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鄉土中國招魂 追尋失去的傳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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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個人的故鄉都在消失,從今往后我們都成了沒有故鄉的游子。二十幾年來,看著故鄉在時間中不可抗拒地淪陷,看著錢塘江邊那個滋養過他童年、少年時代,給他帶來過無數歡欣和哀愁、快樂與悲傷的鄉村一點點消失,江潮依然漲落,渡口早已廢棄無人,落日無語,月亮無語。離鄉并不遙遠的許志華多么想挽住這失去的一切,雖然他知道這不可能,但他還是寫下了四卷《鄉村書》,從春之卷到冬之卷,他的故鄉沿著季節緩緩地展開,他的詩,平靜如同平時的江流。

  曾幾何時,江南大地四季分明,從草長鶯飛到梅開雪中,一年到頭,人們依照自然的節奏生活,年復一年。到如今,酷暑漫長,春秋苦短,連木樨花都辨不清季節了。在鋼筋水泥森林般舉起的手臂中,在車流淹沒了道路的夾縫中,從看不清星空的夜色中,他思念故鄉的零零碎碎,他的思念喚醒的不止是少年時代的夢幻,同時喚醒了與泥土氣味、青草氣味、牛糞氣味混合在一起的日子,喚醒了人與萬物、與天地和諧相處的那些光陰。

  《鄉村書》的回憶是具體而結實的,是生活的而不是虛構的,家長里短,單調瑣碎,苦中有樂,樂在日月輪換、四季更替、年復一年中,在每一個有生命、有形象、有聲音、有色彩的細節里。透過《鄉村書》,我兒時在那個荒涼寂寞的山村里經歷的生活也變得有滋有味起來,雖然當時也曾感受到單調乏味。與其說,貧乏的鄉村生活,因歲月的沉淀而漸漸成為美麗而遙遠的記憶,不如說,那是因單向推進、無堅不摧的工業化和城市化進程,折斷了鄉村在土地上張開的翅膀。《鄉村書》在時間的河流中打撈起無數記憶的碎片,在這里,我們可以看見強壯的螞蟻、比星星更亮的牛眼,我們可以遇見忙著采蜜的蜜蜂,可以遇見迎親的喇叭 ……消失的鄉村仍然活著,一切都是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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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天來了,杏花是鄰居,燕子是客人,油菜花涌進門縫,蠶豆花和小蠶豆是活的,甚至那高高矮矮、稠密稀疏、整齊歪斜的籬笆,也是活的——

  一道矮籬笆,是允許人跨越的籬笆

  一道中等高的籬笆,是允許你來我往交換菜蔬的籬笆

  一道稍高一些的籬笆,是允許人說話談天的籬笆

  一道不設防的籬笆,是允許孩子鉆進去偷枇杷和棗子的籬笆

  菜園里大糞飄香,每一棵菜仿佛都有了生命,都會說話似的,一天到晚,在菜園里東摸摸、西摸摸的老太太,嘀嘀咕咕、嘮嘮叨叨,“直到有一籃子俊俏的蔬菜/在暮色里恭順的挽起她的手臂回家”。讓我想起故鄉那個菜園子,那個父母一年到頭牽掛、澆水施肥的菜園。

  家家戶戶的炊煙是活的,一戶人家的炊煙升起來,像一好人家出生后還未剪斷的臍帶,年幼的炊煙像和誰賭氣,年輕的炊煙有點嗆有點沖,年老的炊煙就和淡了,順命了,好人家的炊煙像是做過記號的,隔著幾十里都能看見……

  那立在瓦上的狗尾草是活的,屋檐下的壓菜石是活的,它不在腌菜缸里,就在腌菜缸旁邊的某個角落,或在某個不起眼的墻角,壓菜石原本也是一塊無足輕重的石頭,不要人家知曉它的存在/活著或死了都是默不做聲。一代又一代的鄉鄰們,多數人的命運正如同這一塊塊壓菜石。

  墻角邊的鳳仙花是活的,她有著貧苦卻干凈人家的顏色,更有安恬的歲月的顏色,鳳仙花下的枝子結了青色的莢果,年復一年,老去的女人心中總留著鳳仙花的籽。

  這里的鐵耙、鋤頭、鐮刀、扁担、簸箕、竹匾、谷耙、風車、水車……都有各自的生命。有著十八般武藝的鐵耙是值得敬重的,在土地的角角落落都立下過汗馬功勞,它們最怕被閑置,空閑下來的鐵耙/一把把垂掛在農具屋的房梁上/在雞鳴聲中蘇醒,在塵光里翩翩欲飛。

  驕傲的鐮刀更珍惜忙碌的日子,鐮刀的全部歡樂都在忙碌當中,鐮刀割稻是爭分奪秒的/鐮刀割稻是不知疲倦的/鐮刀割稻像是要用一日的輝煌堆滿一生的谷倉,鐮刀和汗水爭分奪秒度過的一日/長過鐮刀在寂寞里回憶的一生。而被閑置生銹的鐮刀只能在夢里悄悄流淚。

  辛勞的扁担是會開花的扁担樹,可以開出新衣服、新鞋子、木梳子,也可以開出學費、金花耳墜子。

  蓑衣是活的——谷雨前后/那白鷺是披了蓑衣的/那老牛是披了蓑衣的/村莊的蓑衣乃是一件/悉悉簌簌的喜雨 。

  草帽是活的——有麥草的清香,有汗水的咸香,有舊年往事的陳香。蒲扇是活的——一把破蒲扇就像老母親,扇出的風如同老母親碎碎叨叨的叮嚀。所有不起眼的小物件統統都是活的,提子、鹽罐子、青花提梁壺是活的。

  《鄉村書》里有狗,有貓,有牛,有雞,有鴨,也有蛇,有老鼠,有黃鼠狼,有張網的蜘蛛,有掘土的蛐蟮,有幽怨的蟋蟀,也有點綴夏夜的螢火蟲,更有火一樣的蟬聲,仿佛要將木結構的村莊,燒成一堆沒有重量的灰燼。有成群結隊聚在一起過冬的麻雀,嘰嘰喳喳,嘰嘰喳喳,把許多家長里短,芝麻綠豆的小事,都抖摟出來,高興的啄一啄,嘗一嘗。

  這里的白云有青草味,這里的烏云會從山那邊趕過來哭喪,這里有祖母般升起的月亮,這里也有淘米水似的月光,這里有飛走的雁群卷起天空,這里的狗吠驚動的黑夜縮成一團疙瘩。這里的霧是枯木樁上的年輪,是一朵層層打開的梔子花,是晾在桑樹上的輕紗,是撒在流水上的一張千層大網,是在舊田地里來回耕作的犁耙。

  這里的草垛是有生命的,田里的草垛單純/路旁的草垛和善/院子里的草垛慈祥。經常被大雨淋濕的草垛,但從草垛內心掏出來的那捆稻草,卻總是干的,熱的。

  就連這里的鳥巢也是有生命的,萬籟俱靜時,巢把睡著的鳥一只一只數過,看過/巢睡了。

  許志華生在錢塘江畔的一個鄉村,二十多年來,他在杭州城內的一個小學做體育老師,他的心卻是一顆詩人的心。他的人生雖未經歷過什么大風大浪,卻有著少年喪父的至痛。有父親的童年成為他最幸福的回憶——在風中,火柴往往擦燃即滅/在寬厚的指掌的圍護下開出一朵夢幻的火花/就是一根火柴最幸福的童年。二十多年前,我們認識時他就在寫詩,一直沒有中斷用詩的方式記錄時代,表達他豐富而飽滿的內心。他有一雙略帶憂郁的眼睛,善良、單純、正直,愛生活,愛孩子,愛這個世界上一切美的事物,侍弄花草對于他不是一般的愛好,他能與花草對話,與白云對話,在他眼里這一切都是有生命的。故鄉消亡的過程正是他從少年到中年,他心中的隱痛無人可以明白,他在許多寂寞的晝夜,用干凈而溫暖的漢語寫下他記憶中的鄉村。他的記憶越是溫暖,現實就越顯得冰冷。《鄉村書》是詩,也是記錄,它沒有《荷馬史詩》式的宏大,卻有著《古詩十九首》的低回,有對故鄉、土地和鄉人的親情,有對平常生活的肯定,有對生命的追問,更有對不可抗拒時光的挽留。

  面對生于斯、長于斯的鄉村,他自幼時起不知多少回看著云來云往,云聚云散,他看到了白云蒼狗,他刻骨銘心的故鄉正在消失,如同抓在手中的一把沙子,攥得越緊,流失得越快。逝去的鄉村生活像我們熟悉的露天電影,正面看的人多,反面也有人看,照樣看得津津有味。在乘涼的夏夜,講大書的祖良伯一拍大腿/怎么著?原來是花蚊子千算萬算/沒算到從天而降的大巴掌。混合著老酒味、醬油味、醋味、香煙味、糖果味、酥餅味、肥皂味、蚌殼油味和雨天霉味的小店里,賒賬本上掛著密密麻麻的欠賬,八分錢打老酒,剩下的二分買水果糖/孩子抱著酒瓶樂顛顛的往小店里跑。《鄉村書》,有汗出淋淋的耕田佬,有串門的小媳婦,有拿起小剪刀去剪蔥頭的小腳老太婆,有挑担的漢子,有老渡口等渡船的人,有一邊趕雞一邊罵它們啄光她毛毛菜的寶田嫂,冬天里一邊做針線活一邊把僵冷的手放在銅囪上的老太太,有木頭男人生的木頭兒子,還有那位無兒無女的孤老頭,當他離世,有黃狗終日不吃不喝,蔫蔫地趴在破落的小院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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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鄉村書》里彌漫著溫暖,卻又浸透著悲憫——燕子飛走了,巢還在/麥子割了,麥茬還在/人死了,人間世的苦還在。這里盡是些平凡而挨得起苦的人,他們平凡得如同塵埃,這些撿起的生活碎片也是那樣平常、平淡,如同燒土灶的鍋底灰一般,卻和那些并不平靜也不那么平安的歲月,一同變成了珍貴而不可復制的精神瑰寶。何以如此?因為一切都已消失,再也找不回來了。我曾想,難道這是他給故鄉寫下的墓志銘?是一曲獻給農業文明的挽歌?分明又不是,《鄉村書》提醒我們——“鄉村的蟬聲不能聽/鄉村的蟬聲是凄迷的,哀慟的/城市的蟬聲不能聽/城市的蟬聲是沒有方向的,迷惘的”。這個時代最深的焦慮并不是物質上的匱乏,而是失去了方向的迷惘。《鄉村書》讓我們看到,人與土地、與自然、與動物、與萬物之間的日常關系不可挽回的破碎了。這是文明轉型付出的沉痛代價,我們已成了無根的游子。錢塘江還在流淌,江潮起落依然有時,江流在時間的脈管里,只是——渡口不見人,不見船。/不見打水漂的少年/不見吃草的牛羊,不見炊煙。在江流落日的背影里,看著面目全非的鄉村,他已欲哭無淚。在他童年的眼中如鍋蓋、如車輪般的落日,如今看上去卻像是一個句號,為這個匆忙消逝中的時代悄悄寫下的一個句號。然而,在句號的后面還要開始新的句子。

  上面的文字是我去年為《鄉村書》第一稿寫的序言,等我看到第三稿、第四稿時,已然面目全非,不是簡單地停留在對鄉村的記憶上,而是深入到鄉村的靈魂中。在過去的一年中,詩人被靈感充滿,上帝啟示他寫出了超乎他能力的詩篇,一改再改,現在呈現在大家面前的已是第五稿。

  去年冬天,他來參加我們的一個聚會,朗誦了《香灰和蛐蟮們的春之曲》:

  香灰累了,沉落了

  大地在唱,大地復活了

  這是未完成的歌,這是春之曲!

  蛐蟮累了,化為泥土,這是未完成的歌,這是春之曲!

  草籽們開始唱,高聲唱,這是醒悟的歌,這是生長的歌,這是春之曲 !

  今年春天,我隨他去錢塘江邊,尋找“春之曲”,正遇到油菜花、豌豆花開的時節,渡口的桃花也開了,我感受到了他的狂喜,甚至感受到了他少年的心跳。這是《鄉村書》中的桃花——

  桃樹已經走到渡口了

  桃樹上睡滿了

  桃花少女的淺唱低吟

  桃樹下有個喂雞的女人

  一抬頭,她開成

  臉紅的桃花一朵

  他告訴我,正是渡口人家那個喂雞的女人不久前對他說,等下次桃花開了再來。

  我突然明白了,他的《鄉村書》為什么變成了現在這樣子。因為,這已不只是他記憶中的鄉村,也不是他想象中的鄉村,更是他夢中千百遍地追尋的那個鄉土中國,那個迷失、消亡的鄉土中國。他的詩要為此招魂。他的詩伸進了古老的鄉土中國,又伸向一個未來的鄉土中國。他的全部痛苦和全部喜悅都在這里。他可以茶飯不思,他可以晨昏顛倒,他可以淚流滿面,他可以頭發凌亂,因為他的靈被一種力量觸摸,他的生命被點燃了。他寫出了他力所不能及的詩篇,他為鄉土中國畫出了靈魂。

  年糕年年高

  年糕遇河造橋,逢山開道

  年糕有過必改,知難而上

  年糕年年高

  年糕周正地走上師道

  年糕周正地走上醫道

  年糕周正地走上商道

  年糕周正地走上正直的大道 ……

  ——這是《鄉村書》中的年糕。

  篾刀劈出一片片的云

  刨子推出一卷卷的云

  蒸籠蓋下冒出一團團的云

  煙囪里飄出一蓬蓬的云

  ……

  棺材板上釘了釘

  一朵蓬頭垢面的烏云

  從山那邊趕來哭喪

  ……

  云卷云舒——坐看云起

  云起云涌——高唱如云:

  “大風起兮云飛揚”

  ——這是《鄉村書》里的云,是他眼中的云,更是穿越了時間滄桑的云。

  當我們離開他的家鄉時,小鎮上正在演越劇,舞臺上燈光明亮,皇帝、妃子、奸臣、清官,唱著咿咿呀呀的江南鄉音。我看到其中兩句:“除了天地皇帝大”。是的,舊的鄉土中國,是一個皇權至上的鄉土中國,我們會有一個民權至上的新的鄉土中國嗎?這個問號錢塘江回答不了,錢塘江邊的詩人也回答不了,那就去問曲蟮,去問香灰,去問牛犁,去問玉米,去問竹匾,去問飛走的雁群,去問消逝的炊煙,去問大風起兮云飛揚的云朵吧。

  2014年5月23—24日初稿,2015年7月2日增訂于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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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國涌 2015-09-08 20:0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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