嘴巴張成"O"型的樣子,你喜歡用這種方式贊美你的學生,隨后你鼓起掌,全班同學都鼓起了掌,我的臉開始發燒,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座位上的。


其實他們的掌聲不是我要的,你的才是。


放學后,我在花市上捧回了一盆秋海棠。第二天你看到了這盆花,花的美把你吸引了,葉子的正面是綠色的,背面卻是絳紅,像是一個內心火熱的人,極力壓抑著,讓自己的外表看起來波瀾不驚。花是粉中帶一點點紅,像是女孩子因為含羞而顯得嬌俏的臉。你問我這是什么花,我告訴你這是秋海棠。我說你看它的葉子,就像你畫的中國地圖,我們的國土,就是一片美麗的秋海棠葉子的形狀。你說果然像。


我又告訴你,它還有個名字叫"相思草",相傳"昔人有以思而噴血階下,遂生此草,故名相思草。"


"你們中國的傳說真美。"你說。


"是凄美,"我直視著他的眼睛說,"因為思念一個人而吐血,血滲入泥土里,幻化成生命,其實,是思念的力量賦予了這種小花生命。"


"你想念過某個人嗎?像這樣?"我歪著頭問你。


"當然。"你躲開了我的眼睛,"上帝,每天我都在思念上帝,我期望有一天能有幸聆聽他的訓示。"說完你就走開了,你的話像冰。


我再也沒給這盆花澆過水,不久,它就枯死了。


鳳凰讀書 2015-08-23 08:5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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