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遇春 春醪集 第6章 人死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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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人死觀

  恍惚前二三年有許多學者熱烈地討論人生觀這個問題,后來忽然又都擱筆不說,大概是因為問題已經解決了罷!到底他們的判決詞是怎么樣,我當時也有些概念,可惜近來心中總是給一個莫名其妙不可思議的煩悶罩著,把學者們拼命爭得的真理也忘記了。這么一來,我對于學者們只可面紅耳熱地認作不足教的蠢貨;可是對于我自己也要找些安慰的話,使這彷徨無依黑云包著的空虛的心不至于再加些追悔的負擔。人生觀中間的一個重要問題不是人生的目的么?可是我們生下來并不是自己情愿的,或者還是萬不得已的,所以小孩一落地免不了嬌啼幾下。既然不是出自我們自己意志要生下來的,我們又怎么能夠知道人生的目的呢?湘鄂的土豪劣紳給人拿去游街,他自己是毫無目的,并且他也未必想去明白游街的意義。小河是不得不流自然而然地流著,它自身卻什么意義都沒有,雖然它也曾帶瓣落花到汪洋無邊的海里,也曾帶愛人的眼淚到他的愛人的眼前。勃浪寧[① 勃浪寧,今譯勃朗寧。

  ]①把我們比作大匠輪上滾成的花瓶。我客廳里有一個假康熙彩的大花瓶,我對它發呆地問它的意義幾百回,它總是呆呆地站著,說不出一句話來。但是我卻知道花瓶的目的同用處。人生的意義,或者只有上帝才曉得吧!還有些半瘋不瘋的哲學家高唱“人生本無意義,讓我們自己做些意義”。夢是隨人愛怎么做就怎么做的,不過我想夢最終脫不了是一個夢罷,黃粱不會老煮不熟的。

  生不是由我們自己發動的,死卻常常是我們自己去找的。自然在世界上多數人是“壽終正寢”的,可是自殺的也不少,或者是因為生活的壓迫,也有是怕現在的快樂不能夠繼續下去而想借死來消滅將來的不幸,像一對夫婦感情極好卻雙雙服毒同盡的(在嫖客娼妓中間更多),這些人都是以口問心,以心問口商量好去找死的。所以死對他們是有意義的,而且他們是看出些死的意義的人。我們既然在人生觀這個迷園里走了許久,何妨到人死觀來瞧一瞧呢。可惜“君子見其生不忍見其死”,所以學者既不搖旗吶喊在前,高唱各種人死觀的論調,青年們也無從追隨奔走在后。“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因此我作這部人死觀,無非出自拋磚引玉的野心,希望能夠動學者的心,對人死觀也在切實研究之后,下個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判斷。

  若使生同死是我們的父母——不,我們不這樣說,我們要征服自然——若使生同死是我們的子女,那么死一定會努著嘴抱怨我們偏心,只知道“生”不管“死”,一心一意都花在生上面。真的,不止我們平常時都是想著生。hazlitt(哈茲里特)死時候說:“好吧!我有過快樂的一生。”(“well, i've had a happy life.”)他并沒想死是怎么一回事。charlotte bronte(夏洛蒂·勃朗特)臨終時候還對她的丈夫說:“呵,我現在是不會死的,我會不會呢?上帝不至于分開我們,我們是這么快樂。

  ”(“oh!i am not going to die,am i?he will not seperate us,we have been so happy.”)這真是不到黃河心不死。為什么我們這么留戀著生,不肯把死的神秘想一下呢?并且有時就是正在冥想死的偉大,何曾是確實把死的實質拿來咀嚼,無非還是向生方面著想,看一下死對于生的權威。做官做不大,發財發不多,打戰打敗仗,于是乎嘆一口氣說“千古英雄同一死”和“自古皆有死,莫不飲恨而吞聲,任他生前何等威風赫赫,死后也是一樣的寂寞”。這些話并不是真的對于死有什么了解,實在是懷著嫉妒,心惦著生,說風涼話,解一解怨氣。在這里生對死,是借他人之紙筆,發自己之牢騷。死是在那里給人利用做抓爆栗子的貓腳爪,生卻嘻皮涎臉地站在旁邊受用。讓我翻一段sir w.raleigh(羅利爵士)在《世界史》(the history of the world)里的話來代表普通人對于死的觀念罷。

  “只有死才能夠使人了解自己,指示給驕傲人看他也不過是個普通人,使他厭惡過去的快樂;他證明富人是個窮光蛋,除壅塞在他口里的沙礫外,什么東西對他都沒有意義;當他舉起他的鏡在絕色美人面前,他們看見承認自己的毛病同腐朽。呵!能夠動人,公平同有力的死呀,誰也不能勸服的,你能夠說服;誰也不敢想做的事,你做了;全世界所諂媚的人,你把他擲在世界以外,看不起他:你曾把人們的一切偉大,驕傲,殘忍,雄心集在一塊,用小小兩個字‘躺在這里’蓋盡一切。”

  death alone can make man  know himself,show the proud and insolent that he is but object,and can make him hate his forepassed happiness;the rich man be proved a naked beggar,which hath interest in nothing but the gravel that fills his mouth;and when he holds his glass before the eves of the most beautiful,they see and acknowledge their own deformity and rottenness.o eloquent,just and mighty death whom none could advise,thou hast persuaded;what none hath presumed,thou hast cast out of the world and despised:thou hast drawn together all the extravagant greatness,all the pride,cruelty and ambition of man,and covered all over with two narrow words:“hicjacet.”

  這里所說的是平常人對于死的意見,不過用伊利沙白[① 伊利沙白,今譯伊麗莎白。

  ]①時代文體來寫壯麗點,但是我們若使把它細看一番,就知道里頭只含了對生之無常同生之無意義的感慨,而對著死國里的消息并沒有絲毫透露出來。所以倒不如叫做生之哀辭,比死之冥想還好些。一般人口頭里所說關于死的思想,剝絲抽繭看起來,中間只包了生的意志,哪里是老老實實的人死觀呢。

  庸人不足論,讓我們來看一看沉著聲音,兩眼渺茫地望著青天的宗教家的話。他們在生之后編了一本“續編”。天堂地獄也不過如此如此。生與死給他們看來好似河岸的風景同水中反映的影景一樣,不過映在水中的經過綠水特別具一種縹緲空靈之美。不管他們說的來生是不是鏡花水月,但是他們所說死后的情形太似生時,使我們心中有些疑惑。因為若使死真是不過一種演不斷的劇中一會的閉幕,等會笛鳴幕開,仍然續演,那么死對于我們絕對不會有這么神秘似的,而幽明之隔,也不至于到現在還沒有一線的消息。科學家對死這問題,含糊說了兩句不負責任的話,而科學家卻常常仍舊安身立命于宗教上面。而宗教家對死又是不敢正視,只用著生的現象反映在他們西洋鏡,做成八寶樓臺。說來說去還在執著人生觀,用遁詞來敷衍人死觀。

  還有好多人一說到死就只想將死時候的苦痛。george gissing[② 喬治·吉辛(1857—1903),英國小說家。他曾因救助一位妓女而偷竊,所以下文稱為“小竊”。

  ]②在他的《草堂隨筆》(the private papers of henry ryrcroft)說生之停止不能夠使他恐怖,在床上久病卻使他想起會害怕。當該薩(caesar)[① 通譯愷撒,古羅馬將軍。

  ]①被暗殺前一夕,有人問哪種死法最好,他說:“要最倉猝迅速的!(that which should be most sudden.)”疾病苦痛是生的一部分,同死的實質滿不相干。以上這兩位小竊軍閥說的話還是人生觀,并不能對死有什么真了解。

  為什么人死觀老是不能成立呢?為什么誰一說到死就想起生,由是眼睛注著生嚕嚕說一陣遁辭,而不抓著死來考究一下呢?約翰生(johnson)曾對鮑斯韋爾(boswell)說:“我們一生只在想離開死的思想。”(“the whole of life is but keeping away the thought of death.”)死是這么一個可怕捉摸不到的東西,我們總是設法回避它,或者將生死兩個意義混起,做成一種騙自己的幻覺。可是我相信死絕對不是這么簡單乏味的東西。andreyev(安德烈耶夫)是窺得點死的意義的人。他寫lazarus(《窮人》)來象征死的可怕,寫《七個縊死的人》(the seven that were hanged)來表示死對于人心理的影響。雖然這兩篇東西我們看著都會害怕,它們中間都有一段新奇耀目的美。

  christina rossetti(克里斯蒂娜·羅塞蒂),edgar allan poe(埃德加·愛倫·坡),ambrose bieree(安布魯斯·比爾利)同lord dunsang(唐西尼)對著死的本質也有相當的了解,所以他們著作里面說到死常常有種凄涼灰白色的美。有人解釋andreyev,說他身旁四面都被圍墻圍著,而在好多墻之外有一個一切墻的墻——那就是死。我相信在這一切墻的墻外面有無限的風光,那里有說不出的好境,想不來的情調。

  我們對生既然覺得二十四分的單調同乏味,為什么不勇敢地放下一切對生留戀的心思,深深地默想死的滋味;壓下一切懦弱無用的恐怖,來對死的本體睇著細看一番?我平常看到骸骨總覺有一種不可名狀的痛快,它是這么光著,毫無所怕地站在你面前。我真想抱著它來探一探它的神秘,或者我身里的骨,會同它有共鳴的現象,能夠得到一種新的發現。骸骨不過是死宮的門,已經給我們這種無量的歡悅,我們為什么不漫步到宮里,看那千奇萬怪的建筑呢。最少我們能夠因此遁了生之無聊(ennui)的壓迫,de quincy(德昆西)只將“猝死”、“暗殺”……當做藝術看,就現出了一片瑰奇偉麗的境界,何況我們把整個死來默想著呢?來,讓我們這會死的凡人來客觀地細玩死的滋味:我們來想死后靈魂不滅,老是這么活下去,沒有了期的煩惱;再讓我們來細味死后什么都完了,就歸到沒有了的可哀;永生同滅絕是一個極有趣味的dilemma[① 英語,意為“兩難境地”。

  ]①,我們盡可和死親昵著,贊美這個dilemma做得這么完美無疵,何必提到死就兩對牙齒打戰呢?人生觀這把戲,我們玩得可厭了,換個花頭吧,大家來建設個好好的人死觀。

  在carlyle的the life of john sterling(《約翰·斯塔林的一生》)中有一封sterling在病快死時候寫給carlyle的信,中間說:

  “它(死)是很奇怪的東西,但是還沒有旁觀者所覺得的可悲的百分之一。”

  “it is all very strange,but not one hundredth part so sad as it seems to the standers-by.”

  十六年八月三日于福州sweet home


2023-11-24 14:3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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