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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念耀邦 日月如梭,耀邦一晃就離開我們20年了。 我還記得大約是1964年,胡耀邦作為共青團第一書記在團第九次代表大會上做了一個《為我國青年革命化而斗爭》的長篇報告。當時所有渴望進步,渴望入團的中學生們都曾反復閱讀和學習這個報告。我也如此,拼命的自我革命。那時候打心眼兒里以革命為榮,以革命為美。所以狠挖自己總跟人搞不好關系的根源,向靈魂深處的私心雜念猛烈開火。不斷地,相互比賽地進行自我革命,自我揭發,自我批判。 我是學生,學習卻不好。怎樣證明自己革命呢?就特別渴望參軍打仗。當文化大革命來臨之際,覺得考驗和表現自己革命的機會到了。在運動中緊跟“偉大領袖”,緊跟中央文革,緊跟《人民日報》,為當個紅色打手、紅色暴徒、紅色造反者而積極努力。 1967年初,在動物園旁的北京展覽館劇場召開了一場首都中學生批斗三胡(胡耀邦、胡克實、胡啟立)的大會。當時是首都中學紅代會頭頭李冬民通知我們學校紅衛兵的,要選派十來個人去担任押解黑幫上臺的任務。因為我穿一身軍裝,比較健壯,榮幸當選。 記得耀邦是被一輛華沙牌小轎車送來的。他身穿一件黑呢子大衣,個子出奇的矮,大約要比我矮半個頭。身體瘦小。下車后,他表情平靜恬淡,挺著胸脯,在我們幾個人的圍簇下從旁門走進展覽館劇場后臺。一路上他默默無語,就好像去上班一樣從容不迫,鎮定自若。 三胡他是為首的,要被第一個押到主席臺前。我和另外一個紅衛兵(記不清名字,肯定是我們47中的),各揪住他一側后脖領,攫著他一條胳膊,把他噴氣式狀押到臺前。隨著他的出場,下面黑壓壓的中學生高呼口號。 到臺上站定后,我們兩個押送者就松開他的脖領和臂膀,讓他自己獨自站立。我們則站在他身后。耀邦默默地低著頭,雙腿站的筆直。我們看押者每隔20分鐘左右就換班休息,另外一批紅衛兵上來接替我們看押。當時我們都是十六七的小伙子,站一會兒腿和腰都覺得累。耀邦他們三個黑幫卻從始至終一直低頭立正站著,其疲累程度可想而知。 來自各個中學的代表一個又一個上臺,義正詞嚴地發言批判三胡。由于北京市各中學的工作組成員很多來自團中央,所以北京中學生對團中央意見很大,憋了一肚子怨氣,就把怒火撒到了三胡身上…… 這次批斗會給我留下了終身難忘的印象。 20年之后,1987年初,當聽到耀邦辭職的消息時,心里非常非常難受。這時候,我對耀邦已經有些了解,有了新的更深刻的認識。 我知道,1979年貴州有個“啟蒙社”最先在天安門廣場東南角貼出了大字報,揭露極左政策,被當時的公安部門認為反動組織。耀邦卻主張用教育的辦法,溫和地解決這個組織的問題,受到公安部堅決反對,也沒得到鄧小平的支持。 我知道,他曾秘密接見過四五事件和西單民主墻下的活躍人物王軍濤和呂普。這兩位青年都被公安局掛了號,屬危險分子。一般干部都不敢沾他們,高級干部就更躲得遠遠了。在當時的中共政要中,耀邦是唯一接見過他們的中央一級領導。 我知道,他同情民眾疾苦,積極大膽地為很多冤假錯案平了反。比如江西贛州的李九蓮問題、福建的地下黨問題、河北的伊瑪尼黨冤案以及劉少奇、彭德懷等大冤案。當他向鄧小平提出要給61個叛徒集團平反時,連老鄧都沒想到,有些驚訝地問:“這樣的案子你也敢翻?”最可貴的是那61個叛徒集團之中還包括原西北局第一書記劉瀾濤,當初曾把掛職到陜西省委主持工作的耀邦整得死去活來,被迫灰溜溜離開陜西。但當劉瀾濤被打成叛徒后,耀邦卻毫無芥蒂地花大力解救他于水火。 我知道,他待人寬厚,從不落井下石。老紅軍,原湖南省軍區副司令員吳自立曾在40年代的延安干部會上當眾嘲諷他:“我參加革命那陣,你還穿開襠褲呢。”把耀邦罵個狗血淋頭。后來吳被打成“彭德懷分子”,1972年70多歲了還遭盡毒打關押,特地給毛主席寫信,派兒子去送。兒子找到了耀邦。當時耀邦自己還沒解放,卻不怕犯“包庇彭德懷黑干將”的錯誤,也不計較吳自立與自己私交不好,積極幫助轉交信件,終于改善了吳的處境。 我知道,他對老戰友的孩子有情有義,所有受苦受難的老戰友子女他都熱情相助,從不刁難擺譜不理。他家成了落難子弟的庇護所,本人前妻之父曾滌原是王震部下,文革中被中組部郭玉峰迫害致死,孩子全流落外地。其母為孩子的調動費盡心血,找過王震,得到的卻是一堆官話,毫無用處。無奈之中又托人把材料轉給耀邦,耀邦當即批示將曾滌小女兒從廣州189醫院調到了解放軍藝術學院門診部。 我知道,耀邦是個孝子,真誠善良,襟懷坦白,從不戴假面具,裝模作樣。聽說父親死后,他像個孩子一樣在辦公室里捶胸頓足,號啕大哭。新來的秘書推門進來,他什么寒暄話也沒有,就是痛哭流涕,完全失態。令秘書大吃一驚,感到這個首長“不深沉”。 他曾經說過: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也不可有。如此人際關系才能融洽。他自己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對人不設防,有時候那么單純,一點不油,根本不像個政治家。這樣的好人能成為中國共產黨的一把手真是一個奇跡。他在中國當代歷史上頂天立地。 1987年1月某天晚上,從廣播中得知耀邦辭職的消息。思緒起伏,心情抑郁,非常痛苦,為耀邦鳴不平。再沒心思玩摩托車了,當即就把摩托車賣掉,以至于被老婆臭罵一頓。 這年年底《血色黃昏》出版之后,我感覺應該送給已經下臺的耀邦一本。讓他知道,當年在批斗會上曾經押過他的人,現在對他充滿敬意和內疚。 中央大官,我的書只送給了耀邦一個人。當時也并沒奢望能得到什么回音。1989年春,工人出版社給我轉來了一封來自廣西的信,有位自稱李洪欣的在信中寫道:我岳父孫洪泉(廣西省委宣傳部副部長)是耀邦同志的老部下。當耀邦在南寧的時候,我們多次到耀邦住處看望。閑聊時耀邦曾問我認不認識老鬼,我說不認識,但能找到他。耀邦說:請你轉告老鬼,他給我的書收到了,向他表示感謝,過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真讓我萬萬沒有料到。 這是1989年春他逝世前所發生的事。每逢想到此,就無限的惆悵,無限的悲傷。耀邦多么平易近人啊,對我這樣一個崇尚武力的打手,曾經押過他,撅過他的紅衛兵造反派,本可以置之不理卻不置之不理,還認認真真地托一個年輕人捎話。 1989年4月15日,我應邀到美國大使館參加洛德夫婦離任返國的聚會。就在這個聚會上,我得知了耀邦清晨去世的消息,大吃一驚,再也無心逗留,只跟戴晴說了幾句話后就提前回家。一路上心事重重。 耀邦為中國改革做出了重大貢獻,他才是30年改革的靈魂和中堅。但他的功勞卻被貶抑,很多他的功勞卻給說成是別人的,讓人無法服氣。他為人民過上好日子,心情舒暢,獻出了自己的一切。他在歷史上的功績,隨著時間的推移,必將比整他的人高大的多!完美的多!不朽的多! 怎么才能表達自己的心情呢? 記得在周總理去世之后,曾有人給周總理寫過血書。論對中華民族的貢獻,論改革開放的功績,耀邦不在周總理之下,而絕對在周總理之上!也應該有人為他寫血書!且給他獻的血應該比給周總理的多!我學問淺陋,文筆笨拙,才能平庸,唯體內還有一些熱血。于是1989年4月20日上午,扎破左膊,流了滿滿一碗血,寫下了“哭耀邦”的血書。 哭耀邦 耀邦和彭德懷一樣,是中國人民非常難得的好領袖! 他為中國立了大功!!為耀邦同志鳴不平!!! 懷念你啊,敬愛的耀邦!!! 一個普通中國公民 1989.4.20 字不多,每個字很大,寫了整整一張大字報紙,有意要比那位鐵路工人給周總理寫的血書大。最后還剩了半碗血,又描了描字后,血液凝成了塊塊,只好倒進廁所。 次日,我帶著血書放到了人民英雄紀念碑上。 1989年胡耀邦去世后,老鬼在人民英雄紀念碑前悼念耀邦。他頭上方碑座上放著他的血書。 從此開始了繼內蒙古兵團之后,又一輪動蕩艱苦的生活。到現在,20年已過。這漫長的20年,歷經磨難,坎坎坷坷,一言難盡。 看了滿妹寫的回憶她父親耀邦的書,更確認了這是一個萬里挑一、千萬里挑一的好人。為這樣的好人,個人付出點代價算什么?就是犧牲生命也光榮。所以自己一點不后悔。為了耀邦,獻上一碗血值得!為了耀邦,后半輩子顛沛流離值得!為了耀邦,開除公職值得! 耀邦的肉體生命雖然沒有了,他的精神生命猶在。他自己曾說過:“我本來不是當總書記的材料,而是在特殊的時間、特殊的歷史條件下被推上特殊的崗位。” 但唯他這個總書記卻干得最好,最得民心!唯有他這個當眾痛哭,“不深沉”的總書記最受廣大民眾愛戴!他永遠不孤單,他的好評如潮,他的威信空前絕后,他的名字萬古流芳。 馬波,又名老鬼,自由寫作者。1947年生于河北阜平,1968年從北京去內蒙古錫盟西烏旗插隊,1976年到山西大同礦機廠當工人,1977年考入北京大學中文系新聞專業,1982年后在文藝出版社、法制日報任編輯,1989年應邀赴美國布朗大學當訪問學者,著《血色黃昏》、《血與鐵》、《母親楊沫》等書。 (摘自《我們懺悔》)
鳳凰讀書 2015-08-23 08:39: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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