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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云鄉同志相識不算早,識荊之后,才發現他有多方面的才藝,并皆造詣高深。一九八〇年春末,行將遠游,出席國際紅學研討會議之時,蒙他特賦新詞,為壯行色,這也許是我們一起談“紅”的開始。這是一首《水龍吟》,其詞云: 本文為鄧云鄉著《紅樓識小錄》(中華書局2015年4月出版)原版序二,作者周汝昌,著名紅學家,著有《紅樓夢新證》《紅樓夢與中華文化》等。
周汝昌
世間艷說紅樓,于今又入瀛寰志。衣冠異國,新朋舊雨,一堂多士。脂硯平章,楝亭器度,白頭談藝。念秋云黃葉,孤村流水,繁華記,蓬窗底。
欲識情為何物,問茫茫,古今誰會?畫薔釵斷,掃花歌冷,并成旖旎。豈獨長沙,還憐屈子,離憂而已。愛西昆格調,鄭箋共析,掬天涯淚。
不但才華文采,即其書法,也很見工夫,一幅入手,不禁使我擊節而賞。
從那以后,他每詣京華,必來見訪,相與談“紅”。而在我的數不清的各種“類型”的談“紅”朋友之中,他是別具風格,獨樹一幟的一位。
現在云鄉同志的《紅樓識小錄》即將付梓,前來索序。我雖末學無文,卻不避癡之誚,欣然為之走筆。翰墨因緣,大約就是這個意趣吧。
紅學是一門極難的學問:難度之大,在于難點之多;而眾多難點的解決,端賴“雜學”。這是因為《紅樓夢》的主人公寶玉,原本就是一位“雜學旁收”的特殊人物。雜學的本義是“四書八股”以外的學問;所謂“正經”、“不正經”,也就是差不多的語意,——那是很輕蔑的語氣呢!說也奇怪,至今還有以正統科班出身自居的人,看不起雜學,這些大學問者不愿承認它是學問。正因為“正經”是大學問者之所事所為,剩下來的雜學,當然只是小焉者了——《紅樓識小錄》之命名,取義其在于斯乎?這只是我的揣測,云鄉同志的本意卻不一定是這樣。但是他的“不賢識小”的謙語,也確曾是令我忍俊不禁的。
雜學其實很難,也很可寶貴,我是不敢存有一絲一毫小看它的意思在的。雜學又不僅僅指“博覽群(雜)書”,它不只是“本本”上、“書面”上的事。更重要的是得見聞多、閱歷多——今天叫作“生活”者多。《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批者脂硯,乃至書中人物鳳哥兒,都是明白講究“經過見過”的。《紅樓夢》理無別解地原就是一部“經過見過”的書。這么一來,一般讀者,特別是今天年輕一代的人,要讀《紅樓夢》,想理解二百幾十年前的那一切人、事、物、相……其時時陷于茫然莫知所云之苦,就是可想而知的事了。莫知所云的結果,必然是莫解其味。——但是曹雪芹最關注的卻是“誰解其中味”。這問題就不“小”了呀。
周汝昌《紅樓夢新證》(中華書局2012年9月增訂紀念新版)
我一直盼望,有仁人志士,不避“繁瑣”之名,不辭“不賢”之號,肯出來為一般讀者講講這部小說里面的那些事物。據說西方有一種別致的博物館,專門貯藏百樣千般的古代生活細瑣用品。我國的博物館,大抵只收“重器”,人民日常生活中的一切物件,有的盡管極為有趣,卻不見保存,大都將歷史物品毀掉,令無孑遺,以便后代子孫去做千難萬難(也會千差萬錯)的“考證”工夫。由此想來,如云鄉同志肯來講講這些內容,實在是功德無量的事,其“小”乎哉!
作為一個《紅樓夢》的讀者,我對書中許多事物是根本不懂或似懂非懂的,——懂錯了而自以為懂了,比根本不懂還可怕。云鄉同志的這種書,我是歡迎的,而且還覺得內容不妨多涉及一些,多告訴我們一些歷史知識。這其實也不能不是紅學之所在必究的重要部分。我舉一個例:南方人沒見過北方的二人抬的小轎,見書中寫及寶玉坐轎,便斷言雪芹寫的都是南方的習俗。又認為手爐、腳爐也只南方才有,等等。而我這個北方人卻都見過的、用過的。最近看與《紅樓夢》同時而作的《歧路燈》,其寫乾隆時開封人就坐二人小轎,乃益信雪芹所寫原是北京的風俗——至少是以北京為主,其真正寫南方的,委實是有限得很。像這樣的問題,就必須向云鄉同志來請教一下,才敢對自己的見解放心,——我讀他的書,就是抱著這種恭恭敬敬、小學生求知的心情的,豈敢向人家冒充內行里手哉。
再過一些年,連云鄉同志這樣富有歷史雜學的人也無有了,我們的青年讀者們,將不會批判它因“小”失小,而會深深感謝這種“小”書的作者為他們所做的工作。難道不是這樣的嗎?
中華書局聚珍文化 2015-08-23 08:54: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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