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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不得最早我是在哪一年哪個書店發現了《老照片》,大約2001年丁東先生就介紹我與馮克力先生有了聯系,自2002年起為《老照片》寫稿,到2005年,前后為《老照片》寫過幾年的稿子,有一陣子幾乎每期都寫。即使此后沒有寫稿了,與《老照片》的聯系也沒有斷,每期《老照片》幾乎都是必讀的。歲月更替,年紀越大,我對《老照片》的喜愛也與歲俱增。很多刊物隨著時間越來越沒有閱讀的勁了,甚至連翻翻目錄的意愿都變得很弱,而《老照片》不同,你看得越久,越會感受到其中的味道,也越覺得有保存的價值。《老照片》是積累起來的,年復一年,在十八年的時光中,安安靜靜,不喧嘩,不張揚,將一幅幅老照片和照片背后的故事呈現給世人。
驀然回首,我發現這本樸素、低調的雜志完成了中國期刊史、出版史上一項前所未有的事業,與其說它以過往的照片來記錄歷史或社會的變遷,不如說是在記錄人的命運,將一百期《老照片》分散開來,或許算不了什么,但是集中在一起,我們卻可以看見19世紀末以來,尤其是20世紀家國的滄桑,其中有多少個體的血淚和歡笑,夢想與掙扎,追求與幻滅,一個個具體的有血肉的生命被時代裹挾,他們命運的起伏跌宕。
穿過歲月幸存下來的老照片,遠不僅僅是滿足人的懷舊的需要,更多的是人的尊嚴與權利被重新肯定,由此可以體悟《老照片》不是茶余飯后的閑話,而是以一種特殊的方式在正視人的命運,是以記憶反抗遺忘之舉。去年秋天,在楠溪江畔與克力先生相聚,正逢他的生日,我對他說,你用十八年時間做成了一件事,在這個做事如此之難的時代,這是何等不易!一百期《老照片》放在那里,時間就在里面沉淀,那里埋藏著過去,許許多多真實的生命曾經活過、愛過、痛苦過、奮斗過,記憶是人類最寶貴的屬性之一。春節期間回鄉下,我又找出費孝通的《鄉土中國》重讀一遍,迎面就撞上了這樣一番話:
在一個依本能而活動的動物不會發生時間上阻隔的問題,他的壽命是一聯串的“當前”,誰也不能剪斷時間,象是一條水,沒有刀割得斷。但是在人卻不然,人的當前是整個靠記憶所保留下來的“過去”的累積。如果記憶消失了、遺忘了,我們的“時間”就可說是阻隔了。
……文化是依賴象征體系和個人的記憶而維持著的社會共同經驗。這樣說來,每個人的“當前”,不但包括他個人“過去”的投影,而且是整個民族的“過去”的投影。歷史對于個人并不是點綴的飾物,而是實用的,不能或缺的生活基礎。人不能離開社會生活,就不能不學習文化。文化得靠記憶,不能靠本能,所以人在記憶力上不能不力求發展。
攝影技術的出現和普及,就是人類在記憶力上的發展,極大地延伸了人的記憶能力。與古老社會只能依賴文字不同,照片使人的記憶變得更生動、更豐富。《老照片》以直截了當的影像記錄,守護的不僅是個體記憶,還有公共的記憶,每一個個體的命運背后,也是整個民族共同體的命運。承担記憶的載體,也就是在承担個體命運的同時,承担這個民族的命運。把前人在時間中最美好的東西留下來,把那些折斷的翅膀袒露在我們面前,使我們與已過去的時間不再阻隔。我們依然活在沒有隔斷的時間當中,從而更深的明白我們當下的處境,我們其實仍活在風雨不斷的民族命運當中。《老照片》曾多次刊登林昭的照片,文章既有回憶也有評論。可以說,在國內的報刊中持續關注林昭的鳳毛麟角,《老照片》與《南方周末》即是其中最重要的兩家。而《老照片》將林昭和她那一代的青春面容,清晰地再現在我們的眼前,喚起的又何止是對她命運的感喟與不平,它一次次地提醒人們,尊重人,尊重人的生命和自由,尊重獨立思想的權利,如果沒有這種尊重,悲劇將依然是悲劇,記憶也不可能在時間中獲得超越的意義和永恒的價值。
曾幾何時,《老照片》上的一些文章或一些照片曾引起我的一些感想,寫下了讀后感式的文字。章詒和先生關于張伯駒、康同璧、史良的回憶最初就是在這里發表的,后來收入洛陽紙貴的《往事并不如煙》之中。這些出色的記憶文本感動過萬千讀者,因為透過個體的記憶,我們看到的卻是整個民族在已過世代里面的苦難與担當、卑賤與高貴。我當時即寫過一篇《文化的底氣》。
2003年8月,何兆武等先生關于北師大附中的一組回憶文章,令我寫下了《過去的中學》這篇小文,經《中國教育報》等報紙轉載,引發許多人的關心,由此進一步引發我對晚清以來中國教育的關切,在2005年編成了《過去的中學》一書,以后又編了《過去的小學》,應該說,《老照片》這組文章是最初觸發的媒介。大概去年11月,我將1996年創刊以來的《老照片》重新翻了一遍,發現關于教育的篇目不少,其中多篇是關于教會學校的,照片珍貴,回憶也珍貴。
2004年,《老照片》上姚小平先生的一篇文章引起我的注意,他在北京潘家園舊貨市場淘到一冊《死亡右派分子情況調查表》,記錄了興凱湖農場的大批死亡右派,其中有41歲的音樂家莫桂新,1958年8月15日因食物中毒而死,死后被草草埋葬在一個土丘上,木牌上寫著“勞動教養分子莫桂新”。我由此寫了一篇《“那是揭開就會流血的傷疤”》。
同年,我被蔡葩的一篇《繁花凋落黎明前》吸引,從1949年底到1950年,海南島上發生所謂的“瓊崖地下學聯特務案”,導致95個投奔革命的青年學生被捕,受牽連的達216人。面對那些永遠消失的年輕男女,面對沉埋已久的這個冤案,我寫下了《“死別幽夢已茫茫”》。
在追溯本土企業家傳統時,我在《老照片》上看到姜波先生的一篇文章,其中照片來自《茂福申新卅周年紀念冊》,那是1929年印刷的非賣品,我從克力先生那里問來姜先生的聯系方式,時在南京的姜先生爽氣地將他收藏的原件特快專遞給我,供我使用參考,為我撰寫《大商人》一書關于無錫榮氏兄弟一篇提供了珍貴的幫助,多年后想起依然心存感念。
十幾年來,《老照片》帶給我的益處,無論紙上紙下、書里書外,處處都讓我感到溫暖,在這個冷冰冰的初春,想起濟南這座城市,幾個人編的《老照片》在很多人眼里也許微不足道,而在我的記憶中,濟南就是與《老照片》聯系在一起的,時光不停地消失,一切都在不可抗拒的變化之中,我想到濟南就會想到《老照片》,文化的力量是一種神奇的可持續的力量,是可以穿過時間、保留時間的力量。蘇珊·桑塔格在《論攝影》中說:“收集照片便是收集世界。”同時她更深刻地領悟到:“一張照片的力量就在于它持續向所有的審閱瞬間開放,這些瞬間會被流逝的時間迅速取代。這種時間的凝凍——每張照片的目空一切的、感人肺腑的靜態平衡——產生了新的、包容性更強的美的準則。”《老照片》與許多喜愛它的人一起走過的十八年雖然消失了,記憶卻會越發顯得那么美。一百期《老照片》屹立在那里,就是有生命的存在,更是有意義的存在。因為它在漫長的時光當中,以如此獨特、如此確定的方式承担了自己的使命,回望過去,并指向未來,不可替代,獨一無二,歲序無論如何更替,它總是沉默如初,滋潤人心,不爭不鬧。
2015年2月24日杭州
傅國涌 追尋失去的傳統 2015-09-01 16:25: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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