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俠·寇 墨工羅龍文的海上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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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俠·寇

墨工羅龍文的海上傳奇

墨妖

羅龍文,又名羅小華,是嘉靖年間最有名的南方墨工。他制作的墨,堅如玉石,其紋如犀,是墨中上品,據說在嘉靖皇帝朱厚熜也珍愛異常。羅星的時價,炒到一兩值一斤馬蹄金,也常常有價無市。

墨這個東西,成為雅物是漢以后的事。許慎的《說文》上說,“墨書,墨也,從黑,從土”,也就是說,早先墨的材料為純天然的石墨或炭,把它們細加研磨就直接使用,但這樣書寫有個毛病,筆澀,顆粒粗,很不方便寫在紙和絹上。直到有人造出了煙灰墨,才讓紙上的書寫真正流利起來。

最早造墨用的是松煙。漢時用扶風終南山之松,晉時取廬山松,唐時取易州、上黨松。南唐李廷圭造墨,取松煙一

136 斤、珍珠三兩、玉屑一兩、龍腦一兩,和以生漆,再搗十萬

杵,墨放入水中三年都完好無損,其做工之考究,以至蘇東坡有“非人磨墨墨磨人”之嘆。北宋后,隨著李超、張谷這批墨工從開封遷移至歙縣、黟縣,徽墨遂大行于天下。元時的朱萬初,就是個用松煙制墨的高手,他所采的松可不是尋常物,全都是三百年以上摧朽而未化成泥的古松。據說這種松已然帶有靈性。@

羅龍文是徽州府新安人,也就是今天的安徽歙縣人。徽州在明嘉靖、萬歷年間以出產行腳商販著稱。這批從貧瘠山地出來的商人能吃苦、善斂財,人稱“徽駱駝”。這一帶出名的還有另兩件東西,一是代代傳承的制墨名家,另一件暫且按下不表。從羅龍文饒有家資又善于造墨來看,他一身兼有商人與墨工兩個角色。

到羅龍文制墨的時候,宋元時代大行其道的松煙墨已經漸漸走向衰微了,從明朝初年起,油煙墨開始流行起來,因

南華錄

為它質細墨黑,書寫起來更為流利。戴煙的油,不外是桐油、麻油、蘇子油和豬油等。宋徽宗趙佶曾以蘇合油搜煙制里,后金章宗購之,黃金一斤才得一兩,人稱“圈妖”。羅墨基本上是以桐油燒煙。《圖經》云:桐,三月開淡白花,五需,紅蕊,繁蕃滿樹,望之若積雪狀。結的果實,大如鴨卵,籽可出油,不能食,用來點燈也臭不可聞,煙焰鼠煤卻是上佳的倒里原料。

重好了煙,還只是第一步,離成圍還遠著呢。因為煙是干燥松散的東西,要把它制成圈,還得用膠去黏合,這道必不可少的工序叫“和膠”。蘇東坡在海南時,曾用高麗煤、契丹膠造墨,偶一不慎引發一場火災,把住屋都燒掉了,他總結出的一個經驗是,制墨之妙,正在和膠,若得法,次灰也能制成善圈,如果失誤。上等煙灰也會成為廢品。羅墨在當時之所以有這么大的名聲,要之在于“和膠”得法,羅龍文用麝香粉、玉屑、金、珍珠及鹿膠和之,造出的墨堅不可折,寫在絹紙上又不褪色,所謂“十年如石,一點如漆”是也,人稱墨中尤物。羅龍文在和膠時還別出心裁加入藤黃、雞白、犀角、皂角、馬鞭草等藥材,所以羅墨還常常被人當作藥物使用。

嘉靖朝時,最受追捧的江南墨工是羅龍文、邵格之、方正三家。羅墨每挺都重二兩余,最重的達五兩,他所制的“一池春綠”“合歡”“伏虎”“通天香”“龍濞香”“碧玉圭”“蛾綠螺”“古狻猊”等款式都千金難求。博物學家沈德符在《萬歷野獲編》里說,“小華墨價逾拱璧,以馬蹄一斤易墨一兩,亦未必得真者”,在他看來,羅龍文就是一個堪比前世制墨名家的“墨妖”。但這羅龍文并不是一個安分的墨工或商人,他還精于鑒古,輕財任俠,喜歡到處交游,結交各種異人。有一種神奇的說法是,他能在水中閉氣整整一日一夜而不上岸。如果羅龍文只是一個技藝精湛的工匠,也就不會有下面的故事了。

海盜

西方的海盜船掛骷髏頭旗,東方的海盜船掛“八幡大菩薩”旗(八幡,日本應神天皇,在位時為中國西晉初年),所以又稱作“八幡船”。此船出沒海上迅疾

如飛,倏忽可至千里,讓明朝官軍很是頭痛。

鬧得最厲害、也是最荒唐的一次倭亂,是1555年夏天,五十三個“髡頭鳥音”、赤裸上身、手提長刀的倭寇,從杭州灣南岸的上虞縣登岸,八十天里暴走數千里,一路流劫浙、皖、蘇三省,攻掠州縣二十余處,最后竟然攻打起了留都南京。賊寇個個武藝高強,能手接飛矢,一路殺死殺傷四五千官兵。南京承平日久,陡地殺來一股半裸著身子的海

盜,城里亂成了一鍋粥,該城最高級別的官員兵部尚書張時徹匆忙下令關閉城門,并動員市民自備糧械,登城守衛。當時著名學者、昆山人歸有光正在城內準備參加三年一度的鄉試,感慨說,平時國家出錢養著的兵都到哪里去了?(“平

昔養軍果為何?”)目擊者、時任南京翰林院孔目的何良

俊,也在筆記里憤憤不平挖苦道:“賊才七十二人耳。南京兵與之相對兩陣,殺二把總指揮,軍士死者八九百,此七十二人不折一人而去。南京十三門緊閉,傾城百姓皆點上城,堂上諸老與各司屬分守各門,雖賊退尚不敢解嚴。夫京城守備不可謂不密,平日諸勛貴騎從呵擁交馳於道,軍卒月請糧八萬,正為今日爾。今以七十二暴客扣門,即張皇如此,寧不大為朝廷之辱耶?”①

最后,這伙猖獗的倭寇在大批官兵追擊下,一晝夜狂奔一百八十余里,越過武進縣境,穿過無錫惠山,在常熟滸墅關落入了官軍包圍圈,被兵力占絕對優勢的官軍悉數擒殺,沒有一人逃脫。

五十三個倭寇長驅直人,把帝國腹地攪得翻江倒海,雖然最后被剿滅了,但他們已如一柄鋒利的尖錐,刺進了朝廷這頭臃腫巨象的中樞神經。

北虜南寇,向來是帝國大患,如果從南宋理宗時期倭寇騷擾高麗海岸算起,為禍東部沿海已達三個半世紀,而尤以世宗在位的16世紀中葉最為猖獗。最早的時候,登岸燒殺擄掠的海盜幾乎是清一色的日人,其成員包括日本西南濱海的

九州及瀨戶內海的亂民,和逃竄海上的戰敗武士,

明尤以薩摩(今日本鹿兒島縣)、肥后(今日本熊本縣)、平戶(今日本長崎具)三具居多。這里是日

本戰國時期的強藩,開化較晚,民風剽悍,可稱日本的斯巴達人。到本文故事發生時,日人在比例中反占少數,那些坐著“八幡船”、衣著服飾全為日人型式的烏合之眾,大多為閩、浙、粵貪圖暴利的海盜和奸民,此時的倭寇已然成為中日匪類的大結合了。就像倭情專家胡宗憲所說:倭奴擁眾而來,動以千萬計,非能自至也,由內地奸人接濟之也。

濟之以米水,然后敢久延,濟之以貨物,然后敢貿易,濟之以向導,然后敢深入。

當時最有名的海上巨魁是汪直和徐海。

汪直和羅龍文有同鄉之誼,也是徽州歙縣人。傳說汪直的母親生下他前,曾夢見一顆奇異的星落在她家院子里。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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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術士說這星叫弧矢星,又叫天狼星,應了星命的人,不是大忠,就是巨奸,反正不會是個常人。果然長大后的汪直顯出了不一般來,不愛讀書,卻輕錢財,喜結交豪客,時常與一幫鄉里惡少喝酒、賭錢,舞槍弄棒。那時候他是一個私鹽販子,帶著一幫行腳商販在山地里與官府做躲貓貓的游戲,逼急了,他也朝人吼:“中國法度禁嚴,動輒觸禁,孰于海外乎逍遙哉!”

汪直這么說是有他的理由的。當時海禁已稍松懈,不時有商人出海歸來驟富的財富神話在鄉里傳開,汪直難免不心動。當他打聽到同鄉許棟在寧波雙嶼島有一支規模巨大的船隊從事海上貿易時,立馬就邀集了徐惟學等幾個密友一同前往投奔。

這個不起眼的小島最早是葡萄牙人看中的,16世紀初葉,葡萄牙水手在這里建立了第一個貨物倉庫,后來這里就成了海盜們的貨物交換、中轉站。那許棟在這里落草為寇多

年,和一個叫李光頭的福建人合伙從事海上走私。他們的船隊有上百艘雙桅大船,官府都莫之奈何。汪直人伙后深受器重,被許棟委任為“管庫”。但落草的成本也委實太大,不久,時任巡撫福建都御使朱紈派遣手下猛將、指揮使盧鏜擊破了雙嶼島,焚毀了所有走私船只,把這個繁華一時的小島從地圖上徹底抹去了,老大許棟也下落不明,大概是喂了魚。汪直只好收拾殘部,駛往瀝港避難。

海上的法則是大魚吃小魚,有一條巨鯊盯上了汪直這條小魚,這就是盤踞在橫港的海盜頭子陳思盼,一個個子小卻出手狠辣的廣東人。汪直伏低伏小,曲意奉承,對方也就對他放松了警惕。某日,陳思盼生日,汪直以賀壽為名登島,手下部眾趁其不備,抽出藏在壽禮下的刀劍一氣亂砍,最后,這場發生在兩股海盜間的火拼以汪直勝出而告終,陳思盼的所有船只、貨物、女人全都歸了后起之秀汪直。不久,在浙江海道的授命和協助下,汪直剿滅了盧七、沈九幾伙小海盜,這是1548年冬天的事。

汪直稱雄海上的時代開始了。他的船隊裝載著硝磺、絲棉等違禁物品,生意做到了日本及南洋的暹羅、安南諸國,順便還摟草打兔子,劫掠國際商船。在內地蘇杭一帶,汪直也廣布眼線,商船出人無須報關。短短五六年間,汪直就完成了海上財富帝國的打造,人都恭稱他為“五峰船主”。不只沿海商民爭著與他做生意,獻酒米、獻時蔬、獻女子,甚至駐防海疆的官軍將領還贈他紅袍玉帶,以換得一時太平。

汪直終究是個商人,沒有政治野心,不久后,日本“五島”(今日本九州西海岸外群島,包括福江、久賀、奈留、若松和中通五個小島)夷亂,他還天真地想投效朝廷,約明軍的海防官員一同出兵剿滅,以杜倭患。且開出條件說,我為朝廷立此大功,希望得到獎賞,一是委以海防官職,有個合法身份,二是請恢復海上貿易。與他談合作事宜的官員不置可否。當汪直剿滅了五島夷亂歸來,得到的賞賜竟是區區一百石米。汪直大怒,罵:我的身家性命就值這百石米嗎?帶著船隊駛向海中,揚長而去。

怨憤之下,汪直的船隊也時常侵襲內地了,而且每一次都擺出聲勢浩大的陣容,跟官府叫板。明軍派出參將俞大猷率數千艘戰船圍剿之。汪直以火箭迎戰,把俞大猷的戰船幾乎全給燒了。汪直親自出陣,立于艦橋的一匹雪白駿馬上。他的指揮艦方一百二十步,可容二千余人,以木為城,其上可馳馬往來,令明軍相顧失色。

這次海上戰爭后,他和明軍過了一段相安無事的日子。汪直把船隊駛到日本薩摩洲之松浦津,自稱“徽王”,又稱凈海王,周邊三十六島之夷,全都聽從號令

指揮,成了一個貨真價實的海盜頭子。《明史》里說到他某次進定海域的排場,“緋袍玉帶”,背后一頂“金頂五檐黃傘”,手下百余個頭目,俱“大帽袍帶,銀頂青傘”,侍衛五十人,皆“金甲銀盔,出鞘明刀”,氣場強大到了令人咋舌。

他還得到了善于經商的平戶大名松浦隆信的庇護。日本《大曲記》有一段記載提到:“道可(松浦隆信)是福氣和武功都很大的人,有個名叫五峰的大唐人來到平戶津,住在現在的印山邸址,修建中國式房屋。他利用了五峰,于是大唐翻船來往不絕,甚至南蠻的黑船也開始駛入平戶津。大唐和南蠻的珍品年年充斥。因而,京都、堺港等各地商人云集此地,人們稱作西都。”

和尚

徐海比汪直的輩份低一輩,他的叔叔徐惟學是汪直的親信,從歙縣到雙嶼港

再到日本,一直跟著汪直,是汪直手下的幾大頭領之一。徐海落草前,是杭州虎跑 141

寺的一個小和尚,法名“普凈”,又稱“明山和尚”。這可不是個甘守清規戒律的和尚,時常溜出寺院賭博、玩女人,是個出了名的花和尚。跟他相好的女人中,有個叫翹兒的歌伎。

翹兒名翠翹,有說她姓王的,也有說她姓李、姓馬的,風塵中的女子,改換姓名是常事,這里姑且叫她王翠翹。王翠翹雖是北人--山東臨淄人,望之卻長相清麗有如江南女子,教她唱吳歌就唱吳歌,教她彈琵琶就彈琵琶,這樣的一個可人兒,官員、巨賈自然趨之若鶩,但王翠翹天生倔脾氣,她看不上的人,錢多得再燒包她也不會放在眼里,她喜歡的窮書生,她就是倒貼了纏頭也愿意與之共宿雙飛。鴇腿原指望著拿她這棵搖錢樹生財,這一來自然不會給她好臉色看,時常還打。后來在浮浪少年的勾引下,她就帶了一個叫綠妹的侍兒跑到南方,自立門戶了。

在結交徐海之前,翠翹已經是徽州巨裔羅龍文的女人了。羅龍文的生意做大后,就天南地北到處跑,有一年北上,路經京口(今屬鎮江),邂逅翠翹,見她吹簫度曲,音吐清越,執板揚聲,嬌聲嚦嚦,不由豪心大起,為之一擲千金。這翠翹一見羅龍文這樣的豪客,其實早已芳心暗許,一心要讓他梳籠了自家,但羅龍文這

樣的草莽英雄,哪甘弄一個女人來自縛手腳,因而也只多多使錢,在杭州買下一小院,讓翠翹住在那兒,把她視作自家的一處別院,想起來了就過去臨幸一番。

某一日,羅龍文到杭州,白天生意場上的事一畢,到傍晚就帶了一個隨身小廝一路行過河坊街,前往翠翹住所,欲度春風一晚。一進門,就覺得翠翹臉色大異。再三催問之下,翠翹見瞞不過,只得明言相告;虎跑寺的明山和尚欠下了一屁股賭債,債主追逼得緊,正藏身在院里。這羅龍文是個性喜結交的江湖豪客,一聽有這樣的事,就讓翠翹把明山和尚請出來相見。燈下一見此客,雖作出家人打扮,卻舉止豪放,眼里精光四射,落落而有奇氣,一望就是個空門里關不住的人中之龍。羅龍文啊了一聲,執住此人手腕,連呼壯士。讓翠翹趕緊準備酒食,他要與這個壯士接臂痛飲。

酒酣耳熱,夜色漸深,明山和尚還沒有離去的意思。羅龍文既然是傾身結友,索性讓翠翹的侍女綠姝陪他去睡。明山和尚毫不扭捏推辭,就好像他本來就是應該住在這院里似的。兩個男人攘袂持杯,相攙著離開杯盤狼箱的酒桌時,明山和尚附在羅龍文的耳邊說:哥啊,這一片小地方不是吾輩得意場,大丈夫怎能一直郁郁乎久居人下,哥多努力,吾亦從此逝矣,他日茍富貴,毋相忘。

以后幾年里,再沒人見過徐海,他好像在人間蒸發了。到他的名字被咸澀的海風再度吹人東南沿海,他已經成了個令人聞之色變的海盜頭子,自號“天差平海大將軍”,手下盜眾有上萬之多,成了海上勢力僅次于汪直的第二號海商集團首領。

據說,徐海離開杭州就去海上投奔了他的叔叔徐惟學。徐惟學雖說是汪直的合伙人,但也不是個久居人下的主,眼看著老船主汪直賺得富可敵國,他眼紅啊,也想出來單干了。汪直挺仗義,給了徐惟學一些本錢和船只。海上走私的本錢越大越好,徐惟學又向日本大隅的某領主借了許多銀兩。但他的運氣實在不太好,不是被風暴掀翻船只,就是遇上巡海的明軍,好幾次都搞得血本無歸。徐惟學就像一個賭徒輸紅了眼,急于想翻本,日人催款催得急,徐惟學就把和尚侄子徐海作為人質抵押。這也只是權宜之計,徐惟學的計劃是,等手上的這宗貨物一出手,就把徐海贖回來。但人算不如天算,徐惟學在廣東拓林交易時被明軍指揮黑孟陽所殺。大隅領主丟了一大筆錢,暴跳如雷,要把抵押為人質的徐海殺了,徐海不慌不忙,只一句話就改變了自己命運:

“休要壞我性命,我跟你們一起干。"

徐海從此正式成了倭寇的一員,伙同日本人辛五郎(日本大隅島主之弟),

以大隅、薩摩為根據地,組建了一支數萬人的海盜集團,開始了燒殺搶掠的海盜生涯。其手下頭目有陳東(此人原在薩摩領主之弟的幕下擔任書記)、麻葉等。

盡管有了強大的部屬和自己的勢力范圍,徐海還是和汪直不一樣,他還得靠日本人才能活。汪直不買日本人的賬,他首先是個商人,其次才是海盜,這徐海幾乎天生是作賊盜的,且是個精明的賊盜,每次帶領倭寇進犯之前,他都會與對方簽訂合同,列明帶多少人,去搶哪里,事后分紅份額等等。

嘉靖三十五年(1556)春天,徐海糾合大隅、薩摩、日向、和泉等地的倭賊數萬人,分乘千余艘船,在浙江乍浦登陸。徐海本就不把官軍放在眼里,為了激勵海盜們死戰,登陸后還把船都燒了。海盜們洗劫了瓜洲、上海,最后團團圍住嘉興府的桐鄉,使用云梯、云樓、撞車等各種攻城武器晝夜輪番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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誘殺

自嘉靖初年起,為了防御愈深愈烈的倭患,皇帝實行了嚴厲的海禁政策,帝國東部海疆的官員也走馬燈般換了一茬又一茬。曾經剿平浙東寇盜的朱紈,被巫擅殺,吞毒自盡;繼之的王杼(作家王世貞的父親)善于用兵度將,也被改調山西大同。再來了右都御史兼兵部侍郎張經和浙江巡撫李天寵,雖合作指揮了王江涇大捷,也被人冒功,參了個“縱寇罪”和“嗜酒廢事”,同日綁到西市問斬。治倭,簡直成了個吞噬官員的巨大黑洞,讓帝國政壇談之色變。首輔嚴嵩的門生、工部侍郎趙文華上奏皇帝,說倭人猖獗,官軍屢屢失利,唯有一法可行,“請禱東海之神鎮之”,于是趙文華就在1555年秋天代表皇帝南下祭海并督視軍情了。

到本文故事發生時,閩浙海域治倭的一干重臣,分別為:欽差大臣趙文華,以兵部侍郎攝總督一職的胡宗憲,蘇松巡撫張景賢,浙江巡撫阮鶚,浙江總兵俞大猷等。其時,東部海濱狹長的地帶上,擁擠著從各地征調來的五花八門的軍隊,政府的衛所軍當然不值一提,最有戰斗力的有京營神槍手、涿州鐵棍手、保定箭手、遼東虎頭槍手、河間府義尖兒手、河南毛葫蘆兵、漢中礦徒兵、土兵以及名頭最大的廣西狼兵(土司兵)。但因號令不一,真打起來也不一定管用。胡宗憲用錢財擺平了趙文華,再通過趙攀附上了首輔嚴嵩,總督浙江、南直隸、福建等七省軍務,可稱前敵總指揮。趙文華一心替相爺搜刮南方珍玩,又不懂軍事,胡宗憲調兵布防的事絕不干預,趙、胡各干各的,倒也是一對絕配。

嘉靖年間一個叫潘之恒的作家在私家筆記《亙史》里,記載了趙文華剛到東南時與胡宗憲的一場沖突:

胡宗憲宴請趙文華,趙文華態度倨傲,胡宗憲諷刺了他幾句,席上所有人都錯愕萬分。趙文華大怒:“吾奉天子命監爾軍,死生皆出吾手,而敢恣無狀耶?吾旗牌安在?”于是趙的衛隊在堂下大嘩。胡宗憲大笑,叱道:“吾擁十萬之眾,節制七省,不知天子命,何顧監軍,吾獨無旗牌耶?”胡的衛隊發出更大的呼喝聲,蓋過了趙衛隊的氣焰。陪席的人忙打圓場;“您是主人,他是客人,您就委屈一下吧。”胡厲聲說:“讓我道歉?大不了給二千兩銀子!”趙也見好就收,打趣說:“你只送二千兩,我更要怪你。”胡宗憲笑道:“就給四千兩有何難?”第二天果然把銀子送過去。

后來胡宗憲對親信解釋說:“這樣的人無才無德,來做監軍,無非想趁機得利。我要是不給,他必然心生怨恨,平白給他則不甘心,所以我故意先罵后賞。罵他解我的氣,賞他趁他的意,大家都滿意。"

胡宗憲的世故圓滑,可見一斑。

胡宗憲很快領教了徐海的厲害。他派游擊將軍宗禮率九百兵馬出擊,與徐海在通往杭州的要隘崇德三里橋大戰。前三仗,宗禮勝了,斬海盜首級三百余。宗禮孤軍乘勝追擊,沒想到徐海已預先派人鋸斷了橋樁,追軍一上橋,那橋立馬就垮塌了,沖在最前面的宗禮和衛兵全都掉進了河里撲騰。徐海一個回馬槍,明軍大敗,幾乎全軍覆沒,落入河里的宗禮也被亂刀砍死。桐鄉被圍一月,阮鶚身陷危城,寫下數封言辭哀切的求援信,求杭州的胡宗憲拉他一把。胡宗憲未發一兵一卒,讓信使轉告巡撫大人,要他稍安勿躁,說他已用離間計讓徐海和他手下頭目生隙,不戰而解桐鄉之圍當指日可待。阮鶚看畢來信,氣得吐血。

徐海的烏合之眾圍住桐鄉時,他自然想不到,翠翹和侍女綠姝也已從杭州搬到此地居住。不久,海盜們在城邊搶劫時捉住了翠翹和綠姝。徐海一見大喜,那不是翹兒姑娘嗎?把她留在了寨中,讓她彈琵琶,唱曲,陪他喝酒。翠翹見當年的小和尚已號令萬人之眾,倒也頗念舊情,也就曲意逢迎。翠翹風塵女出身,艷功高超,很快徐海對她寵蓋一寨,讓手下都要恭恭敬敬稱她夫人,軍機密畫對她也從不隱瞞。饒是如此,翠翹還是終日悒郁不樂,這海上作盜的營生終究要有個盡頭,到時候殺頭事小,夷九族,禍就大了,因此內心里是巴不得徐海被官軍打敗,她好趁亂回到陸上去。

胡宗憲的離間計說來也無甚高明,就是派一個叫華萼的年老幕僚帶著一大筆珠寶錢財去招降徐海,讓他自剪臂膀陳東、麻葉,到時朝廷自有封賞。華老人一進海盜窩,就被徐海命人綁了,要推出去斬首。翠翹勸阻說:今日之事,生殺在君,降也罷,不降也罷,與來使又有什么關系?徐海一想也對,就依了夫人之言,把華老人放了回去。這華萼一回到杭州總督街門,對胡宗憲說:海盜陣容強大得很,看樣子一時打不來,但海盜頭子寵幸的王夫人好像有外心,可以想辦法搭上她這條線,厚給金珠寶玉,待時機成熟再聚殲海盜。胡宗憲本來就是個心機很深的人,聽了此話,半日沉吟不語。

羅龍文就在這時來叩轅門。他一副江湖俠士裝束,一來就找朋友,在總督府做幕僚的徐渭通融關系。胡宗憲一聽聞名天下的器工、巨商羅龍文求見,此人又是

自己徽州老鄉(胡是安徽績溪人),急忙降階迎揖。聽羅龍文講了當年與徐海、王翠翹相識、相交的經過,胡宗喚呵呵大笑:“羅公子果然非常人也。我今天是用定你這個人了,你的功名富貴就包在我身上了!"

羅文舊是行走江湖的那打扮,渡海上島,讓隨身小所持了他的名片去見徐海。徐海見故人到訪,好不高興,吩咐大張陳鼓,上座、置酒。但心里對這不速之客還是有些狐疑,人席時,握著羅龍文的手說:“足下涉海而來,不會是替胡公作說客的吧?"

羅龍文笑笑:“不是為胡公做說客,是為故人作忠臣啊!比你勢力強得多的汪直都派兒子送來了降書,你如果此時還不解甲釋兵,到時候官軍集中力量來對付你,事情真的難辦了,老哥勸你也要想想將來。”

徐海愕然:“老船主也降了?"

羅龍文說:“有他的養子王激送來的請降書為證。”

徐海說:“我這里情況特殊,兵分三路,另外還有陳東、麻葉兩路,我一人說了不作數啊。"

羅龍文含糊其辭:陳東等已有他約,現在只等兄弟你了。輕輕松松一句話,就種下了猜忌的種子。

徐海心里不安,掩飾說,喝酒,喝酒,你我兄弟難得相見,一醉方休必須的。端上來的都是美酒瓊漿,還有歌女在一旁輕敲檀板,唱曲佐酒,這場景好像又回到了當年在杭州豪飲的那個晚上。酒至半酣,徐海又請出夫人及綠姝與羅龍文相見。翠翹已是夫人之身,羅龍文整裝改容見禮,話題一句也沒有涉及到從前舊情。徐海見他如此識時知趣,好感又添一分。

羅龍文來時帶了大量錢財及婦人頭面飾品,一來顯示他手面豪闊,任俠依舊,二來也是取悅于女人,巴望著她在徐海耳邊多吹枕邊風。果然羅龍文一走,翠翹日夜都在勸徐海為了將來計,早早降了杭州胡公。

枕邊風是世上最強勁的風,一說二說,徐海頑石般的心就松動了。為了愛情,與翠翹長相廝守,他決定上岸。派了使者去杭州見胡宗憲,上書表示謝意。胡宗完為表示誠意,派一個叫夏正的指揮押了數萬銀兩隨來使一同帶回,還釋放了兩百多個俘虜的海盜。本來,這些海盜嘍羅都是囚禁在死牢里,準備要秋后問斬的。

徐海收到白花花的銀子,就撤了桐鄉的圍。另一支攻城的海盜陳東,聽說徐海收受了朝廷的重賄,卻沒一分一厘分給自己,也不干了,帶兵撤到了乍浦。

此時,回到京城的趙文華又獲欽命,二次南下督師了。急于成功的趙文華催胡宗憲速速進兵海上,胡宗憲呵呵笑著說:不急不急,大幕徐徐拉開,大人且看好戲上演。

徐海的計劃是縛了陳東、麻葉去杭州請降。只是陳、麻各占一塊地盤,輕易不好得手。胡大帥發話了,你先來降,也是一樣。

于是,八月的一天,徐海帶了手下百余頭目來到平湖城外。按照約定,趙文華、胡宗憲、阮鶚一班朝廷重臣在這里等著他。徐海把大隊兵馬留在城外,自己帶了親隨頭目披甲人城。海盜們大多裸身跣足,橫目直瞪,態度傲慢,他們的威勢把趙文華和阮鶚一班文臣嚇得不輕,臨時改主意想要阻他人城,經胡宗憲的再三堅持和保證下,徐海一干人才有驚無險地走過警衛森嚴的街衢,進入官衙大堂

徐海跪下叩頭,胡宗憲離座下堂,走到他跟著,伸著手掌摩著他的頭頂安慰說:你為害東南也夠久了,今天你既來降,朝廷就赦免你了,以后你再也不必擔驚受怕了。

接見畢,徐海一行人出來,看到城內外馬嘶人叫,官兵四集,徐海臉然一變,胡宗憲說:勿慌,我調集軍馬,專門是為對付陳東的。聽了這話,徐海還是一臉驚疑。

不久,胡宗憲派人向徐海傳話:你已歸降朝廷,朝廷正等著看你的立功表現,目前吳淞口一帶有小股海賊騷擾,你何不擊之立功?何況還能把他們的船搶過來作緩急之計呢!徐海的大部分船只都已在登陸時自行燒毀了,一聽,也對呀,于是在吳淞朱涇一帶伏擊了這股海盜,斬首三十余級。胡宗憲知他得手,暗底下命令總兵俞大猷率一路精銳人馬,偷偷把海盜船一把火燒了。徐海情知有變,大為驚恐,生怕胡宗憲暗中對己下手,把弟弟徐洪送到總督府為質,還獻上飛魚冠、堅甲、名劍和一大堆珍寶古玩討胡宗憲歡心。胡宗憲對徐洪非常客氣,對他說,只要你哥哥縛來了陳東、麻葉這些寇首,封官進爵不在話下。

徐海、陳東、麻葉三巨頭,陳東狡黠驍勇,仗著與薩摩島主之弟關系好,有后臺,不怎么把徐海放在眼里,倒是麻葉,對老大一向言聽計從。徐海輕易就把他綁了,送到胡宗憲那里。胡宗憲沒殺麻葉,把他好吃好喝養著,準備利用之再施一手連環計。

胡宗憲讓麻葉寫信給陳東,讓他擒獲徐海來獻給胡大帥。胡宗憲故意讓徐洪看到這封信。果然徐海聞訊大怒,恨不得把陳東剁碎了。

徐海暗降后,帶著上千人馬駐扎在平湖城外沈莊的東面,陳東帶著五百人馬扎在莊西。胡宗憲派人放風說,徐海馬上就要攻擊陳東了。狡黠的陳東先下手為是趁著夜色先向徐海發動了攻擊。 徐海急忙請求明軍,助制陳東。其實何用他說,欽差大臣趙文華早就安排下了六千兵馬,一等海盜火井就要殺過來坐收漁翁之利。

情知徐海難逃此劫,胡宗憲忽然對這個小同鄉心生憐惜,遲遲不發兵進攻趙文華再三催促,他才下令擊鼓前進。徐海見約為援兵的明軍竟然向自己這邊掩殺過來,才知中計,慌忙令手下開掘壕溝,修筑柵欄固守。海盜們被背信棄義的有?惹急了,一個個殺紅了眼,哇哇怪叫向著陣前撲。官軍皆畏縮不敢前。此時,俞大猷率另一彪人馬從海鹽方向繞過來,從后翼向陣地發動了攻擊。俞大猷再次施展4擅長的火攻,火箭、鳥銃對著木柵欄齊射,這天刮的是干冽的西北風,官兵鼓噪放火,海盔們負隅抵抗的木柵欄如同一條火龍熊熊燃燒,不一會就被突破了口子。塞子告破,海盜們四散潰逃。徐海趁亂帶著翠翹、綠姝沖至海邊。海邊已無一船,徐海長嘆一聲,跳入海中,幾個浪頭過來,就不見了蹤影。

官軍追至海邊,問兩個女人,賊酋在哪?女人指指吐著白色泡沫的渾黃海水。水性好的鉆下水去,折騰半日,拖上了徐海,已經咽氣多時了。

此戰,官軍斬獲海盜首級一千六百余,堆在海邊似一座小山。另捕獲陳東。辛五郎、吳西、王七、胡四、戴二、董一、王亞六等大小頭目百余人。這些俘虜和拘押在總督府的徐洪、麻葉等一并在嘉興北校場砍了腦殼,徐海已經溺斃,也象征性地追加了一次死刑。

胡宗憲命人著一匹快馬,帶上砍下的海盜頭子首級,六百里加急,向京師馳書報捷:

臣胡宗憲為恭仗天威、蕩平巨寇,飛報捷音事:

昨歲蒙我皇上,俯念東南重地,財富奧區,特敕侍郎趙文華祭告海神,果仗玄威,遂有王江涇大捷。比時海雖透去,逆心未改。今年復率倭賊萬余,糾同新場賊首陳東等,擁眾攻圍乍浦,遂及桐鄉。職因援兵未至,多方用間,廣布疑兵,與都御史阮鶚,及中書舍人羅龍文計議。密遣通事邵丘山、陳欽、童翠峰、高香、未尚禮等,入巢牒論,高間腹心,使之自相疑畏,復蒙皇上軫念元黎,再遣尚書趙,統領天兵來援浙、直,竭忠殫力,振揚天威,所至克捷,先聲大振。……自七月二十九日進兵,八月二十五日平

賊,功及神速,人力何至于此!且適當圣誕之期,東南士民鼓舞歡呼,舉手加額,頌祝萬壽,皆我皇上保愛萬民之德,昭格上玄,蕩平百蠻之威,遠敷滄海,實非職等所能與也。

遠在北京的嘉靖皇帝龍顏大悅,率領百官,身著鮮艷的朝 墨

服舉行了告廟禮,著吏部論功嘉獎。趙文華、胡宗憲分別晉升

為“太子少保”“都御史”,并厚賜金幣。 149

杭州這邊也在舉行慶功宴。總督府里,觥籌交錯,一片敬酒頌揚聲。大盤的肉端上來,一壇壇的酒都喝得見了底。王翠翹彈罷琵琶,又跳舞,舞罷,又捧觴行酒。胡宗憲喝得眼睛都快睜不開了,腳步跟蹌著,拉著王翠翹就到帳后強行與之發生了關系,衛兵們都側著臉當作沒看見。第二日酒醒,想起前夜荒唐事,不由大為懊惱,胡亂把王翠翹作為戰利品獎賞給了帳下一個作戰勇敢的廣西狼兵頭目(永順酋長),要他趕緊帶走。

羅龍文還等著與翠翹破鏡重圓呢,得知此事,懵了,招呼也不打一個,就離開了胡宗憲。

翠翹跟了永順酋長去,夜半到了錢塘江上,聽著江水湯湯,眼淚流了下來,說:“明山對我不薄,我以國事誘殺之,斃一酋又屬一酋,我還有何面目活在這個世上!"趁人不備,跳到了江里,想要停船去救,早已不見了身影。

內容

海賊王

收拾了徐海,現在胡宗憲要專心對付另一個同鄉汪直了。其實胡大帥從來沒有把明山和尚這樣的小毛賊放在眼里,他明白自己最大的敵手是汪直,與幕僚們也這樣說:“海上賊,惟(汪)直機警難制,其余皆鼠輩,毋足慮。”大帥清楚得很。汪直是海賊王。

這么多年,東南沿海的村鎮到處貼滿了這樣的告示:或有擒斬汪直者,封伯爵,賞萬金,授高官。但從沒有一個人有本事得到這筆賞金。

胡宗憲早就看清汪直骨子里是個商人,不會忍心看著自己的海上財富帝國毀于戰火,早就想好了招撫之計。這也是先前羅龍文獻的策。

現在羅龍文已經負氣離開,胡宗憲派出蔣洲、陳可愿兩位特使遠赴薩摩島,說降汪直。蔣、陳兩人雖只是生員,讀書人里最末級的功名,舌上功夫卻堪比戰國時的縱橫家。兩人代表杭州的胡大帥,對汪直百般拉攏、示好,說只要汪直答應投順朝廷,海防提督之位當唾手可得。兩人還帶來了一個消息,胡大帥已經把監禁在金華府獄中的汪直老母妻兒釋放,接到杭州,安頓在了一處干凈住宅里,給予極優厚的待遇。胡宗憲打出的這張親情牌把汪直擊倒了。這些年汪直一直以為自己家人受到株連都已遇害,得知他們還在人世的消息,歡喜流淚,覺得自己的這個老鄉總督真是個值得信賴的人。

說起來,這幾年汪直的日子也不好過。此時日本已進入戰國時代,九州崛起了一個強藩島津貴久,已經占領大隅、日向等國的大部分,汪直身為“唐人”,他的地盤也在大幅縮水,他早就謀劃著把龐大的海上帝國移向別處了。此時胡宗憲拋來橄欖枝,他怎會輕易放過?

汪直告訴兩位特使,我本來就沒有謀反之心,都是當年俞(大猷)總兵燒我商船,拘我老母妻兒,搞得我待不下去,才跑來此地另立山頭。他答應幫助朝廷剿滅為禍東南多年的倭患,“肅清海波贖死命”。

汪直讓養子王激護送兩位特使回杭州,并開出了投降的條件:一是解除海禁,恢復海上通商,“通貢互市”,生意大家做;二是授予他海防官職。一句話,他要做個紅頂商人。

嘉靖三十六年(1557)十月初,在胡宗憲的熱情邀約下,汪直帶著千余部

眾,及四十多個忠心耿耿的日本隨從,乘“異樣巨艦”抵達舟山外圍的岑港。大陸已遙遙在望,他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這種無所依憑的感覺,就好像蛟龍躍出了水潭,老虎離開了山林,他有些后悔了。

如果他預先得悉胡宗憲說過這樣的話,“汪直越在海外,難與角勝于舟楫之間,要須誘而出之,使虎失負隅之勢,乃可成擒耳”,他還會送上門去嗎?

朝廷本來已經批準了胡宗憲的招降計劃,兵部發回的簽議上,要胡督促直掃清舟山附近海域的小股海盜,“果海疆廓清,自有恩賞”。但一得知汪直已經帶著龐大的船隊泊于岑港,頓時慌了手腳,中樞大佬們齊聲切責胡宗完,說他的冒失行動將釀成東南大禍。不久,朝旨下,說汪直既稱投順,卻挾感同來,以市買為詞,其心實在叵測,要胡宗憲“相計設謀擒剿”,“不許疏虞,以墮賊計”。

蒙在鼓里的汪直還在寫表感謝政府誠意招撫。他通報日本國內近況:日本雖統于一君,近來內亂頻起,君弱臣強,不過徒存名號而已,其國尚有六十六國,互相雄長,諸島不相統攝。他感謝皇上仁慈,寬宥了自己的罪,表示甘愿肝腦涂地,馳驅于海疆,以報主龍恩,當今之計,為消弭禍源,他建議“通關納稅”,說這才是真正的不戰而屈人之兵……

胡宗憲一次次地催汪直上岸。還讓汪直的兒子汪澄寫下一封血書,再讓老夫人按下手印,說胡大帥待他們如何如何好,要汪直早日歸降。汪直接信呵呵地笑,笑得淚花都出來了:傻兒子,朝廷還留著你們的性命,都是因為我的緣故啊,要是我落進了他們手里,你們哪里還會有命!

話是這么說,到了這個份上,他不上岸還真不行了。日本南部九州已漸趨統一,老巢五島是回不去了,戚繼光、俞大獻率領的明軍精銳戰船也都牢牢地盯著岑港。當胡宗憲再次發出邀請,并答應把指揮夏正送過來作為人質時,汪直同意去杭州了。但他還是留了一手,讓在總督府為人質的養子王激回到岑港。

他是想萬一生變,有忠誠能干的王激坐鎮在岑港指揮,諒官軍也不敢拿自己

怎樣。

內心里,他還真沒拿胡宗憲當回事兒。部下勸阻,他竟拿劉項鴻門宴的故事作比,說我天生有做王爺的命(“當王者不死”),即使姓胡的調我,其奈我何?

11月的某日,汪直入杭州。他受到了老鄉胡宗憲的熱情接待,住的是高敞大屋,酒是陳年佳釀,坐的是最高級別的車轎。但在三天后,汪直按照約定前去拜會本城另一高官巡按御史王本固時,突遭逮捕。原來,這一切都是商量好的。

被朝廷的無恥行徑震驚了的汪直,睜著一對虎目,大吼:吾何罪!吾何能!他當然是有里的。外頭都在這樣說他,“惡貫滔天,神人共怒”。王本固把他的罪狀羅列成好幾大張紙,上疏要求把他明正典刑:“汪直始以射利之心,違明禁而下海,繼以中華之意,人番國以為奸,勾引倭寇,比年攻掠,今悔罪以來歸,仍挾倭以求市,上干國禁,下毒生靈。"

胡宗憲倒真的不想讓這個同鄉因自己而死,他還真的想把汪直收歸己用。在直雖已在押,但他的船隊還在舟山外海上呢。胡宗憲上疏請求皇帝,赦免這個前海盜頭子。汪直也在獄中上了《自明疏》,希望朝廷許他戴罪立功,剿滅海上諸夷。疏文的最后,他又念念不忘地希望政府能夠開放海禁,通商互市。但此時事態的發展已由不得胡宗憲了,主張禁海的王本固放風說,胡收受了海盜頭子數十萬兩銀子的賄賂,并上書彈劾。胡宗憲害怕了,重新上書態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急轉,稱汪直罪在不赦,請皇帝處分云云。

殺,還是不殺?皇帝也在猶豫。汪直在杭州關了兩年多,用官方的說法是“羈養”,也就是說雖然下獄,衣食臥具一直都受優待。

政府使出流氓手段,要把老船主下獄論死,消息傳來,坐守岑港的王激如同瘋了一般,一次次向官軍發動攻擊,要求放還老船主。俞大猷、戚繼光兩總兵一起合剿,好幾次也都吃了敗仗。王激還去日本煽動來更多的流亡武士前來騷擾,東部沿海寇焰比以前更熾十倍,甚至廣東、江西的山地間,據說都發現了倭寇。

正當東南各省的倭亂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1559年冬天,對大海梟汪直核準死刑的通知正式下達了。行刑地點是在杭州官巷口的校場。刑前,汪直與兒子汪澄

訣別。對這個因牽累坐牢的兒子,他一直是很歉疚的。兒子拉著他的袍角,哭得淚人一般,他拔下束頭發的金簪交給兒子,不勝怨恨地長嘆道:“不意典刑茲土!"

消息傳至岑港,被押為人質的夏正被狂怒的海盜們大卸八塊喂了魚。

曾經擔任胡宗憲幕僚的鄭若曾,在編寫《籌海圖編》一書時記載了夏正上島后對汪直說的一番話,鄭若曾稱夏正為“死間”。“乃以夏正等為死間,諭直曰:汝欲保全家屬,開市求官,可不降而得之乎?帶甲陳兵而稱降,又誰信汝?汝有大兵于此,即往見軍門,敢留汝耶?況死生有命,當死,戰亦死,降亦死;戰死不若降死,且萬一有生焉。”

所謂死間,是指抱著必死之心到敵營去使離間計。這是《孫子兵法》中的著名一計:“故用間有五;有因間,有內間,有反間,有死間,有生間。”

橫死

皇帝身邊有各種各樣打小報告的人,嘉靖早就聽說了趙文華督師江南時“黷貨要功”的事。徐海被蕩平后,趙宣召回京,聽說皇帝對自己有了看法,就稱微染小恙,皇帝即以要他安心養病為由,奪去了他的本兼各職。過了些日子,干脆降為邊街小吏,催他著即赴任。不管他先前是真病假病,這一來,真的病重了。

趙文華是在南下途中暴斃的。那一日,船行駛在京杭運河上,他忽然腹痛如絞,一整夜手捂著肚子在船上滾來滾去,就像一條擱了淺的白條。等他安靜下來,船上人發現他已經歪著頭死去了,肚子暴裂,腸子都流了一地,腥膻不可聞。有久歷江湖的,說他是中了一種極厲害的毒,才會死得如此之慘。

這是1557年7月的事,當時胡宗憲正在一門心思對待汪直。

得悉老搭檔橫死,胡宗憲慌了手腳。再加王激為了報復胡宗憲殺降,帶了日人大肆襲來,東南沿海的倭患鬧得更兇了,像王本固這樣的頑固派,多次上書彈劾胡宗憲,皇帝也嚴旨切責,胡宗憲陷人了四面楚歌。恰巧他的手下在舟山捕獲了一只白鹿,胡宗憲當作祥瑞送到京師,并讓幕僚徐渭寫下一篇《白鹿賦》,果然,喜好齋醮和青詞的皇帝收到這份禮物后,天顏頓開,行了告廟禮,又加了胡宗憲官秩。胡宗憲的政治對手加大了攻勢,嘉靖說,宗憲功大,又獻祥瑞,不可罷他官,于是胡宗憲僥幸過關。

此時,王激的海盜船隊已經移師定海城東面的柯梅,且有向閩、粵蔓延之勢,胡宗憲率水師圍堵,海盜船突破包圍,連下福建連江、羅源二縣,還把福州城圍了好幾月。朝廷追究責任,胡宗憲此時已失朝中奧援,于是把不怎么聽話的總兵俞大猷推了出來,說“縱賊”的責任全在這個驕傲輕敵的將軍身上。俞被下令逮至北京問罪,幸有人惜其將才,指點他去走嚴嵩的兒子嚴世蕃的路子,打通三法司關節,俞大猷免去了牢獄之災,被發往大同效力。此后崛起的抗倭名將,是青年將領戚繼光。

英雄易老,奸雄也在老去,到16世紀60年代,嚴嵩已是個年屆八旬的糟老頭子,精力大不如前。先前的內圖票擬,都是兒子嚴世蕃代勞的,嚴嵩夫人歐陽氏去世,嚴世蕃護喪回江西老家,再也不能陪他出人皇城西苑代筆票擬,老眼昏花的嚴嵩連皇帝的手詔都看不懂了,被虎視眈眈的次輔徐階擠出了內閣。1562年,主政

長達二十一年的權臣嚴嵩倒了臺,被勒令回江西分宜老家休養,他的兒子嚴世蕃和兩個孫子也被發往邊遠的雷州地區充軍。胡宗憲是由嚴嵩義子趙文華的舉薦而屢獲升遷的,屬于如假包換的“嚴黨”分子,肯定脫不了干系。這年底,他被南京一個叫陸鳳儀的糾察官員揭發為結好嚴嵩父子,“歲遺金帛子女珍奇淫巧無數”,劾以貪污軍餉、濫征賦稅等罪名,鎖拿進京。嘉靖對他抗倭的功勞可能已記不太清,但對獻神瑞的事卻記得很分明,發話說,這個人我拔用了八九年,肯定不是嚴黨。因此只是免了胡宗憲的官職,打發他回了安徽績溪老家。

在權力場上摸爬了一輩子的胡宗憲不甘心就這樣老死故里,1563年萬壽節的時候又向嘉靖“獻秘術十四”。以前他獻神龜、獻白鹿、獻靈芝,每次都是帝心大悅,這次也不例外,嘉靖又想起用他了。但這一次好運氣不再眷顧他了。嚴世蕃被人檢舉沒有前往雷州地區報到,反而在老家勾結倭寇謀反,還在他家搜出了兩年前胡宗憲和嚴世蕃勾通的書信,于是胡宗憲再次被押赴至京受審。胡宗憲的結局是“瘐死”--即在獄中因饑寒、患病去世,死前留下十字絕筆:“寶劍埋冤獄,忠魂繞白云。”

胡宗憲死后,他最為親信的兩個幕僚,徐渭瘋了,用利斧劈開自己頭顱,把三寸長的鐵椎刺入耳中,又擊碎自己的睪丸,先后九次自殺,都沒死成,后來又懷疑自己的妻子與人有染,把她砍死,最后被判入獄八年。另一個親信的幕僚茅坤,一直到處奔走,為主人申冤。

歷史學家谷應泰說,胡宗憲死是死了,但他到了地底下有何面目見徐海、汪直?他對胡的評價是,“才望頗隆,氣節少乏,側身嚴趙,卵翼成功”,一句話,胡是一個政治夾縫里的悲劇人物。

同時代人對胡的不拘世禮及私生活上的不檢點一直不無微詞,稍后的沈德符在《萬歷野獲編》里說他恣情縱樂,自仗著胯下本錢大(“自負嫪毒之器”,嫪真是傳說中戰國時能用陽具轉動車輪的男子),一到江南就搞來一大堆女人,又與健步徐子明之妻私通,納鄉官洪梗之女為妾,把個總督府搞成烏煙瘴氣的私人會所一般(“與幕客宣淫于制府,乘醉狎御史門役,至發旗牌斬之”)。聯系起胡宗憲誘殺徐海后又把翠翹搞了的事,這一指責不會是捕風捉影。

絕響

羅龍文離開胡宗憲后不再經商,也沒有回老家徽州去做一個墨工。他去了北京,在嚴世蕃的府里做了一個幕客。他已經見識過權力的翻云覆雨,也見識了人心的叵測,他決定投身政治,改變命運,不問正邪,只要結果。

嚴嵩失勢時,嚴世蕃被勒令帶著兩個兒子嚴鴻、嚴鵠及羅龍文前往廣東雷州戍所報到,但嚴世蕃和羅龍文在去廣東的途中悄悄折返了,潛回了嚴的江西老家。后來有一個叫林潤的御史檢舉說,嚴世蕃根本沒有前往雷州報到,他利用以前藏匿下來的一筆浮財在老家大興土木,還招募了一批死士密謀造反。每天都躲在醮宮里修煉長生不老術的嘉靖最聽不得的就是謀反二字,著令擒拿嚴世蕃一干人來京。

經三法司反復會審,1565年4月,嚴世蕃被定罪為“交通倭寇,潛謀叛逆”,在京城西市處以極刑。羅龍文也一同問斬。

另有一種說法,羅龍文并沒有死。綁到西市受刑的,是

先前已經使錢買通的一個相貌酷似他的族中子弟。羅龍文已經逃到了南方。

但大多人認為這不可信,一個已經被勾決的欽犯要逃脫談何容易,逃脫的是羅龍文的兒子羅南斗。曾在嘉靖年間任職中書舍人的歙縣人潘之恒,在所著《亙史鈔》的“游俠卷”中說,羅龍文被處死后,他的族戚友朋懼怕罹禍,沒有一個人敢去收殮尸體,從上海來京的顧從禮、顧從德兄弟倆與羅龍文生前頗有交情,把他兒子夾帶在傭仆中帶離了京城。日后,此人改名王常,字延年,又號青羊生,居海上近四十年,一直活到七十多歲去世。

這個僥幸逃出生天的兒子,和他死去的父親一樣精于鑒賞,尤善鬻古,還收藏有大量秦漢古印及元人私印。江南人

氏多不知他何許人也(他自稱來自太原府),多以王生呼之。松江的地方志說王生工詩善書,還善于鑄鼎。王生去世前一年的1608年,以顧氏書坊的名義刊刻了

一部《秦漢印統》,當時的鑒賞界名士王樨登、翰林院編修李維楨、南都國子監博士臧懋循都為這本印譜寫了序。為羅龍文

寫傳的歙人潘之恒,見到這本印譜也是贊不絕口,說:“其朱文之遒勁者,妙不容

言。”①

灼灼其華的羅小華墨,無人為繼,

書 遂成絕響,今天只能從后人的各種記述

里,一睹其驚鴻之影了:

羅小華大圓墨,一池春綠四行

156 書字,一面盤螭戲水,上旁“小華

逸史”,又“水云居制”。

--《漫堂墨品》

羅小華墨,廣八分,厚一分,一面篆書“罔象珠”三字,一面楷書“小華山人”款。此墨極小而精,絕似宋宣和內府所制小玉佩,鉤碾精致,水銀沁作純漆色,作作生芒,奇品也。

羅小華墨,長三寸二分,廣一寸,厚四分,此墨質理堅樸,氣息蒼深。

--《中舟藏墨錄》卷上

羅小華墨,長一寸七分,廣九分,厚六分,通體作海螺形,殼外

南華錄

磊坷歷落,略似蟾蜍皮,而光澤瑩堪似古玉得人精氣,生出一種活潤之態。螺唇隸書“蛾綠螺”三字,瘦勁寬博,有禮器碑風骨。

羅小華墨,長二寸七分,廣九分,厚二分強,重八錢四厘。牛舌式,極簡古。一面行書“華道人造”款,兩側一“嘉靖乙卯”,一“通天香墨”。此墨以質樸為主,與精致迥不相侔,然治墨名家其精致處固不可及,其樸質處亦不可及,所謂殊途同歸也。

--《中舟藏墨錄》卷下

羅龍文死后,萬歷朝繼起的徽州制墨名家是程君房與方于魯。程君房曾在京城鴻臚寺(明時掌國家典禮及祭祀的機構)當值,他用五石桐膏之焰調入漆,得煙百量,所制墨神采堅瑩,如小兒目睛,所造“大國香”“非煙”“寥天一”“百子榴”等款墨被同時代人沈德符稱為“墨妙”。他請著名畫家丁云鵬插圖,繪成了記錄其造墨心得的《墨苑》十二卷。方于魯最初跟著程君房學制墨,發明了以百花香露和墨的技術,又精于造箋,深得老師器重,后來獨立門戶,其所制“九元三極”墨自謂前無古人。方于魯雖一介布衣,卻寫得一手好詩,還與任職兵部的詩人兼戲劇家汪道昆結成了姻親,仗著這層關系,他的墨也送進了內廷,且也有《墨譜》流傳于世,與程君房叫板。后來程君房被誣告殺人罪入獄,方于魯對昔日的老師不僅不施援手,反而借機百計排擠。雖然沒有確鑿的證據,但程君房認定構陷自己的就是方于魯,口口聲聲稱他“中山狼”。

據一本叫《韻石齋筆談》的筆記稱,程、方交惡是因為一個女人。程君房有一個漂亮的侍妾,因受其正妻妒忌,被趕出了家門。這個女人又是程的徒弟方于魯暗暗喜歡的,得此機會就想娶師父的女人。程君房把這事捅到了官府,兩人的臉面就撕破了。

程君房后來在獄中絕食而死。大概是墨品連著人品吧,方于魯家所造墨的成色,也越來越差。1598年,小品文作家、《五雜組》的作者謝肇制前往歙縣方家買墨,就感慨方家的墨已大不如前了。再過十年,方于魯死后,子孫輩急于售錢,所造的墨更是粗制濫造了,讓當初的追捧者們沮喪不已。

原來攻擊殺伐不只在海上,也在墨行。欲望名利所至,人間處處殺場。墨妖,也會成為墨兵。

英雄無奈是多情

158 翹兒故事最早出現在采九德所寫的《倭變事略》中。采

九德是海寧鹽官人,此地是倭患重災區,他是一個直接的受害者。當時還只是一個諸生的采九德道聽途說了胡宗憲誘殺徐海的故事,這樣寫道,當海盜火并時,徐海派遣親信護送“二愛姬”出逃。但文中沒有提及這兩個侍女的名字,她們對徐海歸降起到什么作用也語焉不詳。

曾在胡宗憲督府任幕僚的茅坤,在《紀剿徐海本末》中,正式提到了這兩個侍女的名字與身份,“兩侍女者王姓,一名翠翹,一名綠姝,故歌伎也”。茅坤說,官軍與徐海對陣五年,拿他毫無辦法,后來聽說徐海與其麾下酋長爭一女而生嫌隙,于是派人送了簪珥璣翠等物給這個女子,“使之日夜說海”,離間徐海與手下頭目的關系,最后,“海窘甚,遂沉河死……永保兵俘兩侍女而前問海何在,兩侍女泣而指海所自沉河處。永保兵遂蹈河斬海級以歸”。

茅坤的《紀剿徐海本末》成書于1559年,也就是徐海被

南華曼

剿滅后三年。茅坤曾任官禮部,又出任廣西兵備金事,在西南山地剿過山匪,頗知兵事。《四庫提要》說他罷官后人了胡宗憲幕,襄助平倭,胡宗憲誘誅徐海事,他都親見親歷,本末所記,應與史實出入不大。

但曾任職海鹽知縣的湖北黃岡人樊維城在一本于1623年出版的地方志《鹽邑志林》中卻說,那兩個女人是胡宗憲作為禮物送給徐海的,她們同時還負有間諜任務。出于無名氏之手的《嘉靖東南平倭通錄》也采信了此說,說胡宗憲賄買徐海的“厚遺”,包括“美妓二人,黃金千兩,繒綺數十匹”。

《明史·胡宗憲傳》敘述平湖沈莊之戰:“宗憲居海東莊,以西莊處東黨。令東致書其黨曰,'督府檄海,夕擒若屬矣’。東黨懼,乘夜將攻海。海挾兩妾走,間道中稍。明

日,官軍圍之,海投水死”。兩妾出逃情景與茅坤所記基本相同,只是在“大歷史”的莊重筆法下,女人們也只是一團

若有若無的影子罷了。 159

前引無論哪一種記述,敘寫的重點都是征戰殺伐的男人世界,翹兒和綠姝都不過是佐味的調料,她們的體態容貌、言行舉止、性格特征幾乎無片言只字的交待。但這已足令后世文士起無限遐思。

萬歷初年任職刑部的上海嘉定人徐學謨,在1577年刊刻的《海隅集》中,為翠翹寫下了第一篇正式傳記。徐學謨說,翠翹的故事他得之于當時尚在人間的華萼老人之口,當時海上縉紳,幾乎都知道這個故事。這篇傳記開頭說,翠翹原系臨淄民家女,自少賣給了娼家,冒姓為馬,故稱馬翹兒。說到翹兒才藝,“曰能新聲,音吐激越,度曲婉轉,往往傾其座人”。傳文還說她不喜獻媚客人,“雖富商大賈,多金相饋,意如不合,輒婚婚不開眸”,因此時常受打罵。后來擺脫鴇母來到南方,喜與文人往來,每年所得纏頭幾乎都送給所善貧者,以至囊空如洗。徐海洗劫桐鄉,翹兒被

擄,“海初怪其姿態不類民間婦女,訊之知為翹兒。試之吳歙及彈胡琵琶,以侍酒絕愛幸之,尊之為夫人。斥帳中諸姬羅拜,咸呼之為王夫人”。

最后的結局是,徐海聽了翠翹之勸歸降,被胡宗憲盡殲,慶功宴上,翠翹仍是一名隨人戲弄的歌女,先被胡宗憲狎戲,再迫她嫁給一名酋長。翠翹難忍其辱,于是在錢塘江夜半投水而死。

后世王世貞在《艷異編》中所述王翹兒故事,基本上都是徐學謨那個版本的重復敘述。明末戴士琳的傳記則說翠翹姓李,京口人氏,此傳不同于茅、徐記載之處在于詳細敘述了翠翹與徽州人羅龍文的相識、分離、重聚及羅生負心的曲折過程。

羅龍文從新安赴京,路經京口,邂逅翠翹,翹見而心許,而羅生不知。一年后,羅生返回江南,江南受倭寇燒掠,到處殘破,他已無法找到翠翹的蹤跡,不能重溫舊夢了。這時胡宗憲正坐鎮浙江,督師剿寇。羅生窮愁潦倒,就趕去投奔這個老鄉。宗憲對他也另眼相看。羅生巧舌如簧,一年后,鼓動宗憲招募淮陽兵,以為淮陽兵一到,區區島夷,可如疾風掃葉。宗憲輕信此言,立付他三千銀子招募兵壯。可羅生帶的銀子,不到一個月,很快就填了賭債和酒錢,全花光了。他憑著嚴世蕃的一封書信,又回到總督這里。礙著嚴嵩父子的情面,宗憲無可奈何。他想到身邊正缺一個能言善辯之士。羅生既然能從自己手里騙走三千兩銀子,難道不能說動徐海,誘之以降?于是對羅生說:你如果能在我麾下立一大功,銀子事就不追問了。羅生立即答應說:愿蹈湯火,以贖前罪。所以有了辯士羅生到徐海老巢,重與翠翹相見的故事:

生既至海巢,則踞上坐,為陳說利害,海意殊不為動撼。群虜縛生下,露白刃臨之。生鼓掌而笑,顏色自若,海意解。復延生坐,稍稍肯赴胡軍,而疑信且半。姑試生曰:汝能留質吾軍,我單車見胡公乎?生曰幸甚。海大解頤,與生痛飲。期以旦日,日中往,抵暮而還。囑其黨曰:我暮不還,則醯羅生,發兵救我。比旦,海果行,生留為質。日既晡,海留酌胡公所,大酣暢,不時返。群倭來縛生,刃加于腹,生自分必死矣。俄聞壁后叩門甚急,眾皆蒲伏聽命,則一少年女子。女子亭亭立戶下,叱曰,爾曹何須臾不能忍也。假令主還,欲得生羅生,爾曹能續其頸耶?主果不還,羅生幾上肉爾,何煩此張皇呵叱也?眾皆唯唯袖刃,生竊礀之,則李翠翹也。因叩首乞

憐。翹為吳音以對,曰:子無憂異類,我將脫汝。生又叩頭謝不殺恩,因此知翹蓋被擄島夷,已得幸徐海矣。

但后來胡宗憲醉后調戲翠翹,翠翹巴望著羅龍文施以援手,直至悒悒投江,這個負心漢都沒有再出現。

戴傳僅以抄本存于黃宗羲編的篇目浩瀚的《明文海》中,能看到的人不多。后來余懷的《王翠翹傳》敘到羅龍文一節,應是對戴傳多有參考。值得注意的是對翠翹容貌的敘述,徐學謨和王世貞說她“貌不逾中色”,戴士琳說她“貌可中止”,而到了余懷那里,已是“美資首,性聰慧”的色絲少女了,其間的變化,也可見出明代士人審美態度之流變。

杭州作家陸人龍1633年出版的《型世言》中,第七回“胡總制巧用華棣卿,王翠翹死報徐明山”,敘述的即是王翠翹落難為娼,象山財主華棣卿為其贖身,置室別住,被徐海擄掠,極受恩寵的故事。小說一開始介紹翠翹家世,說她是山東臨淄人,父王邦興,母邢氏。父親考滿后授寧波府象山縣糧庫主管,因糧倉失火,上司追賠損失,繳付不出,被下獄。后經媒婆撮合,翠翹嫁當地財主張大德為妾,后張大德死,又被妒悍的大婦賣人姐家。這一敘述,從故事開篇就把翠翹及其家庭帶到了倭患最嚴重的浙東,也更見小說編織的匠心。

清初青心才人撰二十回說部《金云翹傳》(篇名是從王翠翹、妹妹王翠云,情人金重姓名各取一字而來),敘寫徐海和王翠翹的結局最見光彩。小說結尾處,徐海被胡宗憲的人馬包圍,身被數創。徐海長嘆夫人誤我,夫人誤我!死后立而不仆兩個時辰。“忽翠翹為諸軍擁至,見明山(徐海)死立不仆,翠翹哭道:'彼英雄士也,因妾苦勸歸降,不得其死,怨氣不散,故雖死猶立,待妾親拜慰之。’對死尸拜祝道:'大王,妾實是誤你,然終不敢獨生,以辜大王厚德。’說畢,放聲大哭。徐明山的立尸自把眼一睜,淚如雨落,尸亦隨仆。”

歷史苦澀,說部多情,還是吳梅村說得好:“妻子豈應關大計,英雄無奈是多情。”

翠翹故事數百年的傳播與流變,如同一株植物不斷生長,伸出枝枝椏椏,有人說漸失本相,也有人說這故事越來越好玩了。這就如同一則公案中,兩僧人論解佛經,一僧說:今人解書,如一盞酒,這一人來添些水,那一人來添些水,次第添來添去,都淡了。另一僧則說:佛義原淺,只因解的人多了,次第修補增添,味才


2022-12-08 18:5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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