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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柳笛
唯有遇見你,李郎,三哥,我才真正做了一回——張,出,塵。 朝代的興衰更迭自古皆然,亂世中的英雄扶顛持危,書寫著屬于自己的傳奇。嘯歌猶颯颯,彈劍亦錚錚,群雄逐鹿的俠義故事中,我分明看到一抹絢爛的嫣紅。它如絲如縷,周梭于青銅色的將軍武庫;它似吟似訴,復述著脂粉香的風中奇緣。自古名將如美人,越是奇偉之大丈夫,越要有美人相配,一腔天縱豪情須有溫婉柔情相濟,才不致在歷史中寂寞。試想,西楚霸王少了虞姬的訣別詩,人中呂布沒有貂蟬的把盞輕舞,英雄的傳說總是缺少了幾番慷慨意、愁滋味。因此,在八百多年后的赤壁,一位叫蘇軾的詞人遙想著周瑜,大發思古幽情,念念不忘的依然是“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 請原諒我,在這篇豪氣干云、俠情縱橫的《虬髯客傳》中,第一眼讀出了驚世駭俗的兒女情懷。虬髯客作為傳主,自然是當仁不讓的主角,可我偏要提筆研墨,將那江湖中的奇女子細細描畫。 其實,你我何嘗不知,連張出塵這個名字,也是后人杜撰出來的。紅拂在正史中,“妻”是她的身分兼姓字,寥寥數句便隱了身形。《舊唐書》載:“(貞觀)十四年,靖妻卒,有詔墳塋制度,依漢衛、霍故事;筑闕象突厥內鐵山、吐谷渾內積石山形,以旌殊績。”《新唐書》則更加減省:“其妻卒,詔墳制如衛、霍故事,筑闕象鐵山、積石山,以旌其功,進開府儀同三司。”甫出場便贏得生前身后名,可憐紅拂女一枝紅艷,還未來得及凝露飄香就已化作無情春泥。這些只言片語,像一位欲說還休的良家子,低眉襝衽,一問搖頭三不知。正史喜歡將先人最無爭議的賢德或過失一面說與你知,書卷翻開,每個人都變作同一副面孔,生前征戰,身后追恩,行到關鍵處遮遮掩掩,欲蓋彌彰。你待掀開一角瞧個究竟,它便垂下珠簾,半個影兒也不見。 幸而,尚有幾位游戲人間的才子,裁時人為刀筆,調奇談作丹青,展風塵寫意韻,留下了當朝數十篇作意好奇的筆記小說,宛如一幅幅濃墨重彩、逸興遄飛的工筆畫卷。諸位看官在正史之外,終于捕捉到唐人的另一面風情。盛唐的張說也好,晚唐的杜光庭也罷,作者為誰歷來爭論不休,而一部作品不因作者之名而流芳百世,本就證明它的神奇。《虬髯客傳》,寫的是一位神秘俠客輾轉建功立業的奇文,卻填補了紅拂生前故事的空白。 故事發生在司空楊素的府上。傳奇說楊素是個不思進取、傲慢無禮的權臣,每次接見公卿大臣,“未嘗不踞床而見,令美人捧出”。《隋書》里的楊素是個野心勃勃的政治家,曾南征北戰出生入死,在改朝換代之際審時度勢,為自己掙來權傾朝野的勢力。晚年他官至司徒,卻受隋煬帝猜忌,同年終,年62歲。真實的楊素并未做過司空,不知是傳抄有誤還是有意彰顯小說家言的虛構之意。但在傳奇中,我們亦可推知,楊素此時已風燭殘年,眼前的聲色靡靡,也許只是他看倦官場浮沉后的意興闌珊。受君上側目,活著的每一天都像是偷來的陽壽,不如享受半生經營的潑天富貴。“前授生徒,后列女樂”的馬融是不拘小節,在楊素這里頗有些自生自滅的意味了。 某天,一位自稱李靖的布衣入府獻奇策,且直言不諱:如今天下大亂,您應該以網羅豪杰為任,不應該踞坐接見客人。楊素這才睜開微瞇的雙眼:竟是個“姿貌瑰瑋”的翩翩少年!他楊素年少也是“美須髯,有英杰之表”,舊時衣衫落拓,大志不得外申。這少年,多像當年的自己。以至于他曾在史冊中拊床而嘆:“卿終當坐此。”人都眷戀著青春的記憶,楊素起身致歉,和少年交談甚歡,然心灰意冷的他直至李靖出府,都沒有對李靖做出任何許諾。漢文帝對賈誼,不問蒼生問鬼神,坦坦蕩蕩絕了賈生經世致用的念頭;楊素這廂又是禮遇又是攀談,最后收了人家的書策,一路峰回路轉仍是站在起點。可憐李靖萌生出的豪情壯志,無處安置,還被攪擾得寤寐思服,輾轉反側。 恰在此時,一雙妙目點亮了他的心靈。在李靖雄言肆辯之際,“一妓有殊色,執紅拂,立于前,獨目公”。紅拂是楊府的家妓,能在“侍婢羅列”中站在前排,可想顏色之美。然即使有傾城之貌,也是明珠蒙塵,在府中默默無聞地生活。優越的地理位置,讓紅拂能夠輕而易舉地聞其聲,察其人。現代人說,陌生人互相對視幾秒鐘,就會一見鐘情。就在電光火石之間,一個影子穿過眼球烙印在心里。 紅拂見過太多拜謁的達官貴人,沒有一位似李靖不慕權貴又心系天下。紅塵有幸,識英才于末世;相思無計,附絲蘿于喬木。憑藉多年的閱人經驗,她堅信英雄美人,合當絕配。她要做的,只是一步一步走進他的心房。她不顧更深露重,換了紫色披風,攜行囊而去。 讀至此,我要為她提心吊膽。如果李靖臨時換了住所怎么辦?如果投奔被拒絕如何自處?私定終身被旁人看輕怎么辦?李靖會真愛這個主動的女孩子嗎?若是始亂終棄,她又將怎么辦⋯⋯太多個疑問,讓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也終究明白,我不是紅拂,翹望不了她的眼界和決斷,更做不出這種非常之舉。含蓄矜持、克己守禮,那是教導普通女孩子如何獲得憐愛與尊重的。而紅拂,是風塵中的俠女,塵世間的禮法何以束縛她的人生。 見到李靖,她不卑不亢,直言身分和來意。褪下披風,李靖看到了一位貌若天仙的妙齡女子。驚喜之際,他未嘗不担心今后楊素的追捕報復。紅拂輕描淡寫,將他的顧慮一一化解。第一場對手戲,紅拂無疑是占了上風,但也唯有李靖這般人物,才值得紅拂為他破釜沈舟,放手一搏。 紅拂夜奔,皎潔了數千年的月光。以天地為證,日月為媒,他與她結發為夫妻,這是愿賭服輸又命中注定的緣分。比之花前月下暗通曲情的私相授受更率真質樸,又比之患得患失如屢薄冰的猜疑試探更暢快人心。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漢代,那位同樣為愛私奔的卓文君說:“凄凄復凄凄,嫁娶不須啼。”愛與不愛,本就該如此直截了當,偏后來人扭扭捏捏,生出許多是非。再淌上名利這灘渾水,當真是剪不斷理還亂,累人又累己。 第二場戲,月下梳妝。唐傳奇好似一幕幕蕩氣回腸的舞臺劇,可巧紅拂的戲喜在深夜盛開。 紅拂嫁給李靖后,兩人在客棧躲過了風頭,她換了男裝和丈夫一起向太原出發。途中,他們在靈石的一家旅舍休息。夜深人靜時,客舍里燉著肉,李靖在戶外刷馬,紅拂換回女兒裝,長發委地,對鏡梳頭。 若時光定格在此處,該是多么美好的一幅畫面!夫妻患難與共,經過一天的奔波,在一方天地間靜靜享受著夫唱婦隨的寧靜和樂。若此時有背景音樂,當是《關雎》中的琴瑟、鐘鼓之音,由謙謙君子譜就,再低吟淺唱獻給窈窕佳人。也許,在以后許多年的無數個夜里,他們都將在不同的旅舍內重復同樣的劇情。李靖乃大唐名將,凌煙閣廿四功臣之一,他的一生注定有太多的大小戰役,見證太多的生死無常。而只有夜里,紅拂的溫柔長發,才是撫慰他精神的彼岸。那里有漢之廣矣,蒹葭叢生;美人立兮,長發及腰。 在這歲月靜好的時分,一位不速之客闖了進來。主角虬髯客正式粉墨登場,他的形貌也極具戲劇性,中等身材還留著一臉蜷曲的紅胡子,騎著一頭跛腳的驢子。這怎么也不像個正常的好人樣,還讓人聯想到格林童話里那個恐怖的“藍胡子”。他像進自家門一樣闖進來,放下包袱,倚在枕頭上看美人梳頭。除卻紅拂的威脅不說,這更是對李靖尊嚴的最大挑戰。李靖含怒在心,卻沉著冷靜,隨時準備發起攻擊。在劍拔弩張的兩位豪雄間,紅拂再次憑她的智慧,助夫君留下一段傳奇。 紅拂在楊府察言觀色多年,早已掌握一套把握全局的本領。她盤好發髻,觀察來人樣貌,異人多生異貌,原來這也是一位風塵中的奇俠!她成竹在胸,整理好衣襟,問來人姓名。客人姓張,排行第三。她早已想好一套辭令,向他盈盈下拜,說自己也姓張,排行第一,按輩分應作客人的妹妹。隨即,她叫李靖來“認親”。虬髯客由衷贊嘆:“今夕幸逢一妹!” 風流靈巧,當喻紅拂。她委婉地詢問、誠懇地結拜,召喚出虬髯客的善念,化陌路為知己、化人欲為天理。幾句話便起到四兩撥千斤的效果,奠定了后面虬髯客贈家宅、兵法的慷慨義舉。 到這里,故事發展還不到一半,紅拂的形象在舞臺漸漸淡化。我們只看到丈夫李靖與虬髯客論天下大事,她在一旁,把目光靜靜地投向夫君。之后,她跟著夫君和義兄來回奔走,最終選擇投靠駐守太原的州將之子——未來的皇帝唐太宗。從李靖的成就和太宗對紅拂身后事的重視程度,都可以推知,紅拂女在李靖的生命中起到了不可取代的輔佐之功。無怪虬髯客臨別之際感言:“非一妹不能識李郎,非李郎不能榮一妹。” 丈夫勝之以城池,女子勝之以眉目。君臨天下是男兒的戰場,女子卻在男兒的世界中周旋、重生。紅拂以蒲柳之姿,慧眼識英雄,長袖善舞,贏得了屬于自己的功成名就,在野史上留下蕩氣回腸的驚艷一筆。 時至清廷,曹雪芹借病弱的林黛玉之口唱出《五美吟》,其中描寫紅拂女的七絕最為壯麗:“長揖雄談態自殊,美人巨眼識窮途。尸居余氣楊公幕,豈得羈縻女丈夫?”藉著紅拂的豪情,黛玉詞作的境界亦開闊軒朗許多,不再是一味的閨中傷懷。同樣的,李清照自“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后,我才知,她雖半生流離,但她的靈魂與男子一般堅毅,可憐同情對她來說是一種侮辱。 以前,我以為女子以溫婉柔情為上,讀過紅拂,才發現,那只適合養在江南煙雨,吟唱“小山重疊金明滅”;而像紅拂這般女中豪杰,才是亂世桃花,宜室宜家,更宜榮夫,綻放出人間最美的顏色。 所以,女子還是要有些英氣才好。 附: 大意:李靖拜謁楊素時長揖不拜,一番高談雄辯更讓他心悅誠服。紅拂女慧眼識英才,在李靖尚處卑賤地位時(窮途)看出他今后必有一番作為。再說楊素尚存余氣,但形同尸體,怎么能夠束縛得了紅拂這樣的女丈夫?◇ 責任編輯:謝秀捷
《五美吟.紅拂》
長揖雄談態自殊, 美人巨眼識窮途。
尸居余氣楊公幕,豈得羈縻女丈夫?
(出自《紅樓夢》第六十四回)
柳笛 2015-08-23 08:55:40
稱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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