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小品選注(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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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園志游》梁云構

少參公年未強仕,即投?歸里。鹖冠野服,餐松餌?。征車相望于道,而東山蠟屐,林間之外無痕焉。

蘭渠子雅有父風,煙霞之嗜尤篤,早謝去舉子業,不復作啖名想。

里名之前,則考槃在焉。其徑,則九嶷山陰,縈迂萬狀,應接不暇。其池館,則輞川苕溪,㵳泬浩淼,

令人有“水一方”之思。其樓閣,則臨春結綺,恍乎蜃氣之凝,不可迫視。

其臺榭,則姑孰章華,映帶參差,皆可以脫步屧而盤踞不去。其境區,則蓬玄姑射,譎幻起伏。

玩者涉之而欲仙,回首憶之而若失。而且曲房邃啟,軒窗窈窕。貯書藏琴,室各異態。

竹木蔭蓊,卉草妖妍。亦有別徑異塢,若后宮三千,分姿斗勝,曼立而待羊車之幸者。

而可彈可拜,更可沃之以酒,而玉山不頹者,其石耶?清唳薄云,玄氅而蹁躚者,其鶴耶?

管弦遞奏,儼然一部鼓吹者,其鳥耶?瀺灂出沒,聞人語而涌金浮丹者,其魚耶?

輕衫垂發,按紅牙而林鶯為愧者,其歌童耶?

蘭渠子日抱膝于此,偶伊吾興至,書喜騷,詩喜靖節,金石之聲,瑯然振響。倦則按徽一鼓,好作《梁甫吟》。

童子煮酒竹下,灶煙裊裊林薄間。出而摘瓣嗅花,促汲灌樹。

或令園丁荷鋤從之,誅淫草,筑菊畦,封蘭畹。或攜雙柑斗酒,坐石上,聽黃鸝間關弄舌。

飲微醺,便推去。或攜雕胡鳴榔聚魚,傾而餌之。或橫竿出魚,已復合去,大有濠濮閑致。

揀童子發覆額者,使豢鶴,狎而調之舞。一舞而長袖短發,與縞翎朱頂,軒輊婉轉。

徙倚觀之,殆爾鷗志。或令歌者奏其傳奇,標新領異,則又以若下佐之。

清都別世,佳賞絕俗,睨之十步之外,蘭渠子其神仙中人與!

少參公從菟裘歸,一筇流憩,蘭渠子著彩衣,發酒征歌以娛之。

而東陲烽燧之搶攘,中朝云雨之翻覆,西疇耘播之憂惶,曾無掛其眉端。

曠韻遐襟,所謂遺世獨立者矣。

蘭渠子雅愛客,客之來游觀者,追傍留連,若置之岱輿、員嶠,多令人作天際真人想。

時宗侯數輩棲遲累日,不能盡其勝。歸而清音在耳,芳馥在衣,拂之不散。

刺棹而返,疑從鳳麟洲中來也。溯暮不能已已,邀余各載一瓶酒,再涉其趣。

恐星錘月斧,締構復出;好花嬌鳥,點綴愈奇。舊時游覽之地,今又不可復識矣。

《南史》陳后主至德二年,于光昭殿前,起臨春、結綺、望仙三閣,高數十丈,并數十間。

其窗牖壁帶懸楣欄檻之類,皆以沉檀香為之。……每微風暫至,香聞數里。

朝日初照,光映后庭。其下積石為山,引水為池,植以奇樹,雜以花藥。

《史記》海旁蜃氣象樓臺,廣野氣成宮闕。

《左傳》楚子成章華之臺,愿與諸侯落之。

枚乘文:縱恣于曲房隱閑之中。

《古今注》鶴千歲則變蒼,又二千歲則變黑,謂之玄鶴。

《列子》王實以為清都紫微,鈞天廣樂,帝之所居。

《列子》渤海之東有大壑焉。其中有五山:一曰岱輿,二曰員嶠,三曰方壺,四曰瀛洲,五曰蓬萊。

仙圣之所往來,其山根無所連著,常隨波上下。帝使巨鰲十五載之,五山始峙。

《十洲記》鳳麟洲在西海中央仙家。

《硯北樓記》袁中道

萬歷庚戌夏,中郎請安歸楚,卜居沙頭,得敝樓葺之,名之曰“硯北”。余問其故,中郎曰:

昔通人段成式云:杯宴之馀,常居硯北。夫人年閑適之趣,未有過于身在硯北,時親韋編者也。

我昔居柳浪六年,日擁百城,即夜分猶手一編。神甚適,貌日腴。

及入宦途,簿書鞅掌,應酬柴棘,南北間關,形瘁心勞,幾不能有此硯北之身,今幸而歸矣。

中年以后,血氣漸衰,宜動少靜多,以自節嗇。山水雖適,跋涉亦苦。

此亦宗少文筑室江陵,息影臥游時也。

然而寂處一室,又未能即效寒灰古木之事,勢不能無所寄,以悅此生,柳下之殿,叔夜所以寄也,吾不堪勞。

若夫貯粉黛,教歌舞,以耗壯心而遣馀年,往時猶有此習,今殊厭之。

昔裴公美一生醉心祖道,而晚年托缽歌伎之院,自云可以說法度人。

白樂天亦解乘理,至頭白齒豁,時攜群粉狐往牛寄章宅中斗歌。

此有何好,而自云天上人間,無如此樂。

雖云游云幻霞,無所染污,然道人自有本色行徑。

湯能沃雪,雪盛湯凝,火能銷冰,冰強火滅,出水乖蓮花之質,切泥損太阿之鋒。

以此為寄,是以漏脯止饑,白雪已濁也,吾必不為。

然則吾之所寄,惟此數千卷書耳。

陶弘景謂人生解識,不能周于天壤,區區惟恣五欲,實可愧恥。

掛冠神武,遂居積金澗之松風閣,孜孜批閱,此吾師也。

往周旋龍湖老子,見其老不廢書,人或規之,老子曰:他日青蓮池上,諸大人娓娓豎義,我以固陋,張口云霧,此幾許痛苦。

人以為謔。吾實心佩其言。今而后,將聚萬卷于此樓,作老蠹魚,游戲題?。興之所到,時復揮灑數語,以疏瀹性靈,

而悅此硯北之身。吾志畢矣,吾計定矣。此余命名意也,弟其為我記之。

余曰:諾。遂退而次其語為記。

《爽籟亭記》袁中道

玉泉初如濺珠,注為修渠,至此忽有大石橫峙,去地丈余。由泉而下,忽落地作大聲,聞數里。予來山中,常愛聽之。

泉畔有石,可敷蒲,至則趺坐終日。其初至也,氣浮意囂,耳與泉不深入,風柯谷鳥,猶得而亂之。及暝而息焉,收吾視,返吾聽,萬緣俱卻,嗒焉喪偶,而后泉之變態百出:初如哀松碎玉,已如鹍弦鐵撥,已如疾雷震霆,搖蕩川岳。故予神愈靜,則泉愈喧也。泉之喧者入吾耳而注吾心,蕭然泠然,浣濯肺腑,疏瀹塵垢,灑灑乎忘身世而一死生。故泉愈喧,則吾神愈靜也。夫泉之得予也,予為導其渠之壅滯,除其旁之草萊,汰其底之泥沙。濯足者有禁,牛馬之蹂踐者有禁。予之功德于泉者止此耳。 自予之得泉也,舊有熱惱之疾,根于生前,蔓于生后,師友不能箴,靈文不能洗,而與泠泠之泉遇,則無涯柴棘,若春日之泮薄冰,而秋風之隕敗籜。泉之功德于我者,豈其微哉?

泉與予又安可須臾離也?故予居此數月,無日不聽泉,初曦落照往焉。惟長夏亭午,不勝爍也,則暫去之矣;斜風細雨往焉,惟滂泥淋漓,偃蓋之松不能蔽也,則暫去之矣。暫去之,而予心惶惶然,若有失也。乃謀之山僧,結茅為亭于泉上,四置軒窗,可坐可臥。亭成而嘆曰:“是驕陽之所不能驅,而猛雨之所不能逐也;與明月而偕來,逐夢寐而不舍,吾今乃得有此泉乎?”且古今之樂,自八音止耳,今而后始知八音外,別有泉音一奇。世之王公大人不能聽,亦不暇聽,而專以供高人逸士陶寫性靈之用,雖帝王之威英韶武,猶不能與此泠泠世外之聲較也,而況其他乎?予何幸而得有之,豈非天所以賚予者歟?于是置幾移襆,窮日夜不舍,而字之日爽籟云。

《烏有園記》劉士龍

烏有園者,餐雪居士劉雨化自名其園者也。烏有(無有),則一無所有矣。非有而如烏有者焉者,何也?

雨化曰:吾嘗觀于古今之際,而明乎有無之數矣。金谷(金谷園,晉朝石崇所建的豪華園邸)繁華,平泉(唐宰相李德裕的別墅)佳麗,以及洛陽諸名園,皆勝甲一時,迄于今,求頹垣斷瓦之仿佛而不可得,歸于烏有矣。所據以傳者,紙上園耳。即令余有園如彼,千百世而后,亦歸于烏有矣。

夫滄桑變遷,則有終歸無;而文字以久其傳,則無可為有,何必紙上者非吾園也。景生情中,象懸筆底(透過筆墨呈現庭園景象),不傷財,不勞力,而享用具足,固最便于食貧者(指窮人)矣。況實創(實際建造庭園)則張設有限,虛構(虛構的庭園)則結構無窮,此吾園之所以勝也。

園之基,憑山帶水,高高下下,約略數十里。園之大者在山水。園外之山,群峰螺粲(螺,螺髻;粲,鮮明);園內之山,疊嶂黛秀。或橫見,或側出,或突兀而上,或奔趨而來。煙嵐出沒,曉夕百變。時而登眺,時而延望,可謂小有五岳矣。山泉眾注,疏為河渠。一桌中流,隨意蕩漾,傲睨放歌,頓忘人世。穿為池而匯者,以停云貯月,養魚植藕;分為支而導者,以灌樹澆花,曲水行觴(流放酒杯、酒器;古人在暮春三月修褉日列坐曲水之旁,斟酒羽觴浮于上游,任其順流而下,取而飲之。此一活動原有除不祥之義,后世則發展為文士之雅集。);瀹(ㄩㄝˋ;疏浚、疏通)其滯而旁達者,接竹騰飛,焦巖(枯燥的巖石)沾潤,刳木(ㄎㄨ ㄇㄨˋ;剖開木頭將中心挖空)遙取,隔澗通流。此吾園山水之勝也。而其次在樹木。

秾桃疏柳,以裝春妍(艷麗、美好);碧梧青槐,以垂夏蔭;黃橙綠橘,以點秋澄;蒼松翠柏,以華冬枯。或楚楚(形容姿態嬌艷動人)清圓,或落落(形容舉止瀟灑自然,心胸曠達率真)扶疏,或高而凌霄拂云,如龍翔虎踞,葉棲(ㄒ|;停留、休息)明霞,枝坐好鳥。經行偃臥,悠然會心。此吾園樹木之勝也。其次在花卉。

高堂數楹,顏(門堂上的匾額)曰“四照”,合四時花卉俱在焉。五色相錯,爛(燦爛)如錦城。四照堂外,一為春芳軒,一為夏榮軒,一為秋馥軒,一為冬秀軒,分四時花卉各植焉。艷質清芬,地以時獻;銜杯作賦,人以候乘(登、升)。此吾園花卉之勝也。而其次在締造。

飛閣參天,云宿檐際。崇樓拔地,柳拂雕闌。曲房周回,戶牖潛達。洞壑幽窅(|ㄠˇ;幽遠、精深),燭火始通。種花編籬,香吹滿徑。插棘為限(門檻),棘欲鉤衣。此吾園締造之勝也。

更一院而分為四,貯佳醞、名茶、歌兒、舞女各一焉。又一院而分為三,貯佛、道、儒三家者各一焉。又一院而分為二,貯名書畫、古鼎彝(ㄉ|ㄥˇ |ˊ;古代宗廟中的祭器;或烹飪的器具)者各一焉。而又有雨花之室,衲子(僧人)說空;碧虛之閣,羽人(道士)談玄。加以猿嘯清夜,鶴唳芳晨,盆草吐青,文魚(金魚或鯉魚的別名)跳波,幽韻勝賞,應接不暇。他如山鳥水禽,鳴蛙噪蟬。時去時來,皆屬佳客;偶聞偶見,俱屬天機(天性;造物的奧秘,上天的機密)。此又吾園人物之勝也。

至于竹徑通幽,轉入愈好;花間迷路,壁折復還,則吾園之“幽”也。廣袖當風,開襟納爽;平臺得月,濯魄欲仙,則吾園之“暢”也。出水新荷,嫩綠刺眼;被畝清蔬,遠翠浮空,則吾園之“鮮”也。積雨階墀(ㄔˊ;臺階上的平地),苔蘚斑駮;深秋霜露,蒹葭(ㄐ|ㄢ ㄐ|ㄚ;荻草與蘆葦)離披,則吾園之“蒼”也。怪石如人,雋(杰出、出眾)堪下拜;閑鷗浴浪,淡可為朋,則吾園之“韻”也。孤嶼漁磯,夕陽曬網;煙村酒舍,竹梢出簾,則吾園之“野”也。瀑驚奔雷,塵不到耳;藤疑懸綆,枝可安巢;亭置危巒,升從鳥道(只有飛鳥能經過的小路。比喻險絕的狹隘山道。);橋接斷岸,度自懸空,則又吾園之“奇”而“險”也。

園中之我,身常無病,心常無憂。園中之侶,機心不生,械事不作(機械,指人之巧詐)。供我指使者,無語不解,有意先承。非我氣類者,望影知慚,聞聲欲遁。皆吾之得于吾園者也。

吾之園不以形而以意。風雨所不能剝,水火所不能壞,即敗類子孫,不能以一草一木與人也。

人游吾園者,不以足而以目。三月之糧不必裹,九節之杖不必扶。而清襟所托,即幾席而賞玩已周也(坐在桌子前神游,即可玩遍吾園)。又吾之常有吾園,而并與人共有吾園者也。

讀《烏有園記》者,當作如是觀。

《華陽國志》鳥道四百里,以其險絕,獸猶無蹊,特上有飛鳥之道耳。

《莊子》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

《淮南子》故機械之心,藏于胸中。


2022-12-08 18:58: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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