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立平:窮人的尊嚴與不羞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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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立平/文


在一個貧富分化已經是一個既成的事實,當窮人與富人的分野已經是一種無法否認的存在的時候,窮人的尊嚴問題就不可避免地提出來了。在最近的感恩門、窮人富人關系等事件或問題的討論中,窮人的尊嚴成了一個不斷浮現出來的話題。


窮人的尊嚴首先是一個現實的而不是一個理論性的問題。窮人也應當有尊嚴,社會應當維護窮人的尊嚴,在道理上,這似乎都是毋庸置疑的道理,但現在真正的問題是,這些毋庸置疑的道理,在現實中卻在不斷遭遇問題。這就是窮人尊嚴問題的現實性。


一位自稱也是出身窮人的博客作者寫了這樣一段話:“我窮,但我也是有尊嚴的!”這種曾經的自勵,現在已經褪色成了一種自慰,一種自嘲,甚至是一種自欺、自悲。在市場經濟飛速發展,人們生活觀念不斷飛躍的現代社會,“生活不相信眼淚”已全然不是臺詞,“窮人的尊嚴”已經大面積貶值,甚至根本沒有價值。一個在社會貧困底層心力交瘁掙扎不休的窮人,倘若站出來要高呼“尊嚴”,是斷斷不能贏得半點敬重的。要得到些許憐憫還需躬著背做出一付乞討相,否則只能引得旁人一片嗤笑冷眼,或是一付逗猴般的神情唾罵一聲:“神經病!”這段話可以說概括出了窮人尊嚴問題在現實中的真實遭遇。


窮人尊嚴的脆弱,無疑來自社會為其留下的能夠維護尊嚴的空間的狹小,甚至是有意無意的羞辱。評論家何三畏先生提出一個觀點,窮人需要一個保底的尊嚴。他之所以提出這個問題,就是有感于來自社會的這種羞辱。他舉的是一些商場或廠家策劃的以優惠價賣雞蛋,結果,在商場里,許多人包括許多老人僅僅為了買幾個便宜的雞蛋就擠得一塌糊涂,尊嚴盡失。其實,更有意的、更赤裸裸的超越底線的羞辱也并不鮮見。最近在網上看到一個帖子,講的是他自己的經歷,即有錢的老板請他到洗腳城洗腳,令他目瞪口呆的是,盲妹竟用舌頭舔腳。“張老板把另一只腳抬起,在哪個小姑娘的臉上隨意的蹭來蹭去!小姑娘很不舒服,但還是用力的吮吸著他的腳趾。把腳趾全部吸吮完成以后,小姑娘可能口干了,從胸前掏出一個水袋喝了幾口。并用牙齒輕輕地在腳后跟上輕咬按摩”。這樣的羞辱已經到了變態的程度,但更讓人深思的是背后冷酷的邏輯:沒有這樣的服務形式,這些雙目失明的女孩就可能連生活都維持不了。


徐賁在介紹馬格利特《正派社會》一書時,用了這樣一個說法,“正派社會與不羞辱”。馬格利特把“羞辱”定義為“任何一種行為或條件,它使一個人有恰當的理由覺得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但馬格利特忘記說明了,一個羞辱的社會實際上也是一個強制使被羞辱者接受羞辱,并對不接受羞辱者有能力進行懲罚的社會。前些年在南方某外資企業曾發生這樣一件事情,外籍老板強令打工者下跪,幾十個工人都跪了,只有一個人沒有跪,他為了維護自己的尊嚴憤然離去。人們都會知道,如果這個離去的人不主動離去,結果將會是什么。這就是羞辱本身具有的強制性力量。中國自古有句名言,不為五斗米折腰。但實際上真要在現實生活中踐行這樣的原則,是很困難的。如果上述打工者的家屬要依靠他的工資糊口,他的孩子要依靠他的工資上學,事情就遠非是一個氣節問題,甚至不單純是個他個人的生存問題。在這種情況下,依靠弱者本身來維護自己的尊嚴,顯然是不現實的。


上面所舉的舔腳的例子也許是極端的,甚至我們也可以將其看作是社會中的那些渣滓所為。但在現實生活中,并非這樣極端的、無意識的、散射性的羞辱則是更加常見的,有時這種羞辱已經演變成為一種社會儀式。


日常性的羞辱往往與嫌貧愛富、勢利、歧視等聯系在一起,也就是說,往往與社會不公平聯系在一起。最值得引起人們警覺的是,嫌貧愛富、勢利、歧視等這樣的一些字眼兒,又不時與公權力相聯系。有人曾發現某大都市公安網曾刊登出一幅公告,公告是漫畫形式,題目是:露宿街頭勿同情。漫畫上是兩個時髦的青年男女騎著摩托車駛過上海城郊地帶,看到路邊的無家可歸者,女的說,“這些外地人真可憐啊!”。男的說,“小芳,你不能同情他們,他們露宿街頭,影響我們城市的文明形象。”漫畫下面的提示是:在車站碼頭、高架橋下或偏僻路段,以及城郊結合部地區,露宿著一些拖兒帶女的外地來滬人員。他們衣衫襤褸、臟亂不堪、好逸惡勞,靠拾荒、乞討混日子,嚴重影響了大城市的文明形象,給這個城市治安帶來了很多問題。公告最后提醒市民,對此類人千萬莫同情,不要給予施舍。在這里,公權力的嫌貧愛富表露得淋漓盡致。


現在人們經常議論勢利的問題,并指勢利在成為我們社會的一種病癥。需要指出的是,這種勢利在很多時候并不僅僅是一種市井文化。大學在為企業造勢,政府在為企業家護航,官員見到富人笑臉相迎,媒體對社會中的富人充滿溢美之詞等等,但在另外一面,則是對一般民眾以及弱勢者的冷漠甚至不屑。而且,近些年來一些地方不時出現這樣的現象,即對某些特殊群體給予特殊的照顧甚至賦予某種特權。有的公安機關明確提出為知名企業家提供專門保護,有的省公安廳為企業家專門開設24小時熱線,有的對投資人子女入學實行加分照顧,有的甚至政府明文規定,對投資超過多少的企業家交通違規從輕處罚。對強者和富人的特殊照顧甚至提供特權,同時必然意味著對其他人的歧視與羞辱。政府所要提供的是公共服務,而這種公共服務是以每個公民都是平等的主體為基礎的。


羞辱存在與否,從根本上取決于一個社會對窮人的看法。如果不能從根本上改變對窮人的看法,至少無意識的羞辱是無法避免的。就此而言,獲得2006年諾貝爾和平獎的孟加拉的穆罕穆德·尤努斯給我們提供了思考的機會。尤努斯是因小額信貸而獲獎的,但它的真正的成功,是對窮人的尊嚴已經這種尊嚴的力量的發現。尤努斯認為,貧困是由社會制度造成的,只要給窮人機會,他們就可以致富。他甚至認為,任何人都具備企業家精神,甚至是一個乞丐,他也具有企業家的潛力。但問題是,他們往往得不到制度性的支持。許多金融機構是為有錢人服務的,他們不會把錢借給那些沒有担保、不具備任何還款能力的窮人。這就造成窮人越來越窮,富人越來越富。


尤努斯所致力的小額貸款,本質上是一種對窮人的制度性支持。而這種制度性支持又是與窮人的尊嚴聯系在一起的。尤努斯在調查訪問中看到,很多貧窮的人,大多數是婦女,往往身無分文,她們沒有担保人,沒有抵押品,無法從銀行和其他金融機構得到哪怕是幾十美分的貸款。于是他創立鄉村銀行,在小額貸款的實際運作中,堅持不用抵押、不須担保,向處于生活危難中的窮人、大多是婦女提供小額貸款。他有一句名言,窮人的尊嚴就是他們的担保。事實是,鄉村銀行不僅使500萬赤貧的甚至是一無所有的鄉村窮人改變了生活困境,有尊嚴的活下來,而且貸款的還款率超過了98%,銀行不但順利能運做還有贏利和業務拓展。


反觀我們的社會,不僅是對窮人,就是對相對意義上的弱者,歧視與不公平也無處不在。現在許多人在談論流動性過剩的問題,流動性過剩簡單說就是錢多了。但在流動性過剩的另一面,眾多的中小企業卻缺乏資金支持,更不用說廣大農村和西部地區。有數據表明,近5年中小企業貸款占全部金融機構貸款比重只有10%左右,國內81%的中小企業一年內流動資金不能滿足需要,60%沒有中長期貸款。而正是這4000多萬家中小企業,創造了中國近六成的國內生產總值,提供了七成左右的城鎮就業機會,研發了全國四分之三以上的專利和新產品,對稅收的貢獻也占到近五成。


可以說,窮人或弱者的尊嚴所需要的最基本的條件,就是社會公平,而這種社會公平首先來自于公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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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千世界 2015-08-23 08:5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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